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四十章   加入书签
章节字数:90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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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剑戟铿锵,气流翻涌,冷秋尘微微回头,身后已可见烟尘滚滚,渐行渐近。前方凌花涧近在咫尺,熠熠一片银甲辉芒,月上梅梢,透出一种无可奈何的苍白,却将满目的战甲映得更加寒光四射。
    冷秋尘眉心梢展,提气迎上前来接应的化戚与冥非,二人恭谨地行礼,齐声道:“听凭少主调遣。”
    冷秋尘并不急着下令,默默回身望了片刻,远处白衣胜雪,却在渐暗的天色下闪烁出一抹幽蓝,仿佛不属于这世间的颜色,微微泛着冷光,层层铺展于天际。异境所出之人此时更比在异境中时多了一倍,那股数千年承传下来出于世外的飘逸之姿与魔界武士的深沉肃重交相辉映着,各不相让,唯有那如出一辙的冷峻之势在玄霜河畔梅花林端寸寸凝结成冰。
    远天昏黄,黑暗缓缓漫上,天地交接处有一人长身而立,与冷秋尘遥遥相望,那墨重挺拔的身形在夜的背景下几不可见,却又因那一身森寒料峭的气势突显于一片幽暗之外,直要迫到人眼前。他瞳若玄石,阴鹜的目光穿过白衣银甲织成的穹锦逼入冷秋尘眼里,怒极骤冷,当愤恨的火焰烧越极限时幻境使反倒沉静下来,若目光也能杀人,在场众人此刻恐怕早已血溅三尺。
    化戚与冥非从未与幻境使有过正面冲突,这时乍见之下不由感到背脊一阵发凉,二人不禁看向冷秋尘,却见他的目光从容镇定地迎上,眸底仿佛盛着整座寰宇星河,万事万物在那无限深邃处立时无所遁形。他眼中无从着力的空茫寻着幻境使的视线悠然包裹而去,如一方黑洞一张大口将幻境使犀利的洞视尽数卷入,而幻境使双眸之中冷静之下那一闪即逝的半分焦躁却被冷秋尘捕捉得清清楚楚。
    冷秋尘唇端隐约的一丝笑意一放即收,他将目光从幻境使身上移开,前方修罗卫与金鹏卫且战且退,虽有祭魇死士相助,却已渐渐有吃力之相。冷秋尘再不迟疑,转身对化戚与冥非冷冷下令:“助炙影幽劫退敌,布天龙大阵。”
    化戚与冥非听过均一惊,天龙阵乃魔界至极阵法,一旦发动,圣兽獬豸亲身守界,除非是能驾驭圣兽之人,否则方圆三百里内外生灵一律进出不得。獬豸有透视是非曲直之灵,嗅辨善恶忠奸之能,若有硬闯者,据其身上善煞之气的强弱,獬豸会自行作出判断,定其生死。心存善气者,收服后会被交于魔主发落,至于大奸大恶之人,则会被獬豸吞吃入腹,连申辩的机会也无。且獬豸体内灵力浩瀚,深不见底,威力难以预测,平日里陷于沉睡,惟有天龙咒语能将其唤醒。獬豸一出,惊天撤地,红尘中能与其一较高下者仅有神界圣兽蟠龙玉蛟,而纵观五界上下,只有魔主承继者方有驾驭圣兽之能。
    天龙阵向来不到万不得已不轻易动用,魔界建立数千年,也仅动用过一次,如今冷秋尘下令启阵,无怪乎化戚与冥非会惊诧非常。二人不禁对望一眼,化戚语气甚是小心地问:“少主确定要启用天龙阵?”
    冷秋尘本已要举步离开,听了他的问话步子一顿,清寂的眼神扫过来,让化戚不由自主垂下头,不敢正视。
    冷秋尘看了他片刻,方开口:“你临行前魔主如何吩咐?”
