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四十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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细雨如丝,淅淅沥沥下了大半日,还不见有停下的迹象。冷秋尘斜坐于石案之后,以手支颐,眉心微锁,专心研读着面前一簿卷册,另一手边还有书籍几卷摊开着,似是看了一半。
退去了战袍,亦褪去了些许咄咄逼人的煞气与严峻,着一身天青色广袖水纹常服的他,紫青玉带束腰,寒傲的气息被淡化些许,尽显飘逸潇洒,只有那独一无二深邃的瞳色依旧昭示着他至高无上的尊贵身份。
他神情格外专著于书卷之上,时而提笔在字里行间作下批注,朱墨浓艳,将他锋锐的走笔趁得愈加触目惊心。静风斋中不乏卷籍典册,医书药经,武籍秘典收藏甚丰,其中对魂体合一的解述亦不胜枚举,为了就近照顾婉婷,冷秋尘索性命人将所需册典全部搬来前殿。秉烛夜读,究研细索,整整一夜手不释卷,所获却少之又少。
魂体合一,损灵耗元,精健神魂乃成之关键,弱元者,力尽灵竭,魂飞魄散。千篇一律的讲注让他失望已极,他索性将笔一丢,侧身靠于软枕之上,闭目养神,连日来的奔波、忧急与彻夜不眠让他极度疲倦,额心传来隐隐的抽痛,他抬手按上眉心,但那痛却执意在脑中突撞着,只让他越发清醒。
有细碎的脚步声踏进殿来,行至玉阶前方停住,冷秋尘也不理会,似是早已习惯了这脚步声。须臾,只听一把软软的声音传来:“少主,奴婢让厨房备了些子玉桂花酥,少主想必看书看得倦了,用一些吧。”来人正是无月。
冷秋尘眼也不抬,只道:“先放着。”
无月见冷秋尘正阖目养息,不敢再打扰,遂上前将精致的一碟小点置于案上,金黄的桂花酥小巧玲珑,松脆芳香,粒粒盛于翠叶玉碟里,诱人染指,偏偏冷秋尘毫无品尝的兴致。无意间瞥见案上摊开的书册,数本皆翻敞在同一类目上,无月不禁暗叹一声,她抬眸看了看面前的冷秋尘,又回头望了望榻上的婉婷,不由心间一酸,便有无奈感伤浮起在眉头,服侍少主多年,他不曾有过的悲、喜、忧、愁、怒皆在这数月内看尽,这历尽艰险的二人何时才能不必经受生离死别之痛。
无月暗自摇了摇头,便欲悄声退出,谁知还未走到殿门口,忽听身后冷秋尘唤道:“慢着。”
无月立时转身,微微垂首,“少主?”
“无央呢?”冷秋尘问。
“回禀少主,无央就在外候着。”无月答。
冷秋尘思索片刻,忽然起身步下玉阶,他在婉婷榻前停了停,甚为心疼地望了望她,方对无月道:“本座入趟内宫,你和无央在此仔细守着小姐,小姐若醒了立刻派人通知本座。”说罢,他也不待她回应,举步便往外走。
无月追上两步,大声道:“少主,外面下雨,奴婢去拿伞。”
“不必了。”冷秋尘深沉的声音传来,人已过了夙玉桥,转眼便消失在大门外。
