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四十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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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殿不胜秋,月斜石楼冷,魔界人间不过隔了一道再思潭,却如浸在两弯月下,潭外残影萧条,潭内素辉盈照,如垂下一帘薄纱轻幔,柔缓地拂过肩头,细腻而清凉。宫灯异彩,流连飞舞,正寒宫中琼楼玉宇,依旧是胜景辉煌,只是晶石的华阁高殿浸透了月的脱尘,散发出一种苍茫的冷,将人包裹,不入肌骨,却丝丝漫进心里。
冷秋尘抱着婉婷大步走进落尘殿,殿前重甲武士严肃而恭敬地行了个礼,齐整的动作,铮铮的胄甲声更因冷秋尘面上沉郁的表情而平添了几分郑重。
落尘殿内碧水湖纱灯次第而明,沿着宽阔甬长的白玉石道,越过雕杆镌栏的夙玉桥,一路通到巍峨庄重的正殿门前,飘渺的灯光和着人忧愁的心境将空阔的前庭映得如起了一层迷雾。殿内月影凤心灯、拒霜芙蓉盏双灯齐燃,浓浓地辉火洒了一地,衬着迎风而动的纱帷满室生暖,仿佛生怕冰塌上的婉婷受了凉。灯芯内注的檀香随着冉冉烛火缓缓飘出,沉静的气味四散溢开,游走在石梁玉壁间,蝉纱纹路上,如一双温柔的手,舒缓下人心上的焦躁与不安。
魔主、主妃与赤阳御使俱在殿内,似是在说着什么,见冷秋尘进殿忽都住了语声,不由自主望过来,冷秋尘却无视于众人,径直将婉婷的魂体轻置于冰塌旁的高榻之上,他望着她的面容久久,不发一语,那样专注而不顾一切的目光让人几乎以为他会这样永无止境地望下去。远处的钟漏发出“咚”的一声响,似一枚小石敲在平定已久的心湖上,蓦地荡起一圈浅淡的涟漪,却仿佛盈在心头的愁绪,抑止不住地浮散开去。
直至过分的寂静使人心生忐忑冷秋尘才转过身来,那眷恋的眼神在他神华炯炯的瞳光中褪成一抹轻薄的烟尘,他幽紫的双眸里蕴含了太多的东西,起伏跌宕在那一泓高贵的颜色中,万般情绪纠缠成结,辨不清,解不开,以至于到最后全都融成眼底的一片深不可测,却光鉴如镜,清晰地照出别人灵魂的倒影。
他与魔主对望了片刻,方开口:“儿臣动用了天龙阵。”知会的语气。
魔主似是早有预感他会动用此阵,对这先斩后奏的行为也不在意,只颔首答:“本尊知道。”
冷秋尘眼中有些微的感激一闪而过,继续说道:“有圣兽护阵,应该能抵挡一阵,但以幻境使的能力破阵不是不可能,请父皇做好准备。”
魔主依旧只是点头:“好。”
“救回的众人呢?”冷秋尘转而问。
“本尊已命人将众位安置在内宫之中疗伤歇息,有大总管奚荆照料着,你尽管放心便是。”
冷秋尘垂眸略略思索片刻,再抬头时眼中已多了几分郑重,“九华神君亦在,父皇不妨……”
他话说到一半,魔主已明了他的用意,“你是想与神界联手对付幻境使?”
“不错。”
魔主微微蹙起眉,“你可知神魔自古对立,如今虽已无争端,却也从未有联手的先例?”
冷秋尘微沉的唇角透着一丝不屑的意味,道:“前尘往事,父皇又何必拘着不放。而今非常时期,神魔若再不和,不是正中幻境使下怀?”
魔主一时反驳不得,径自踱至殿门前,沉吟不语。仰首望天,夜幕之下琉璃玉瓦,飞檐层叠,霓虹光影,灿若星火,看似热闹非凡的华丽,隐约之中却有股不堪一击的寂寥。孤月一弯,是穹天幕宇上唯一的景色,清流般的月光背后,仙城宫阙之间,天帝是否也是只影对瑶池,独自寂寞。
众人皆沉默地望着魔主的身影,他挺直的背脊在跳跃的烛火中呈现出一种绝然的坚定。就在这时,忽有一道轻柔的声音传来:“魔主,九华神君已允诺于我,定会力劝天帝与魔界联合。”
众人闻声回头,见婉婷的魂魄正挣扎着坐起,冷秋尘一步跨到她身后将她托住,语声中隐有责备:“你起来做什么?”