    化戚闻言心下一突,立刻躬身回答:“属下明白该怎么做了。”
    冷秋尘不再与他多言,径自吩咐随行而归的三百死士护着救回的众人入了凌花涧。
    天众卫与龙众卫得令而动,却并不径直支援炙影幽劫,反随化戚与冥非分两路由两侧围上,至敌我相交处百步止,亦不出手。二人举剑为令,动作如一,剑锋直指,剑尖入幕,晚天下寒光如水,清澈逼人。剑光挥洒,恰巧能将众武士笼于其中,众武士在这寒锋剑影间身动如电,分以化戚与冥非为尖,自身为锋,已化作利剑成双,各执一端,直指战阵中央,伺机而动。
    天众卫与龙众卫此阵甫成,正是天龙阵法唤之阵,炙影幽劫见了心底亦是一惊,亦已知晓冷秋尘用意。冷秋尘既然令已出,必是决心已定,二人与龙绝互换一个眼神,见龙绝眼中亦是惊诧,但这神情只有片刻停留,便进而转成决断,只见他举手从背后抽出赤翎羽矢一支,弯弓搭箭,直指苍穹,随着他勾着满弦的手指一松,“嗖”地一声羽箭直刺入空。云霄天顶,月下星前,羽箭爆开烟花绚烂,天际大亮,压住月辉星光,却有粼粼珠花莹辉撒落,璀璨更胜星子,灼灼绽放。
    冷秋尘在这爆花声中回头,梅花林处于幽闭偏远之地,又四季寒冬,正是“天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之地,每每入夜更清静得不闻一声,仿佛千古的寂寞皆躲在了红尘这一角,连心中那些微的温暖也被这亘古不变的冷冲刷殆尽。而这时花火突起,灿烂如织,挑亮昏暗死寂的远天,流光飞舞在冷秋尘孤俊的脸上,虹彩在邃寒的瞳孔中闪耀出一瞬间错觉般的温情,却在怀中微微苏醒的婉婷眼中定格成一道朦胧的画影。
    似是也被这耀眼的明亮惊动,昏睡了一日的婉婷悠悠转醒,幻境使那一掌并未带来多少疼痛,在鬼界眼见着冷秋尘坠入六道轮回,心头上的生剜活扯使她整个人都痛得麻木,幻境使那一掌只不过成全了她。现在醒来她只觉得身体里空得难受,仿佛什么都不剩,连灵魂似乎也只余了一个空洞的轮廓。她不安地动了动,冷秋尘立刻察觉,回过头来,他眼中的温情深了几许,原来那并不是她迷蒙时的错觉,又或许,他人眼中的错觉只有在她面前才会成为真实。
    彩焰在他背后炸开星火,他纯紫的战袍在风中飞扬,映着他同色的双眸,格外深澈,那其中纠缠成结的眷恋与惜疼如春蚕吐出的繁丝,寸寸在她周身缠绕成茧。他就在她面前,将她凝望成眼底的一幅画面,她甚至能在他瞳中看见自己清晰的倒影,那深入骨髓的龙涎香味徐徐绕在她鼻端,不是梦境,不是虚幻,而是真真实实的存在。多日来的悲伤慌乱,以为他魂飞魄散的凄怆苦楚,顷刻间如那昙花一现般的炫目烟花缀缀散落成尘,喜悦与归属感如被包覆了多时的蛹化羽成蝶,破茧而出,并不激烈,却萦绕弥漫在两人长久的对望之中,挥之不散。
    她吃力地弯起唇端,他亦回以她和煦的一笑,那笑中深含一抹见她醒来的宽慰。胸口闷得难过,她轻簇了眉,抑制不住咳了两声,笑容僵在他薄刃般的唇边,眼底晃惑的光里竟依稀带着一分令人望而生畏的犀利,唯有她不怕,勉力往他怀中偎了偎,他的手臂亦收紧了些,稍稍柔缓了目色,道:“婉儿,忍一忍,待阵法布成我就带你回家。”