雨幕珠帘,缠绵依旧,打在宫阁亭阙上溅起一层雾水朦胧;铅云似卷,烟锁重楼,灰茫抑郁的一片坠在远天,让人心情也随之沉重。宫深幽静如常,今日却格外萧索,武士禁卫不见一人,宫娥内侍亦杳而无踪,诺大的内宫仿佛一夜之间变成一座空城,只余园中道侧随风摇曳的花草还隐喻着生命的痕迹。然而,却有股凛冽的肃杀之气蔓布于宫墙之后,深埋在窄巷之间,那是寒兵霜甲的锐冷与严阵以待的紧峙所织结的密网,笼罩在正寒宫上空,魔界众卫幻作魅影,潜藏于每一个角落,身如利剑,目似锋刀,风吹草动皆尽在掌握。
紧绷的空气稀薄如纸,让人呼吸也艰难,辗转于高墙永巷间的冷秋尘却恍若不觉,雄伟华美的宫殿被冲刷得光洁异常,一座座在面前展开瑰丽炫目的丰姿,更映得他一袭天青色的身影飘渺淡泊。负手前行,他的脚步格外缓慢,雨丝夹了秋意微凉,落在织锦缎帛精细的纹路间,殷出点点深浓,清风扫着额前几缕滑亮的发,他索然的神情若隐若现,遥远得让人把握不住,却更突显出一种别样的孤单。
四周的空阔如汪洋,似要将人溺毙,冷秋尘只觉深深寂寥。曾几何时,也是这般细雨和风,他举着紫绡烟罗伞与她漫步于青石瓦巷里,光洁的伞柄倒映着二人温润的身影,一句言语一个对望皆欣悦而满足,而此时此刻,无边雨色如昨,却不见她的乖巧玲珑欢声笑语伴在左右,四面风景纵然华美壮丽百倍千倍也终归失了颜色。
踽踽独步,内宫之中仿佛只剩下他一人,红尘之中仿佛只剩下他一人。
神思飘忽间,一道身影蓦然撞入眼前无尽的空茫,那人对冷秋尘略略躬身拜下,道:“见过少主。”
许久未等来回应,那人疑惑抬头,只见冷秋尘线条清晰的面孔上带着一抹从未有过的温和,他的目光安静而落寞,似乎有什么珍贵之物遗失在遥远的别处,而他却在寻觅追逐的中途迷失了自己,说不出的怆然。
那人似被这神情蛊惑,一时失了神,竟忘记尊卑之分,只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看。似是感觉到这放肆直接的目光,冷秋尘怅远的情绪猛然一收,眸中散漫开的清光仿若被瞬间卷入无底的黑洞之中,只有洌洌泠寒的色泽浮上来,遍染全身。
他修挺的颈稍稍转下,电般目光直击在那人眼底,那人身不由己地一颤,立时回神。冷秋尘俯望着他,带着一种与生俱来属于王者的距离,随意而微湿的衣衫将他惯常的冷漠锐利淡化了些许,却有一身凌于俗世遥看红尘的高贵托起在烟雨蒙蒙里,让人不敢逼视,不敢亵渎,那人即刻俯首垂眸,再不敢抬头。
冷秋尘那一望只逗留了瞬间,须臾,只听他道:“大总管,你不去侍奉父皇,到这里来干什么?”
原来那人正是内宫大总管奚荆,奚荆不自然地咳了两声,方回答:“回禀少主,这里已是御书斋了,魔主正在里面与九华神君商议要事。”
冷秋尘心中一动,抬头看了看眼前巍峨高耸的殿阁,适才完全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不知不觉间竟已行至此处。他想了想,忽而问道:“昨日救回的众人安置在何处?”
“回少主,在东虚殿。”
冷秋尘转头向东虚殿的方向望去,奚荆见状,小心翼翼地道:“少主,可需奴卑带路?”