婉婷对此并不理会,只往前探了探身,继续对魔主道:“神魔若能抛却前缘旧恨,诚心合作,五界或许还有一线生机,请魔主三思。”
她撑了一日,本就已是强弩之末,这时说得急了,不觉咳了起来,这一咳竟不能及时控制住,冷秋尘见她咳得全身发抖,甚是难过,心中急怒,而轻拍着她背的手上却又舍不得下重了力道。
主妃见此亦是不忍,不由上前几步,道:“尊主,既是旧恨,该放时就放下吧。”
一旁的赤阳御使亦跟着说道:“属下自知没有说话的余地,但还是请求魔主慎重思量。”
魔主淡漠的眼光一一从几人面上扫过,最后落在婉婷身上,只见她咳得双颊泛白,一缕魂魄淡得几乎随时都可能消失,只是一双大眼极不协调地明澈通亮着,自始至终不肯放弃地望住自己,含着十分的乞求与信赖,仿佛天下苍生的福祸安危都系在他这一个决定上。除却主妃外,他生平第一次在一个女子面前维持不住惯有的刚硬,不是因为自己对她有什么情感,而是她的诚心与坚持让他深深撼动。
终于,他在她的目光中暗叹一声,道:“本尊自会与九华神君商议此事。”
众人在他的语声中皆松了口气,婉婷一旦放松下来便再也坚持不住,沉沉地昏睡过去,眼见她的魂体又淡下去几分,只余残烟般的一抹,冷秋尘愈发焦心,他开口轻唤了她几声,她却毫无反应。
三步外的主妃忽觉身侧一道清光逼来,犀利得能将人穿透,她蓦然向光源处投去目光,却在冷秋尘晶寒的瞳中抓住一分必死的决绝,她微微一惊,这种眼神她再熟悉不过,多少年前,在她自己深陷奇险的时刻,她曾在魔主眼中见到过这样的眼神,那是一种生死随她的从容与坚持,世世相伴的决心与承诺,容不得心底有半点迟疑和退缩。从彼时起,这眼神便伴着她,岁岁年年,直至现在。
而此刻,这样的眼神从冷秋尘眸中释放出来,却带着更加震撼人心的痴狂,仿若他抱着奄奄一息的婉婷站在悬崖峭壁的边缘,只待她一旦撒手人寰,他便带着她纵身跃下,深渊无尽,粉身碎骨,不留丝毫反悔的余地。
主妃心下动容不已,深刻地回望冷秋尘,却见他一向完美无缺冷漠寂淡的神情忽起了一丝动摇,冷冽的眼神在这细微的摇晃中明显地和缓下来,刚硬的伪装下几许请求的意味陡然而生,他小心却占有性地抱着婉婷的姿势与他严峻的外表形成一种异样却又协调的反差,使得他那明显求助的动作也带着不可忽视的威严与高傲,却拥有更加慑人的冲击力,如一道电光落入眼里,让人丝毫拒绝不得。
似是被击中,主妃心间一颤,下意识地便上前审视起婉婷的状况。婉婷在冷秋尘的臂弯中睡得格外恬静,素色容颜清淡如茶,只是远远看着,恍惚便有幽香生起在唇齿间,萦绕不去,然而主妃微蹙的轻烟黛眉并未因她安稳的睡颜而舒展,反而越来越紧。冷秋尘面色凝重,心如孤舟一叶,随着主妃眉间渐急的风浪艰难浮沉,四周灯火融融,不安却似一根冰丝在烛光跃动的缝隙间缠绕上来,将人束缚住,手脚冰凉。
不知过了多久,冷秋尘似乎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如何?”
主妃眼底漾过一丝悲悯,摇头道:“她元神损伤得太过严重,能撑到现在已是奇迹,若要形魂合体,恐怕……”她到此突然止住,别过头不愿再说。
冷秋尘却不给她逃避的机会,逼迫上来,似是不听她亲口说出不罢休般,“恐怕怎样?”