    婉婷闭了闭眼,压下身体的不适,开口:“我知道,不要让太多人受伤……咳咳……”
    心底猛然一缩,那因爱而生的一缕疼痛毫无预兆地随着她的话漫上来,冷秋尘不由沉了脸色,带一丝薄怒的目光垂下,她总是想着别人的安危,怎么从不想想自己,她若肯为自己顾虑一分,又何至于此?然而那怒意在触到她苍憔如白月的面容时却再也发作不起来,他暗自轻叹,这一生,她是他的劫,他甘愿沉沦。
    烟花虽美,花下杀气更浓,一如那平静的玄霜河底看不见的暗流汹涌。异彩落尽的十分,杀气陡然大盛,原本纷落在修罗卫与金鹏卫间的祭魇死士蓦然齐齐脱众而出。愈夜愈沉,皎月辰星映着众死士矫捷的身影扶摇直上,好似龙绝脱手射出的羽箭,窜入深蓝织锦般的长空。杀声停,四合寂,晚风萧萧肃冷,这突如其来的变故使得异境中人有片刻的怔忡和不知所措,众人不约而同翘首,带着一丝好奇与十分的戒备观望,寂魇死士魔魅般的身影渐渐被夜色吞没,只有袖畔那朵暗暗浮起的曼陀罗散发着妖娆诡异的光芒,幽香隐约,缠绵在鼻端,悄然化入记忆深处,将人领进一场水月梦幻。
    异境中人似是被迷惑,一瞬间的恍惚中黑夜化作白昼,战阵退成家园,雾华深浓,虹桥掩映,望尘异境中仿佛还是彼时的红杏飘香,柳含烟翠拖轻缕,水边朱户,尽卷黄昏雨,曾经的和平美好早已成为记忆底处一点深刻的怀念,时光岁月里一阕尘封的片断,那么遥远,却让人心向往之。
    “青荷姐,樱花开了。”婉婷口中传来梦呓般的低语。冷秋尘闻声垂头,见她眼神朦胧恍惚,目光望向他却又仿佛穿过他落在无尽的远处,不由微紧了眉。曼陀花香慑神于无形,中者如坠梦境,然而幻象无限,虽是镜花水月,海市蜃楼,却也是人心之渴望。婉婷神魂离体,无所依附,又元神大伤,曼陀花香趁虚而入,她无从抵挡,已入幻境。
    远方,幻境使初闻香气时已警觉,转眼见手下俱已停了动作,怔怔望着天际出神,心中一惊,也顾不得心中越炙越旺的怒火,双手一翻,大袖飞卷,袖风随着他双掌一推被远远送出,狂扫过众人头顶,将弥漫在空中的曼陀花香吹散殆尽。
    香气一去,异境中人身子一抖,瞬间清醒过来,方知中了幻术,然而对阵之中容不得人细想,众人略整精神,复欲向魔界众卫攻去,谁知灵气劲光趋之所向却不见对手,修罗卫与金鹏卫不知何时已退到百步之外。正当众人怔愣之际,劲风破空之声骤然响起,由远及近,虹光大亮,飞窜入天的祭魇死士凌空落下,当头袭来,魔光异彩,荧华烁烁,与适才绽放的烟火一般照亮了半天,然而炫彩背后的暗影深沉却将炽热的火花冷下,华美之中包裹的浓浓杀机呼之欲出。
    婉婷这时亦已清醒了几分,又见漫天荧辉飞舞绚烂,格外耀人,不由开口:“我在做梦吧,怎么好像一直在放烟火?倒是好久没有看烟火了呢。”她语气中略带着份惊奇的喜悦,又有一丝不确定的迟疑。
    冷秋尘不忍让她失望,道:“你不是在做梦,我们看完烟火就回去。”
    婉婷点了点头,却又往冷秋尘怀中缩了缩,簇了眉,道:“尘,怎么这么冷,能不能抱紧些?”