他话音方落,冷秋尘已举步往东虚殿而去,边走边道:“免了,本座自己过去。”
东虚殿位于内宫东侧,与魔主和主妃所居的凌霄殿隔着一座玉心湖遥遥相望,殿内以东虚主殿为首,另设三堂,宿雨堂,蓝烟堂与夜阑堂,及三阁,晚晴阁,蟾光阁和雁西阁。三堂三阁各享一园,却有竹节小径贯通之,并汇入主殿后园曲径,各堂阁风彩俱异,景色无双,好比一枝绽百花,别具心思。
东虚殿原是后宫嫔妃所居之处,后因魔主独宠主妃,不曾令纳其他妃嫔而一直空置,但东虚殿并未因此成为废殿,殿内日日有宫娥内侍维护打理,一丝不苟,因而虽多年无人居住,依旧精美绝丽,景致缤纷。昨夜冷秋尘将众人救回,魔主特辟此殿供众人暂居,其中祈煌,辰霄及青荷居于主殿,九华神君及妖界众人分居三堂,人界众位则共占三阁。
薄雨轻愁,带一丝秋凉,沿着青荷伸出在廊外的手指肌肤悄然爬上眉间,不远处几株丁香开得正好,浅紫的花朵成串缀在枝头,素装淡裹,玲珑温柔,毫不招摇,却为满园风景添上一分难以言喻的感伤。
青荷独自立于廊下,素衣淡妆,云绦款款,若那紫丁香开自惆怅。被从望尘异境救出并不能使她安睡,对婉婷的担忧焦烦让她彻夜辗转,当日放她离开却不曾想过再相见时,天地已换颜。
有熟悉的温暖随着披风落上肩头,身后传来一道沉和的语声:“还在为婉婷担心?”是祈煌。
青荷将手收起,笼回袖中,轻叹一声,道:“她伤得那么重,又魂体分离,让人如何能不担心?婉婷是琪离大人对我唯一的嘱托,我竟让她失望。”她语中带着自责的意味,让祈煌颇为不忍。
他安慰地抚一抚她的肩,道:“你无需自责。为婉婷你该做能做的皆已做尽,你并不负琪离大人的重托。”
青荷摇了摇头,“你不懂,我并非仅仅为了琪离大人,我抚养婉婷长大,她就像我的亲妹妹一般,她现在这样,让我怎能不着急担心。她从小善良懂事,从不让我操心,她不该受这样的苦。”青荷语声微哽,已有泪盈于睫。
祈煌向来深肃少言,青荷一流泪他便有些慌,却又不知如何开解,只能揽过她在自己肩头靠着。他侧头轻吻在她额心,柔情理解尽在这一吻中,于他来讲虽是很随意自然的一个动作,却渐渐抚平青荷心上的烦乱。
她起伏的情绪稍缓,抬头问道:“辰霄的伤势如何?”
见还有泪珠缀在眉间,祈煌抬手替她抚去,道:“还好。伤得虽重,却都是皮外伤,只是需要几日恢复元气。”
“你的伤呢?”青荷边问边往他身上看去,眉心略略紧张地凝着,虽知他没事,总是忍不住要问一问,确定了才能安心。
祈煌不愿见她皱眉,伸手挑起她下颌,并不答话,脉脉的注视于她眼底徘徊不去,无限眷恋沉载于他光耀的眸里,仿佛雨后一道温暖的阳光,照得青荷颊上一热,别开眼去。
祈煌轻轻一笑,方答:“小伤,无妨。”
为掩饰自己的羞涩,青荷索性不再说话,沿回廊缓缓步向后园,祈煌亦沉默,只小心陪在她身侧,他一手轻笼在她背上的动作有明显保护的意味。细雨从飞起的屋檐边细细碎碎地滑落,如穿成串的水晶挂在身旁,远远看去,好似隔了晃动的珠帘看一对神仙眷侣闲逸的侧影,真实,却又仿佛是水中月,梦里花。
长廊迂回,那几株丁香就在前方转角之后,花叶繁茂,有几枝伸到廊里,青荷驻足,压下一枝放在鼻端,有柔润的淡香随着呼吸漫入脑中,舒缓下烦躁,让人心平气静。她将花枝一放,力道不强,却也惹得周围几枝跟着颤了颤,簌簌地有几叶落花飘到袖上襟前,身上便也沾了香。
青荷侧首看着祈煌道:“也不知少主将婉婷带去哪儿了。”
祈煌正欲开口,目光忽然掠过青荷往她身后看去,温柔的眼神渐渐转淡,道:“你不如亲口问问他。”
青荷闻言回头,见冷秋尘正从回廊那头缓步而来。她略有些意外,但随之而来更多的却是好奇,她不由凝眸打量起他,带着七分审视三分估量的眼光,昨日匆匆一见,他战神魔魅般的姿态已在她脑海深处定固成影,而他对婉婷不加掩饰的保护与占有欲却是更加引诱她探究的谜团。
此刻,他从深宫另一角走来,一身淡然,步履虽缓,却始终平稳,节奏如一,步步似踏在人忐忑焦虑处,却无端让人心安。褪去华丽战袍的隆重高贵,遥不可及,他清萧的身影如此近在咫尺,平易近人,似要融在背后一片碧叶翠枝影影绰绰里,而有一股势不可挡浸于血骨的慑人风华却让他成为诗情画意瑟瑟雨景之中唯一的主角,不容置疑。
青荷微微失神,冷秋尘却已在她面前三步**住,他轻轻点头致礼,“青荷姑娘。”
青荷因他一语道破自己的身份而略为惊讶,转而复又回想起在望尘异境危急关头他将婉婷推给自己照顾的决断,怕从第一眼他便已知道她是谁。
青荷亦敛衽以礼,问道:“少主如何一眼便看穿青荷身份,少主就不怕青荷与幻境使是一伙的么?”