主妃沉默良久,方叹了口气,道:“形魂合体的过程极耗费神力,她没有完整的元神支撑,中途恐怕就会魂飞魄散。”
虽然已猜到会是这样的答案,传入耳中时冷秋尘依旧觉得是谁的手当胸穿入身体,将他的心脏扯裂撕碎,并蹂躏翻搅着,痛得整个身子都要缩起来,可他自始至终挺直着背脊,稳稳撑住婉婷沉睡的魂体,即便痛彻肺腑,他亦坚持着这个保护承担的姿势,不曾动摇分毫。
痛至极处时,冷秋尘眼底到没了任何情绪,好似狂沙肆卷没顶湮灭的古城,只剩森森的冰凉与荒芜,那痛便是一粒粒生硬的沙,泻进四肢百骸,血液脉络里,寸寸打磨掉文明的残骸中全部的绝望,掩盖住光阴的遗迹里所有的创伤。
他瞳心的光色倏地一黯,星眸垂下半分,浓密的睫毛如散漫的树影将怀中人笼在一片影影绰绰里。婉婷依旧无知无觉,安睡如初生的婴儿,鼻上细细的纵纹使她看起来有几分孩童的天真,她枕在他怀中的头随着他的呼吸而微微起伏,那均匀平稳的节奏好像一首柔美的摇篮曲,领她入梦,只是不知在梦中她是否能感受到他胸口一片惨不忍睹的血肉模糊。
冷秋尘就这样一动不动地坐着,几近麻木,烛火在摇曳生姿的云帷轻幔之后点开无数迷离的晕,相错相叠,编织成一幅光滑的白绸,将一切包裹。夜风带动他几缕丝亮的发,浮起又落下,大殿中仿佛只剩了他发间那抹浓郁的紫,随着他眼中深烈的忧伤飘飘荡荡。
迷惘间,一股激烈的凉意伴着心底的痛倏地直冲头顶,冷秋尘蓦然惊醒过来,他猛然回头,却见婉婷真身的额心上冰花清晰的印迹浅淡一朵,隐隐浮现,灵气似溪流潺潺带着青天碧水的色泽徐徐漾起,将她素净的肤色映如羊脂白玉,晶莹剔透。灵气吸入冰榻的寒,压住灯火烘托的暖浸入肌骨,有微微锐彻的冷,他的声音却更冷:“怎么回事?”
众人被这声音一激,立刻回神,寒雾袅袅,飘摇而上,似也将婉婷一并托起,欲乘风而去。主妃秀丽的面容上有一瞬间的惊愕,她的话里亦带着难以置信的语调:“冰花似是感应到她魂体的存在,正在进行召唤。”
冷秋尘眉间的悲伤稍稍舒展,他轻轻放下婉婷的魂体,缓步走到冰塌前,眼中只见她眉若远山,肤如凝脂,眼睫细密绵绵,似帘幕覆住那一汪清泉般的双眸,冰花幽光融合着胭脂烛火,在她颊上点下一抹樱花韵色,虽不勾魂夺魄,却有着落花轻远的惆怅,见者心动。冷秋尘深深叹息,这一身一魂,魂牵梦萦地纠缠在他心头,让他甘愿为她画地为牢,将自己死死缚住。
他伸手抚过婉婷的面颊,无限怜惜,冰花似是受到安慰,竟平息下少许。冷秋尘抬头看着主妃问道:“这么说还有希望?”
主妃面上点起一丝亮光,口中却犹豫着回答:“也许,这要试过才知,不过依旧十分冒险。”
“倘若不将她的魂魄送回体内,她的真身能坚持多久?”
