正文  第3章   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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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吴天心说要告诉我一个惊人的秘密。
    我天生对神秘之物怀有莫大的好奇心,于是就跟她回家了。今天我再回想她的那些话,觉得就像一个大磁盘,字字句句都录下了那天的潮湿瘴气、闪电雷鸣,以及孤独。
    生物流派是否会解释说,正因为我体内从嗓子到脚底的那个空洞,才使我需要无数的秘密和答案来填充自己。后来我常常想,如果那天我逃跑了会怎么样,我的生活是否会轻松一些?是否不会再遇见那名雨衣男子?
    但华生告诉我,性格中所有的缺陷就像一棵童年埋下的毒芽,总会长成痛苦罪恶之树,这和机会无关,和事件无关,只是个时间问题罢了。更何况,我对一切寻根究底、至死不渝的好奇心使这样的假设根本不存在。
    她住在闹市区的一栋老高层里。狭窄的电梯里四壁发黄,灯光昏暗,照不清楚人脸,往上升的时候还咯噔咯噔停顿。一个老太太拎着一大袋卷筒卫生纸站在我们前面,她的一头白发快掉光了,只有稀稀落落的几根粘在后脑勺上。
    吴天心突然说:“在决定进诊所门的那刻,我以为会遇见一个很帅的男医生。”老太太的肩膀抖了一下,也许被安静的空间里这突如其来的声音吓到了。
    “那是电影里的情节,”我笑着说,“然后你们相爱,不是一起发疯,就是你把他杀了。”
    电梯停在8楼,老太太几乎以逃跑的速度跨了出去。电梯继续缓慢上升,10楼、11楼两个数字都没有亮,一直顺利到达了17楼。
    狭窄的环行走廊像条头咬着尾的细细的鳗鱼,我们甚至无法并排走。那潮湿迷蒙的夜色就像是水,我们沉沉浮浮,我感觉有点儿窒息了。两旁都是奶黄色的木门,外面套着锈迹斑斑的防盗门。她把我带去什么地方?她的同伙是不是已经躲在其中的一扇门后,等我一推开,就用黑色塑胶袋罩住我的头……就像新闻中常常绘声绘色描述得那样。
    她跺两脚,廊灯没有亮,倒有一户人家的狗吠了起来。
    “他们家养的是狼狗?”我问。
    “我和那条狗的作息时间不同,从来没有遇到过,”她解释。
    灯光倏地紧缩我的瞳孔,稀释了紧张的气氛。我的眼前出现了一个比我想象中更糟乱的房间。地上丢满了碟、衣服、袜子和食品包装袋,台灯快从床头柜上滑下来了。房间显得那么拥挤,似乎一转身就会碰落许多东西。窗户没关,窗帘在风中飞舞,地板的一处被雨水打湿了。
    她跑过去大力关了窗户,扔了一条干浴巾在湿地板上。我打量着被装得满满的房间,问:“这是你租的吗?”
    “我一年前刚搬过来,我已经不记得自己搬过几次家了。”她说着,一边手忙脚乱收拾床上的内衣,腾出一块空间给我坐。我一坐上去,就听到席梦思的弹簧发出咯吱的声音,并在我屁股下跳动了几下。
    她打开暖气,推开沙发上的衣服,蜷缩在那里,很享受地吸了一大口烟,背脊一阵抖动。我不知道该如何开始话题,就捡着地上的碟看。一张是《第七封印》,下面两张的封面上是同一名日本女优,我有点不好意思地放下了。
    灯光昏暗,我抬起头观察。天花板上的漆有几块剥落了,中央的吸顶灯里似乎掉进去了许多脏东西,黑压压一片,挡住了本来就很微弱的灯光。是灰尘,等等,还有几只飞蛾。我几乎能分辨出一只翅膀的轮廓,就像一片柔弱的花瓣,正被炽热的灯光烘烤着。它们是怎么钻进去的呢?为什么进去容易出来难?
    盯着灯泡看久了,我低下头的时候只觉得房间里更加幽暗和朦胧,眼睛一阵酸,竟流下眼泪来了。我突然变得很伤感,眼泪止也止不住……我回想起自己小学一年级时的一场重病,是的,有许多年我都不曾这样子了。
    后来我把那场病称为“宇宙综合症”或“无穷恐惧症”,不过大人们认为该叫“钻牛角尖”。这可比钻牛角尖可严重多了,我差点因此死掉。
    每天我都沉浸在毫无意义的思考中——宇宙到底有多大?它有没有边界?如果有边界那外面是什么?它的外面有没有边界?如果外面有边界,那再外面又是什么?宇宙是什么时候开始的?又将在什么时候结束?……
    这些问题像咒语一样吸引了我所有的注意力,但我却一直无法得到答案。我宁可知道一个错误的答案,但是我要答案!可没有人能回答,曾以为很伟大的地理老师甚至不能做出一个假设来暂时哄骗我。他们在问题面前都显得如此无能和软弱。
    我每天寝食难安,失魂落魄,成绩下落。别人和我说话使劲绕着弯,避免向我提到任何可能联想到宇宙的事物,班主任建议父母停掉我的自然和地理两门课。我学着用“不想”来麻痹自己,可是一旦问题浮现,我就会歇斯底里。
    “宇宙到底有没有边界?”现在当我回想这个问题时,仍能感觉到一种对自己的怜悯。它是那么无穷,那么——庞大、浩瀚、宏伟、神秘这些词汇都不足以描述它。它超越了我们的认识、理解,甚至超越了我们的描述。没有人能帮助我,我是那么渺小和孤独……那一年,当我终于意识到这是个没有答案的问题时,我以为自己再也没法活下去了。
    我把自己反锁在房间里,用被子蒙住头,不吭一声,不吃不喝,我以为这样就可以使自己毫无痛苦地自然死亡了,消失了。
    爸妈和班主任站在门外为该不该用锯子破门而入争论不休,突然,爸妈争吵起来了。班主任劝了一会离开了。片刻之后,爸爸的声音也消失了。就在这时,我听到了妈妈的那声啜泣。
    她悲恸地喊道:“老天啊,这是我该得的报应吗?可我真的只是系一下鞋带,他人就下去了……”
    那个他,那个他是谁?