她问得直接,冷秋尘却并不着恼,反而淡笑道:“婉儿时常提起姑娘,本座相信她。”
青荷心下宽慰,研索的眼神收起,亦回以冷秋尘温和的微笑,却见冷秋尘眼锋一转,已落在祈煌瞳中,许是因了对幻境使的痛恨,对同样身为境使的祈煌他的神情亦含了三分冰冷与敌意,连带他的语声也似隔着山峦几重,孤高遥远,“境使大人。”
祈煌不以为意,略略欠身,道:“这境使一衔还是免了吧,在下实难胜任,”他话中有一丝讽刺自嘲的意味,“在下祈煌,少主直呼在下名讳即可。”
冷秋尘脸色稍缓,改口唤道:“祈煌先生。”
“少主既能在望尘异境中来去自如,想必对我等身份已有所了解。”祈煌道。
冷秋尘并不否认,点了点头,“本座此来有事想请先生与另一位境使大人帮忙。”他也不假意寒暄,索性直接说明来意。
“少主指的是辰霄,”祈煌望了望东虚主殿的方向,“辰霄伤势未愈,正在调养,有何事少主但说无妨,祈煌定当竭尽所能。”
冷秋尘正欲开口,青荷忽然扬眉插口:“可是为了婉婷伤势?”
冷秋尘清寂的眸中有难以掩饰的忧色,“不错,幻境使那一掌将她三魂七魄打散多半,能撑到此刻已是极为不易。”
“她可是随时会……随时会……”青荷声音有些发颤,“魂飞魄散”几个字到了嘴边却生生被卡住,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
冷秋尘却即刻领会了她话中的意思,脸色一沉,肃声道:“本座决不会让此事发生。”
三人中只有祈煌还算平静,他一手握了握青荷肩头,以慰籍的力道,说道:“先别妄加猜测,少主可是想让在下去看看婉婷的状况?”
“的确。”冷秋尘答:“先生与婉儿同来自望尘异境,对她的身体承受能力必当更加了解,魂体合一极耗元神,本座想请先生看看婉儿可受得住。”
祈煌点头:“也好,她元神未散,或许尚能补救。”
正说话间,忽听一阵杂乱的脚步声由远及近,越奔越急,冷秋尘眉头微皱,与祈煌、青荷不由自主同往声音来处看去,却见无月正从长廊尽头飞奔而来,神色甚是慌张,毫无堤防下冷秋尘只觉像被谁从背后猛推了一把,一步突然踏空,悬着的心直坠渊底。
无月不及停稳便呼道:“少主,少主,小姐她……她……”她跑得气息不紊,惶惶之中一句话也说不完整。
冷秋尘一把扯住她手臂,沉声问:“小姐怎么了?”