主妃思考了片刻,答:“不会很久,冰花的灵力或许会多给她一些时间,但终归时间有限。”
冷秋尘垂眸望住婉婷,沉默不语,他不开口,也没有人知道要说什么,空气中似绷起冰绡一绢,薄薄地一层凝在当央,无人敢去触碰,只怕一碰即碎。许久,冷秋尘眼中有清幽的光色一闪即逝,面上是坚定下决心的表情,只听他道:“今日救回的人中有两位异境使者,同来自望尘异境,他们对婉儿身体的承受能力应该最清楚不过,不若明日请他们来看看。”
主妃附和:“也好。”她净澈的双眸迫牢住他,明滟得洞穿人心,“少主是定要勉力一试的吧。”
冷秋尘心中一动,却并不回答,面上依旧静若和风,好似没听见她的话。主妃却不容他躲避,进一步道:“即便要冒她魂飞魄散的危险也在所不惜?”她语声虽和软依旧,却已隐有责备的意思。
冷秋尘剑眉倏地挑起,明紫的眸中此刻如积了层叠的乌云,阴霾一浪一浪压过去,让人转身欲逃,主妃却仍然立在原地,清透锐亮的视线与他撞在当空,一温一冷,各不相让。
一旁的魔主见此情景不禁微皱了眉,主妃的心思他怎会不明,她膝下无子女,这是他一直疚愧于心的事,不想却有婉婷这乖巧懂事的姑娘出现,挑起她潜伏已久的母性。她与婉婷所处时间虽不长,但怕是早将婉婷当作女儿来看待,刚刚冷秋尘坚决的神情想是已决定冒险一试将婉婷的魂魄送回体内,可婉婷已在解毒时死过一次,这次主妃是断不肯再拿她的魂魄下赌注,才会对冷秋尘有此一问。
而以他对冷秋尘的了解……魔主分明的唇线带起一丝无奈的苦笑,冷秋尘像极了自己,不做没有把握的事,更不会拿心爱之人的生命做赌,他既已决定救她,便一定会让她活,不惜一切代价,甚至是他自己的命。作为他的父亲,他不欲他用自己的命来玩笑,但他知道自己阻止不了,也无力阻止。
魔主缓步来到主妃身侧,揽住她的腰肢,她感到他扶在腰间的手轻轻握了握,以充满安慰的力道,温暖而沉厚,她心间的担忧定下几分,眼神便也不再那么咄咄逼人,而他漆黑淡定的双眸迎空将二人的对视截断,幽邃的瞳心之中流转出信任的光泽,遥遥迎上冷秋尘的冷冽与凌厉,冷秋尘的薄怒在魔主肯定的目光中稍稍一缓,但他细刃般的唇依旧展示着不容人质疑的力量,只听他一字一句说道:“我不会让她魂飞魄散。”
他语声沉沉,并没有多响亮,却字字如钉,铮铮凿入四围坚硬的石壁晶墙,印入人心血脉,锥锥刻骨的承诺,便是只有千万分之一实现的可能,也让人不得不相信。
主妃仿佛被迎面击中,在他的话语中怔忡无言,而悬着的一颗心却无端安定下来。她忽而自嘲地一笑,同时自顾自地摇了摇头,真是关心则乱,冷秋尘视她为敌这么多年,她早该领教,向他这种恨也执爱也执的人,怎会以婉婷的生命来冒险,他赌的从来都是他自己的命。
她目中闪亮的锐光收起,复又看了婉婷一眼,转头对魔主淡淡笑道:“是我多虑了,我们还是走吧。”
魔主亦回以温和的微笑,揽着她缓步踱了出去。赤阳御使见冷秋尘已回,不必再用他守榻,便也默默退出殿外。
顷刻间,诺大的殿中只剩了冷秋尘一人望榻独立,烛火摇曳,在他锦绣叠纹的战袍上镀起一层蒙蒙的金光,光晕洒开,将他颀长的身姿笼罩,只影一袭拖在身后,却是金光也压不住的深沉,在这清幽静谧的夜里只更加显得四周的空旷无止无尽,他眉端的愁绪与寂寞仿若蔓绞的藤,盘根错节在一如既往的冷静从容中,却越发令人窒息。
门外几簇几近于无的脚步声渐行渐近,却声声不漏冷秋尘耳中,他眼底似海的忧仿佛黄昏时分潮汐骤退,暮色如卷展开,徐徐遮盖所有情绪,一切皆在黑夜中隐匿,滴水不漏。愁色方收,龙绝已步了进来,身后跟着炙影与幽劫,三人一并鞠礼,同声唤道:“少主。”
冷秋尘应声抬眸,淡定的目光在三人身上扫过,一日一夜的杀伐,三人身上仍有戾气未脱,夜露沾身,微微泛着湿凉,将森冷的戾气遮挡了些许,却在这殿中又添了一层萧然的意味。
冷秋尘负手转身,殿心玉阶后陈置着一张青石低案,案后横席一方,斜斜叠放着软枕几只,墨黑的锦缎上寒梅一枝横斜虬结,殷红的颜色似要泣出血来。他倚枕而坐,双眸半阖,微锁的眉间隐着三分疲倦,锋冷的唇角却向人昭示着七分戒备,即便休息时,他依旧如鹰般警觉。
殿内半天不闻一声,让人几乎以为他已睡去。龙绝三人互望一眼,心中惴惴地疑惑,却也没人上前催促。良久,冷秋尘才问出一句:“情况怎样?”