    冷秋尘闻言心口一紧,蓦地低头,只见婉婷的魂魄已不似先前那般有若实质,竟淡下去些许,他已能透过她的身体清楚地看见自己托着她的手臂,她撑了整整一日,这时恐怕已精疲力竭,支持不住了。他又将她拢紧几分,心里有些发急,若非獬豸需他亲自来请,他一早已带婉婷入魔界疗伤。强自压下心头那份不安,他轻声鼓励道:“婉儿,振作些,就快结束了。”
    婉婷虽虚弱,却不糊涂,心中对自己的情况已有了底,她对冷秋尘露出安慰的一笑,道:“别担心,我会尽力撑下去,不会让你失望。”
    冷秋尘心下动容,却不知该说些什么,只得越发搂紧了她。
    流花飞快落入阵中,异境中人始料不及,一时惊了颜色,纷纷回身去抵挡,祭魇死士蕴起全力将异境中人拖滞在原地,无法近前半步。
    炙影幽劫向来不用兵刃,这时手腕翻转,却不知从哪里幻化出两柄利剑,同化戚与冥非一般举剑直指苍天,身后金鹏卫与修罗卫移步踏位,身如行云,片刻便与天众卫与龙众卫合成天龙阵法唤之阵。四人互递了个眼色,四剑同降,于身前平平刺出,剑尖共指阵心处,寒芒四道汇于一点,阵心之中冷光冽冽。
    冷秋尘踩着月色而来,一个飞跃落于阵心,丰神俊逸,脱尘高华。星辉遍洒,映着他清傲孤高的身型,冷峻分明的容色,却因他怀抱婉婷的姿势而稍稍显出一丝柔和。剑锋环绕,寒光笼着他飘扬的战袍,袍上神鹤仙姿,振翅翱翔,穿云过雾,如要破衣而出,华羽丝丝,细密如织,缕缕反射着剑辉冷光,更因那殷浓高贵的紫而平添了一分魅惑的意味。
    剑气如冰,砭入肌骨,冷秋尘周身散放的寒意却比剑气更冷。魔气随着他肌肤的呼吸透过织锦的纹路缓缓溢出,与那寒气一撞,都结成了冰粒,密密地游离在空中,晶莹剔透,仿佛春日晨曦下一颗颗水润的露珠。然而露珠有意,这冰粒却无情,随着冷秋尘不断释放的真气,冰粒越结越多,愈聚愈密,逐渐在他周身铸成一方冰剑,将他与婉婷塑在其中。
    身剑合体,人气合一,清华似水的剑身上一抹幽紫诡魅,流光潋滟,却在黑夜之中划出一道慑人的锋利。与此同时,魔界四卫武士皆结起手印,背掌相抵,将各自的功力源源不断地输于前一人体内,始于一人,终于百人,功力传至位于剑阵剑尖位置的冥幽四部时已是结合了数百人的力量。真气被四部以内力推送出去,沿着剑锋平稳地传至剑尖,气光萦绕,真气汇聚成球,随着力量的倍增愈积愈大,荧华耀眼,呈现出一种惨烈的白,隔开众人的视线,却将阵心的一方冰剑照耀得流光溢彩。
    真气渐重,剑身已有无法承载之相,不断发出低抑的嗡鸣。忽然,明光大耀,随着一声清澈的龙吟,剑锋伴着真气冲至极限的霎那一抖,真气破剑而出,融成一道精电,蜿蜒纠结着漫入阵心的冰剑之中。冰剑受了四方真气,越发澄澈透明,华光四溢,冷秋尘身在剑中,双目静合,仿若沉睡,挺峻的身姿有如一尊雕像,散发出一种精心镌刻的优雅高贵,让人不敢逼视。