他那一抓劲道深重,似有魔力,立时将无月稳住,“小姐醒来后就一直说胸口痛,痛得脸都白了。”
“本座如何吩咐你的,你竟此时才来禀报?”他语声中痛急焦怒分错纠缠,眸光锐利得能将人刺破。
无月不禁身子一缩,“是小姐她不让……”
冷秋尘一听面色愈发阴骛,不待无月说完便将她甩下,连向青荷与祈煌告辞的礼数也顾不得,青影一晃人已消失在回廊外。青荷眼见他的背影冲出视线,忽然一扭头急迫地望住祈煌,祈煌立时会意,深知在此空加劝慰也无济于事,索性手在她腰间一托,亦飞身紧随冷秋尘而去。
冷秋尘以奔逸绝尘之迅疾驰入落尘正殿,无央只觉鬓侧一阵风过,甚至连人影都不曾见,依在她身上的婉婷已易入他人之手。殿中本就因冰榻释放的薄寒而微有冷意,那一阵风仿佛将三九寒冬深处门外的冰霜雪雨一并卷入,整座大殿都冻得彻骨,连帷幔蝉纱亦僵硬地垂在原地,一丝一纹间全是细碎的冰凌,闪闪地晃得人睁不开眼。
无央不禁身子一抖,闭了闭眼才看清来人正是冷秋尘,他一手托着婉婷魂魄的姿势像是握着轻透的一缕烟,动一动就会消散般,让人心里不由发慌。
冷秋尘面上是痛怒交加的神色,一双锋彻深邃的眸里似撑着张悲愤虬结的网,将婉婷从头到脚罩在其中。他一句话不说,只是那样死死看住她,刃般双唇紧紧抿着,似是在极力压抑住自己,仿佛有什么一张口就会爆发而出。
婉婷似是感受到他迫人的目光,缓缓睁开双眼,冷秋尘极少在她面前露出的如此泠洌的棱角让她不由微微一愣,然而只是一瞬间她便转而浅浅一笑,“你的脸色怎么比我的还难看?”她半认真半玩笑地问,但许是胸口痛得厉害,她这一笑有些勉强,连这玩笑便也显得格外苍白。
冷秋尘的脸色在她的语气中又沉下几分,许久才将胸臆间的澎湃起伏抑制住,道:“不舒服怎么不及时派人通知我?”虽是关怀的话语,却因掺杂了怒意而听起来有几分责问的味道。
婉婷仿佛毫无察觉,只随意道:“小事而已。”
“小事?!”冷秋尘托着她的手猛地一紧,上上下下将她虚弱的魂体一番审视,剑眉早已拧作一团,声音亦略略扬起:“痛成这样还叫小事?”
婉婷因他的发作而略蹙了蹙眉,却依旧和颜道:“你入内宫必有要事,我不想随意便惊动你,况且也只是痛一阵而已,忍一忍便过去了。”
她每说一句,冷秋尘神色便冷下一分,她道理讲得顺畅,似都为他着想,却不知字字皆是干柴丢入烈火,将他胸中愠怒一下扬得老高。在她命悬旦夕的昨日今时,他几乎是掐着时间每一分颤动而过,尽量将光阴拖开无限长,钟漏的“滴答”声声都锥敲在心头,皆因那或许便是她最后的时间,而她的每一分疼痛于她单薄的魂体来讲亦可能是致命的打击。他想时刻伴于她身侧,以他的气息与温暖牵绊住她将逝的灵魂,但是她一句“不想随意惊动”便将他推开身边,一并剥夺掉他守护她的权力。
然而怒归怒,见她不胜无力地依着自己便又狠不下心责备,可心间有股力量却不肯轻易将他放过,奔突冲撞着,几乎要破胸而出,他的呼吸亦因极力的忍耐克制而沉厚粗重于平常。他盯了她片刻,倏然一转头,目如炙火落在无央面上,声音却冰冷至极:“本座入宫前如何吩咐你和无月?”
无央一惊,急忙扶地跪下,答:“少主吩咐若小姐醒来立刻派人通知少主,奴婢二人未能遵从少主吩咐,请少主责罚。”
“明白最好,”冷秋尘见她领罪,也不多责,只道:“待无月回来,你二人下去领罚吧。”
无央道了声“是”便要退出,不想却急了婉婷,她扶在冷秋尘臂上的手攥了攥,似是在积蓄力量,须臾,她蓦然一抬眸,唤道:“慢着!”