龙绝一拱手,答道:“幻境使及其部下依旧被阻于凌花涧外三百里处,方才幻境使与圣兽有过一次冲突,不过并未得手,至此再无动静,想是不敢轻举妄动。”
“祭魇死士呢?”冷秋尘又问。
“属下已命祭魇死士轮流把守落尘殿,所有人枕戈待命。”
冷秋尘点点头,复唤道:“幽劫?炙影?”
二人明白冷秋尘是在问冥幽众卫的情况,幽劫上前一步,答:“禀少主,化戚已率天众卫严加把守再思潭,任何人不得随意出入,冥非与龙众卫则随近保护魔主与主妃,属下与炙影已派修罗卫与金鹏卫镇卫内宫安全,魔主亦已将其余冥幽护卫分散正寒宫各处,另外魔界部分军将亦已进驻四域,其余皆整备待命。”
冷秋尘听罢,半垂的眼帘抬起,难得闲浅的目光飘忽着落在龙绝三人身前,漫无目的,却更加让人觉得有无数谜团潜伏在那浮光掠影般的瞳色之后。他似是思索了片刻,方道:“撤了落尘殿的守卫吧,让修罗卫与金鹏卫也回去休息,内宫有化戚冥非足以,幻境使一时半刻冲不过天龙阵,今夜让兄弟们好好睡一觉,明日起恐怕会有好一阵无法安睡了。”说罢,他挥手示意众人退下,复又阖上双眼。
龙绝与幽劫见冷秋尘似是不愿再多说,躬身便要告退,唯独炙影依旧立在殿中,仰望着他俊美丰和的容颜,在鲛纱迤逦的背后显得疏离而莫测。幽劫驻足,脸上闪过一道不易察觉的落寞,却又怕她扰了冷秋尘,小声唤道:“炙影。”
炙影只作不闻,明媚的大眼中一份执然的痴浮沉起落,良久,见冷秋尘对她的凝视恍若不知,她眸色一黯,才踯躅着唤了一声:“少主。”
冷秋尘启会不晓她的流连,一味的忽略只为让她知难而退,这时听到她的声音不由眉峰一动,却仍旧垂眸假寐,并不欲理会,炙影见状却不放弃地上前半步,再唤道:“少主。”
幽劫微一皱眉,声音扬起几分,“炙影,不得放肆。”
他语声方落,冷秋尘已直身坐起,炯炯射来的目光中有一丝显而易见的不虞,炙影承不住他的迫视,别转头避开,自上次冷秋尘要将她逐离身边后,她对他的敬畏便又加深了一分,但她烈焰般的脾气却是改不掉,敬畏并不能使她退缩分毫。
幽劫心下一急,几日的彻夜不眠,婉婷的负伤,与幻境使的交手已将冷秋尘的镇定自制推至风口浪尖,他不想炙影无谓的执拗触怒了少主。他大步迈到炙影身旁拉过她到身后,便欲替她请罪,不想冷秋尘却抬手制止了他的动作。他望着炙影的眼神缓了缓,将心间的不耐压下,问道:“何事?”
炙影自长睫下觑了冷秋尘两眼,见他注视着自己的眸中不起丝毫波澜,虽是意料之事,却仍不免失望,但这情绪瞬间便被她艳丽的妆容遮掩过去,她扭头看住一旁榻上婉婷的一身一魂,道:“婉婷姑娘她……她情况如何?主妃娘娘怎么说?”