    寒光皎皎,铺天盖地,阵心处一朵光球如要爆破开来,冷秋尘双目倏地一睁,眼底精光迸现,四方真气在他锋锐的目光下微微一颤。劲光破开,华彩腾跃,冰剑汲满了真气的剑体牵引着冥幽四部手中的宝剑及由四卫武士所布的天龙阵法飞升入天。四剑汇于一点,四剑阵合而为一,霜锋雪刃,飞光掠影,剑魔一体,此时,魔界每一人皆是利刃一柄,身是剑,剑是身,每一个转动皆是致命的一击,剑气随着魔剑灵动的影子飞舞满空,一剑清冷,百剑成冰,逾千人所成的魔剑所释放的寒气让从不凝冻的玄霜河面也结起一层厚厚的冰棱。
    冷风瑟瑟,卷着剑锋的芒侵入骨髓,让异境中人心中皆不由自主打了个激灵,手上亦有不易察觉的迟缓,然而这“不易察觉”却已让祭魇死士有足够的时间脱身。来如影,去如风,数百人如商榷好般同时将指风扫起,趁异境中人被迎面的气流荡开半步的间隙,众死士同时抽身而出,风过无痕,众死士便是如此不留痕迹,瞬息已退入凌花涧。
    不待异境中人回过神来,天顶有醇净绵长的念祷之声紧随而至,深沉遥远,澈朗低回,如梵音佛曲,带着宁静安定的底蕴与救赎人心的厚度沿着明月洒落的光辉一路潺潺而下。这唱声来自千人,不响,却落在一叶一花一石一波上,落在人眉间耳底,心之至深处,无处不在,无孔不入,而独独有一个声音似是不受任何束缚,自这沉厚的唱声中不着痕迹地显露出来,静和而深朗,一韵一转皆温和却清晰地穿透人心,将人灵魂深处的阴郁晦涩动荡不安皆照亮抚平,让人无处躲藏,也不想躲藏。
    这宁静祥和如一望无垠的浩瀚穹宇,来自遥远的世外,却又如此近在眼前,让人不由自主想去追逐。幽漫的唱声当空飘下,自八方笼来,让人情不自禁沉溺其中。幻境使暗道不好,见手下皆在这念祷声中怔忡恍惚,神不思蜀,生平第一次有了四面楚歌的感觉。这十月来的掠夺杀戮带给异境中人为主为尊的快感兴奋的同时也将曾经的和平安宁一并带走,而一味的血腥激狂终会使人疲惫不堪,这念祷便是众人记忆深处静和的回归,是异境中人距离过往仙泽桃源安定生活最近的一次触摸。
    幻境使亦有霎那的恍惚,但心底的狂与恨终究盖过了一切,他微微定了定神,飞身便要去破天龙阵,然而他身子刚起,梵音已停,剑阵在空中忽而舞起华美妖娆却冷若冰霜的弧度,一圈深于一圈,一刃冷过一刃,剑锋扫过之处,星月清辉皆凝成碎银般的霜练,宝光淋漓间冰剑劲芒大盛,“咝”的一声如帛破锦裂,缎蓝绸滑的天幕被寒彻的锋刃割开一道数丈长的裂口,口内洞黑一片,不见一物,然而这无限的黑中仿佛又隐藏着机锋无数,在暗中窥探着人致命的弱点,伺机而出。
    剑阵在破天之后迅速退往凌花涧,冰封万里的寒芒亦随着剑阵的散开而渐渐消于无形,天地间有须臾骇人的死寂,无论是魔界众卫还是异境中人皆不约而同地望住天边巨大的裂缝,只是一方眼中满含的是期待,另一方则是惊疑。
    皎月辰星的明亮淡下,裂口中的深暗仿佛沿着向外翻卷的夜幕倾巢而出,如打翻了一砚上好的古墨,丰肌腻理,光泽如漆,将满天都染成浓烈的黑。突然,裂口深处有一对明星绽放,众人细细看去,竟是一对眸子,炯炯有神,瞳中金熠深邃的光辉穿破漫天漫地的黑投向人间,隐藏在暗夜背后万事万物的善恶美丑皆在其中无所遁形,而那研判一切的目光背后呼之欲出的纯净清澈似能将人的灵魂涤荡,让人畏惧的同时却又不自觉地无限向往。