无央闻声回身,见婉婷正尽力撑开自己与冷秋尘之间的距离,浅淡的目光微有不悦之色,却一瞬不瞬地锁在冷秋尘面上。冷秋尘见她动作吃力,似是忍着极大痛楚,却也不阻止,只是面带寒霜冷冷瞧着,然而有一只手始终托在她手肘上方,暗中过力,不让她倒下。
婉婷的脾气被挑起时,亦是极难劝服的,而整个魔界除却魔主外怕也只有她敢同冷秋尘动气。无央看看她,再看看冷秋尘,一时进退两难,半晌见二人皆无先开口的意思,才不得不硬着头皮小心道:“小姐,奴婢做错事甘愿受罚,请小姐不要对少主动气。”
婉婷恍若不问,微微仰头一脸执拗地道:“她们既被派来服侍我,赏罚自当由我说了算。”
冷秋尘双眉斜挑,目色如深潭暗流急转直下,对婉婷亦不似以往总是纵着,似是对她动了真怒,沉声道:“你别忘了,她们都是落尘殿的人,就连你,亦是我的人。”
婉婷脸色一变,却毫不示弱,“我身不属谁,来去自由,是不是你的人当由我来决定。况且是我不让无月无央去通知你,要罚你就罚我。”
冷秋尘闻言眸色更浓,那一团狂紫仿佛火山爆发后的炽浆灼尘滚滚漫上来,直要将人吞噬。他手上一带,扯起她的手臂,怒目而视:“你以为我不敢?”
两人如水火交撞,僵持不下,谁也不肯退让半步,龙绝及炙影幽劫却恰在此时蹋入殿来,刚刚那几句三人在殿外听得清楚,见到如此场面仍不由一愣。无央早已急如热锅上的蚂蚁,见到三人如见了救星,慌忙跑上两步,求道:“几位大人来得正好,快帮奴婢劝劝,少主与小姐他们……他们……”
三人立时交换了个眼神,求助的意思倒更多些,然在对方眼中看到的皆是愁色,只因冷秋尘动怒之时从未有人上前劝过,是不敢劝,也劝不动。但此番惹恼他的是婉婷,她的脾气三人亦是见过的,此刻她身受重创,已是将散之形,几人只怕少主怒极做出伤害她的举动,到时追悔莫及。
踌躇只是一闪念之事,还是龙绝上前半步,鞠礼道:“少主息怒……”他话方出口,婉婷底气不足却明显夹了气愠的声音已响起:“你敢,你当然敢,你是魔界少主,有什么是不敢做的,我不过是已死之身,将散之魂,你要罚便罚,你若能助我早半刻轮回上路,婉婷还当感激不尽!”
她话一出口,众人心间皆“咯噔”一下,屏息静气,再不敢出一声,只是她语声中有一抹深彻的痛苦被那掷地有声的字句及强烈的自持压下了,谁也没有注意,就连素来明解她一举一动每一分心思的冷秋尘亦因在气头上没有察觉分毫。
她半倚在榻边,双手暗中死死攥着高榻边缘,用尽十分力气,手指几乎要嵌到那光滑剔透的石晶中去,才能将胸口一潮一潮袭上的疼痛稳住,她倔强地挺直背脊,扬睫望住他,纯澈双眸明亮炯熠,与他对视的目光中不肯输了半分,谁知她紧抿的双唇后银牙碎咬,才能压抑住那跃跃欲出的脆弱神色。
冷秋尘握着她的手越来越用力,似是想将她捏碎于股掌间,都说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他寒凉的目光在这一刻能使再思潭冰结百丈,只听他一字一句地吼道:“你就这么想死,连半刻都等不得?就算要死,你一句‘不想随意惊动’,是不是让我连你最后一面都不能见?!”他语声惊恸,伴着深厚的内蕴传开,撞在大殿明镜般的石墙上,又反弹回殿中央,让人觉得那声音从四面八方压过来,在耳边回荡不去。他话语中的绝望如渊,苍茫而不见底,将婉婷震住,将炙影幽劫震住,将龙绝和无央震住,亦将刚刚追入殿的青荷与祈煌震住,久久不能动弹。