冷秋尘神色淡漠,落在她身上的目光却因这一问加深了些许,一抹夹杂着怀疑、洞察与猜测的复杂情绪隐隐浮现在他的面无表情背后,却被他一再克制着,难以发作。于炙影曾对婉婷所做的事他始终无法释怀,他对她全权的信任在得知她错叛的那一日便如璧玉之上横斜的一纹,再珍稀亦已不再完整,但往日多年的情谊与婉婷的恳求却又让他不忍苛责,而此时她突如其来的关怀让他下意识地筑起拒绝的心墙,坚如堡垒。
他眼底一沉,反问道:“你很关心?”
他话语间的抗拒与怀疑让炙影鼻间一酸,但她并未就此作罢,反而趋前一步,妩媚的双眸倏地一扬,倔强的光辉牢牢对上冷秋尘研索的眼神,扬声道:“少主不再相信炙影?”
她的话让幽劫与龙绝俱是一惊,二人同时抬头向冷秋尘看去,却见他面上愠怒不生,只一贯冰冷的寂然,似乎并不为炙影的话所动,二人暗暗松了口气,却怕炙影再继续说出什么不知轻重的话来,幽劫急急抓住她的手臂,喝道:“炙影,你愈拒了,快向少主赔罪。”
炙影却对这呵斥毫不理会,挣开他的掌握,几步来到玉阶前,忽然单膝跪地,道:“请少主恕炙影莽撞之罪,但请少主回答炙影的问题。”她语声嘹亮,字字清晰,带着股不达目的决不罢休的气势,让人忽略不得,也让幽劫与龙绝心急如焚,生怕冷秋尘因此动了真怒,降罪于她。
冷秋尘居高临下地俯望着炙影,一言不发,幽劫与龙绝皆感到有股似有似无的寒冽气息从头顶传下来,不强,却丝丝浸入人四肢百骸,让人抑制不住地惶恐,跟随冷秋尘多年,二人都明白这是冷秋尘发怒的前兆。二人在这呼之欲出的怒意中不由自主地俯首跪下,力唤道:“请少主息怒。”
许久,都未曾等来冷秋尘的声音,却无人敢抬头去看他的表情,大殿之中因这突如其来的寂静而呈现出一种诡异的紧张,时间亦因这漫漫无边的沉默而被拖得格外长。冷秋尘修长的手指一下一下敲在身前的低案上,声声空旷,如拨上人心底紧绷的弦,嗡嗡地便要断开来。他沉静的目光在这弹拨声中渐渐变得凌厉,有犀光烁烁在寒潭底处深浅了几回,复又被那难辨恨怒喜悲的漩涡卷了下去,不复一片波澜。
灯上烛火突地一跳,那手指掇在低案上的响声便断在这一跳里,骤然而来可闻针落的寂静将众人的心瞬间提到了喉咙,就连呼吸亦哽在喉间,进出不得。众人皆知冷秋尘的可怕并不在他怒火爆发之时,而是在他怒极回冷的一刻,他不复任何情绪的孤冷面容是令人丧胆的心魔,寸寸剖开人心底所有的恐惧。虽然深知冷秋尘埋藏于心底对几人的深厚情谊,但并不代表不畏惧,而这亦是多年来冷秋尘头一次将这种怒意加诸在几人身上,看惯了他对敌无情的三人第一次真正了解了那种感受,那是一种不由自主将生死交于他人的绝望与煎熬。
三人跪在殿上一动也不敢动,此时此刻只能听凭发落。半晌,只听冷秋尘沉朗的声音从上传来;“幽劫,龙绝,你们先退下。”
二人猛地抬头,却在冷秋尘面上看不出任何端倪,幽劫护炙影心切,还欲再劝,一声“少主”才出口,已被冷秋尘似箭的口吻打了回去:“休得多言,退下!”