    接着,她说的“他”真的从门缝里进来了,扁扁的,小小的,黑暗的。他钻进了我的房间,站在我的床边,手微微地离开身体的两侧,看着我。他就是我的影子敌人。
    这是第一次,在童年的床上,我觉察到了体内噬人的空洞。我的脚底像踩不到东西那样不踏实,从食道到胃都是空空的,痒痒的,有一股流动却又无力的气体在里面回旋。
    我企图打个嗝,可是没有用。吃东西,食物只能堵在喉咙口,再往下就突然消失了。我急得又蹦又跳,可是脚底依然是空心的。最后我找到了解决方法,就是喝水。一大杯,一大杯,喝滚烫的白开水。这些水迅速滑入我的身体,灌满了胃,像笔尖一样勾出我器官的轮廓。
    我站在厨房里无穷无尽地喝着,病就好了。虽然我继续为宇宙的问题苦恼,但已经觉察不到生理的空虚。
    进了大学以后,我终于找到了比白开水更完美的替代品——烈酒。喝酒给我的满足更多,首先它不会随落肚而降温,相反它越发辛辣,把我的胃烫了一下。除此以外,它还能让我保持一阵子的头晕、迟缓、混沌以及飘飘然的快乐,就像个白痴,这样连苦恼的机会都没有了。
    是喝酒拯救了我,它让我变得不再敏感,不再爱思考,不再雄心勃勃。同样也让我和H开始了愚昧的分分合合。
    那时候军训还没有结束,深夜11点我们穿着硬梆梆的迷彩服和薄底解放鞋,打着手电筒,像一群执行夜间任务的士兵偷偷出门了。我们翻过了破损的围墙,逃到紧挨学校的废弃的工厂里。
    可是陈二,却不在那里。
    陈二是谁?每个人从踏入校门的第一天起就知道。
    他早已不再是学校的学生,却总在校园的各个角落出现。他神通广大,同时也神出鬼没。那天晚上,当700个学生回到宿舍,其中的15人同时在枕边发现了他的邀请信。他要求每人自带水壶盖,在工厂的三号车间见。这张皱巴巴的小纸条比录取通知书更令我兴奋。
    可是我们被愚弄了。陈二根本没有出现,只是在车间地上留下了五瓶二锅头。毕竟,他比我们年长十岁,因而是那么狡猾、无耻、有经验。那一晚,我们喝得东倒西歪,胡言乱语。我爬上一只集装箱去睡觉。
    一阵鸟啾声把我惊醒,我发觉窗外天色已经蒙蒙亮了,一个穿迷彩服的背影,正独自坐在车间门口看日出。我绕到她面前,才发现是一个把军帽戴歪了的女孩。
    “你戴表了吗?我们六点要集合的,”我指指自己的手背。
    她冲我笑起来,突然从水泥地上一跃而起,拍拍屁股说:“大家快跑,逮到可要被开除的!”
    话音未落,她已敏捷地爬上了工厂铁门,纵身跳下,消失了。所有人顿时清醒,跌跌撞撞地往学校跑。
    我跑在最后,双腿发软,不断地跌倒,眼看着他们一个个消失在围墙后面。我踩着乱石堆,双手攀在学校围墙上,两脚无助地在墙面乱蹬,砖屑纷纷掉落。我预感到那名叫恶果的怪兽快逮到我了,恐慌而又无能为力。就在这时,一双手抓住了我的手。
    他把我用力往上一提,我的一个膝盖成功地跪上了墙头。这时我的眼前出现一个陌生男生的脸。是的,他就是昨晚一直被我忽略的H。他把我的腋窝架得生疼,就这样把我接进了校园。
    此时此刻,我盗用别人的身份,站在一个陌生女人的家中。我感觉自己被所有人抛弃了。仿佛那个凌晨,围墙之外就剩了我一个,瑟瑟发抖地等待着黎明后的灾难。
    我爱过的男人女人们正在世界的哪个角落呢?坐在温暖干燥的房间里和爱人一起寻欢作乐吗?他们总有事做的,即便闲下来也不会思考这么无聊的问题,就好像从来不会为宇宙的问题烦恼。
    可是我为什么老在寻找该死的答案?想把世界上所有的回答都当成最爱的葡萄干曲奇饼吃掉,以填充我那个永不满足的胃。
    吴天心突然问我:“你眼睛怎么了?”
    她问我眼睛怎么了,而不是问我为什么哭了,我很感激她替我圆场。
    我说:“也许因为对着你家的灯看太久了吧。”于是用茶几上的面纸肆无忌惮地擦眼泪。
    她叹了一口气:“在我死之前,我一定要把这个秘密告诉一个人,让他知道这个组织的存在。不然等我一死,他们就分裂了,解散了,蒸发了,仿佛从来没有存在过。”
    我挪了挪屁股,坐得更稳当一些,准备迎接即将到来的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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