正当众人怔愣之际,他忽然一把握住婉婷双臂将她提起,连日来的急怒忧狂,焦心疲累全在他愠痛的神情间爆发,似山雨突至,精电破空,有裂天之势。众人大惊,怕他狂躁之下真将婉婷神魂打散,不由同声急呼:“少主!”然而只有婉婷自己知道,他看似无情的双掌实际是颤抖着的,在狂怒与踯躅间的那份深情与无奈如一根浸了酒的锁刺钢鞭,寸寸抽在她心头,剐得皮开肉蘸,鲜血淋漓。
他眉深似墨,结满怒郁愁索,愤然凝注她片刻,终是双手一松,疾影飞闪,掠出殿外。婉婷顺势滑到地上,一手支地半伏着身子,生生架起的伪装再也撑不住。炙影三人见状飞身追出门去,青荷与祈煌则几步奔至婉婷身前,二人半跪于地轻轻将她身子扶起翻转,却见她一手狠狠揪着自己胸前衣襟,颤抖不住。
青荷急喊了一声:“婉婷!”她却毫无所觉,只是双眸紧闭,秀美遽锁,蜷缩于青荷胸口,青荷猛地抬头看向对面的祈煌,明亮的眸子里满是询问与忧虑。祈煌眉头大皱,审视了婉婷片刻,方道:“是幻境使那一掌后力发作,你先将她放平。”
青荷依言让她躺平,祈煌半垂星眸,运功于掌上,平悬于婉婷胸口上方寸许处,有灿灿赤光注入婉婷身体,源源不绝。约莫过了半盏茶时分,婉婷淡薄如烟的身子才渐渐有了三分颜色,祈煌深吸一口气将掌力收回,俯身抱起她置于榻上,青荷轻握住他手臂问道:“她如何了?”
祈煌抬手拢住她的肩,安慰似的抚一抚,叹了口气,道:“暂时无妨。幻境使那一掌带了后劲,非同小可,只是没想到她痛成这样还能撑住魂魄不散,若是常人,怕一早已形魂皆灭,真不知她是凭什么支持至现在。”说到最后,他向来淡漠无波的眼中也有了几许钦佩与赞赏。
“她与少主究竟怎么回事?”他停顿片刻,复又脱口问道。
青荷疑惑抬眸,两人目光一撞,似是忽然想起什么,同时向门口望去,却见不知何时无月已返,正与无央愣愣地盯住榻上的婉婷,眼中疚愧懊恼伤心交乱复杂,有泪欲夺眶而出,这时见青荷与祈煌望过来,二人忽然“扑通”一声跪下,垂泪道:“是奴婢二人害小姐与少主争执,都是奴婢的错。”
青荷缓步上前,问:“究竟怎么回事?”
无央于是将因果一一说了,末了,仍不忘与无月俯首道:“奴婢知罪,甘愿领罚。”
青荷听罢不由摇头,俯身将二人拉起,“算了,别哭,快把眼泪擦一擦。此事与你二人无关,婉婷就这性子,认准了的事便力争到底,有时伤了人也伤了自己。现在她昏睡未醒,少主又不在,你二人还是帮我一起照看着她,我担心她醒来伤心会折磨自己。”
无月无央互望一眼,点点头,渐渐收了泪。青荷转身对祈煌道:“我想留下照顾婉婷,你去寻一寻少主吧,看能否与他谈谈。”
“也好。”祈煌望了望门外天色,道:“照顾归照顾,你也别太辛苦,我黄昏前必回。”说罢,便大步出了落尘殿。
青荷立于门旁望着他的背影消失在远处,外面依旧细雨轻丝缠作愁,将片刻前炙炽激烈的气氛稍稍冲淡,情到浓时生死相依,情到浓时原来亦相互折磨。
有风吹来,渐入微寒,青荷将衣襟拢了拢,却总是有一抹凉意透过衣衫殷上胸口,在心头徘徊着,这一季怕是时未到,秋已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