二人垂首,不敢再劝,在片刻的迟疑中退出门外。
精雕玉刻的大门在身后“咣啷”一声重重合上,震得炙影身子一颤,她自跪下后便始终低垂着头,目不转睛地望着身前一方光可鉴人的晶石地面倒映出自己红艳妖娆的影子,扭曲而灼人,头顶上方那一道目光似严冬霜降,与眼前炽热的红撞上,将溅起的火花纷纷凝结在飞扬的一瞬里,先前昂首扬声面对冷秋尘的勇气早在这目光中熄弱成一簇微弱的火苗,在心间一突一突地挣扎着,只更让她看清自己的忐忑。
慌乱间,一双玄墨战靴蓦地步入眼帘,无声的脚步在她面前两步处停住,靴上三寸暗紫叠纹的战袍一角被风缓缓带起,露出靴口上银丝飞云层卷的图案,在反着烛光的地面衬托下晃晃地耀入人眼。炙影似是承不住这明亮,将目光略略别开,忽听头顶一道声音传下:“有胆向本座要答案,怎么这时反倒怕了?”
她扶在膝上的双手死死交握着,直至指节发白,才一咬牙,说道:“炙影所做罪无可恕,并不奢求少主原谅,但请少主务必相信炙影忠心,让炙影如从前一般留在少主身边,替少主分忧解劳。”
“本座既说过不再追究此事就决不会再追究,你还有什么不放心的?”他的声音如雪域千峰上万年不化的冰,冻得炙影心口隐隐作痛。
她骤然抬头,已是泪盈于睫,却用力眨了眨眼,倔强地不肯让泪水落下,一双明眸带着泫然欲泣的楚楚,冲刷掉她风情万种的冷漠与疏远,却透着股瑟瑟凄惋的风姿。她牢牢锁住冷秋尘棱角分明的面容,大声道:“可少主已不再视炙影为亲人为挚友,少主的心中已容不下炙影!”她说得激动,语声带着些微的颤抖,真挚而热烈,让人再狠不下心来。
冷秋尘负手而立,不动声色,颀长清傲的轮廓勾勒出一线拒人于千里的绝然,炙影仰望着他的侧面,一颗企盼的心在他万古不化的神情中渐渐坠入谷底。
就在她几近绝望的一刻,忽听冷秋尘轻叹一声,冷淡的神情明显软化了些许,片刻,他微微垂眸看着她道:“你先起来。”
炙影心中一喜,却依旧犹疑,她向前探了探身,踌躇地唤道:“少主?”
“起来。”冷秋尘转开眼,语气加重了半分,已有命令的意味。
炙影见状,怕他好不容易敞开一线的心门复又合上,不敢再违拗,立刻站起。他并未再注目于她,却也说不清望在何处,许是因为疲惫,他鲜少松懈的目光这时有些飘渺,月色烛光披在肩头,洒开一圈洁净的辉晕,让他看起来有一种超脱于世的平易近人。
炙影在他的风华映照下有些痴忡,似也忘记自己在此的初衷,还是冷秋尘的一道语声将她拉回现实:“炙影,你太苛求了。”
炙影眼中漾过一道疑惑而不安的波纹,追问:“少主,炙影不懂。”
冷秋尘徐徐转身,离散的目光渐渐回拢,直至聚成一道射线,精准地穿入她眼底,炙影心间一震,便开始有些后悔今日的莽撞,有些话不提便可以始终暧昧,让人永远有一份绮念,而她偏偏要将答案追至死地,将那一点念想也迫入穷途末路,明知自己得不到想要的,却依旧固执到底,将自己逼入绝境。然而话既然问出,即便答案是锋霜利刃,也要迎面接下,此时此地,已无退路可寻。
只听冷秋尘一字一句说道:“你懂,以你之慧本座所言每一个字你都明白,只是有些话本座说过一遍就不想再重复,本座于你的君臣兄妹之情亦不会因你的一个错误而改变,”他忽然伸出一手轻握了握她的肩头,“你好自为之。”
他的语声温和,似落花一瓣坠在心头,却绞断了肝肠。
炙影凝注着他,如此近在咫尺的仰望,却仿佛隔着海角天涯,她翻山越岭,却始终不曾触碰到那扇心门。眼中明滟的火光渐渐黯下,她知道他落于肩头的一握已是最大的让步,她缓缓垂下头,敛衽行了一礼,再不说一句,转身离去。
夜阑人静,星子似摔碎的琉璃洒了满天,一片陆离的光影托着明月半轮,压不住的皎洁,然而星光月色下却无人有心思欣赏这良辰美景,幽劫在前庭来来回回不停地踱着步子,掩饰不住的忧心焦虑溢在他明俊的面容之外,将他一向的爽朗快逸神采飞扬扫得无影无踪。
龙绝扶剑倚在夙玉桥栏旁,看着眼前不停晃动的身影,不禁按了按眉心,道:“你能不能先静下来,炙影不会有事的。”
幽劫猛地驻足,抬眼看住龙绝,一双星瞳在夜色中精亮异常,他的声音中亦是明显的烦躁:“刚刚少主的怒气你也感觉到了,现在炙影只身在殿中面对少主,叫我如何静得下来。”
龙绝无奈地摇摇头,“你跟了少主这么多年还不了解少主的脾气?照适才的情形,若是换了不相干的人,少主定不会留一丝情面,可正因是你我和炙影,再怒他也压了下去,他刚刚没动手,此刻就更不会,少主对我等的情谊你该明白。”正因冷秋尘对他的绝对信任,龙绝对冷秋尘的信任亦不曾有过分毫动摇,向来正直肃然的他这时话中已隐隐有了责备的意味。
“你不明白,”幽劫反驳道,“炙影曾经对婉婷姑娘……少主对她已有了戒心。”
“那又如何?”龙绝道,“炙影犯错,理当受罚,况且她所做的的确过分了些,换作是你,自己全权信任的手下背叛于你你会没有戒心?可少主既已说过不再追究就决不会再追究,少主向来待炙影如兄长,这份情谊也决不会因她的一个错误而有所改变,说到底,不明白的是你,你是当局者迷。”
幽劫微微一愣,立刻安静下来,龙绝这句“当局者迷”正如他的箭法一般精准,一语正中靶心,无力感浮上心间,幽劫清明的眸仿佛阴雨季节的天色,灰蒙地看不见一片晴蓝。龙绝似是察觉自己说话重了,眉间带着歉意,略略起身,道:“抱歉。”
幽劫不在意地挥挥手,倚栏立在他身旁,仰首望苍天,有密云浮来,遮住明月一半,一如掩上他半颗心,半晌,他重重叹了一声,道:“炙影,你太苛求了。”
几乎同一时间,殿内冷秋尘亦说着同样的一句,一样的话自不同的人口中道出,却是两样的心境,那一句疏远而淡漠,这一句无奈而心疼,只是不知炙影若听见的是这一句,会否心有所动。
沉默漫过时间,幽劫与龙绝都不曾再发过一语,静谧中只听门启门闭的声响沉闷而清晰,二人倏地站起,幽劫抢上一步,见炙影婀娜的身姿缓缓向自己走来,风吹起她轻逸的裙纱,也带得她的脚步有些虚浮,她黯淡的神色融在夜色之中,看不清晰,落入眼的只剩那一如既往耀眼的红。
幽劫的担忧在看清她木讷的神色时便再无法抑制,他一把握住她双臂,在上上下下审视了数遍后终于问:“少主罚你了?”
似是许久才认出他的声音,炙影的眸子半天才聚焦在他面上,她并不开口,只是呆呆地看着他摇了摇头。
“少主责骂你了?”幽劫急切地再次追问。
炙影依旧只是摇头,这次却连看都不再看他一眼,她的目光怔愣地落在幽劫身后无尽的夜色深处,仿佛在寻找什么,却又一片迷惘。
“那究竟发生了什么?”幽劫挺俊的双眉已揪成一结。
他的提问仿佛将冷秋尘的话又送到耳边,一字一句粉碎她所有的希望与幻想,有泪凝在睫上,模糊了视线,将远处的霓虹烛彩都晕成迷离潮湿的一片。良久,她喉中才发出空洞的声音:“他说,他说,我太苛求。”
幽劫身子一震,怔在原地,他甚至还保持着握着炙影的姿势,忘记放手。冷秋尘不责骂,不出手,只用了淡淡的一句话便给予了炙影最重的惩罚,这惩罚让人反驳不得,逃避不得,只能默默承受,无法还击,甚至让人无法怪他冷漠狠心,只因他一早便给人留足了余地,是炙影的执拗将他与她自己一同逼入了绝地。
云起云退,月淡月明,今夜风和树静,却无人入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