    那对金瞳甚为无辜地眨了两眨,进而随着一声雄浑深澈的吼叫,一只巨大的兽冲破空中的裂口飞扑而下,在移山裂石的巨响中落于异境中人面前。众人都被震得向后退了数步,眼前一方遮天盖地的阴影罩下,将远处魔界众卫盔甲之上那仅存的一线银光也遮住。
    只见獬豸双目悠然扫过面前众人,金色的目光透入肺腑,让人心之底处那些微的一丝恶念都无法隐藏,那满身黝黑细密的毛发如织女纤成的云锦,顺滑光亮,几可鉴人,将人伪善假面华丽衣饰下的最后一抹欲望也映射得一览无遗,头顶一支坚毅的利角在夜的背景下氤氲出一抹幽诡的赤色,仿佛来自上古的一柄锋刃,无数人的鲜血在其上缠绕挣扎,呜咽诉说。
    异境中人虽见多识广,却也并非人人见过魔界圣兽,这时震惊之下只知望着獬豸发愣,却忘记抵御。獬豸却也不进攻,只对着众人晃了晃头,翕张的鼻翼喷出两口浓重温热的气息,便转身退了开去。众人见獬豸退离,微微松了口气,互望了一眼便欲试探着上前,谁知獬豸退了几步复又停住,众人的心亦随着它的转身复又提到喉咙。獬豸目不转睛地望了异境中人良久,平静的眼底竟泛起一丝无奈与疏离,只是这样的眼神不过持续了恍若幻觉的一瞬,在掠去的一刻瞳中璀璨的金光大亮,晃得众人不由自主别开眼。趁此间隙,獬豸猛地将头一低,尖锐的长角在身前半丈外划出一道丰润的半弧,弧线漾出一缕柔和的青光,却在即将收尾时忽而跃起,笔直冲入天幕,在异境中人与魔界之间拉起一道通天彻地的屏障。
    一切发生在眨眼间,众人从晃目的亮中回过头来,不由一怔,面面相觑了片刻,又不约而同地望向幻境使。幻境使面色阴沉如压了几层厚重的乌云,眼底风雨欲来的势头让人望而生畏,他掠过众人来到光屏前,伸出一手略带警戒地触在屏上,屏面微凉,带着初秋缓风的舒爽之意,透过皮肤丝丝传上心头,却丝毫静不下他的不甘与怒火。怒火转成体内熊熊燃烧的真气传至掌上,灵力沿着屏上的的光纹蔓延开来,交错纷呈出七彩的射线,然而却半分也发挥不出它应有的威力,只如水滴融进了深海,孤星坠入了银河,被尽数融汇成一片,再也分不清去向。
    幻境使加大了手中力道,幽深的双眸死死望住屏后,獬豸设下天龙阵法阻之阵后便不再向这边望一眼,转身径直走至冷秋尘面前,微低下头以它锋锐的长角在冷秋尘的左肩上点了两点,算是见过,冷秋尘亦以一个点头回应,身后化戚,冥非,幽劫,炙影,以及龙绝并排站定,朝獬豸行下大礼,同声道:“恭迎圣兽。”格外尊敬。
    獬豸心不在焉地抬眼看了看众人,便不再理会。冷秋尘本欲再对獬豸交待几句,一抬头却意外地见它一门心思全在婉婷身上。冷秋尘低头看向婉婷,见依在他怀中的她不胜盈弱,精神却似乎比适才好些,略显苍白的唇边有淡淡笑意一抹,翦水双眸中温柔浅浅地望着獬豸,獬豸亦是一瞬不瞬地回望住她,目中慑人的精光敛下,瞳中晚霞般的金色散放着无限柔和,如一床暖融的丝被罩于婉婷身上,那其中隐藏的一点悲悯忧伤那样轻盈却如此清晰可见。
    冷秋尘眉峰微微一挑,虽是第一次以天龙阵法请出獬豸,但作为魔界未来的主与圣兽的交流必不可少,他从懂事起便与獬豸打过交道无数次,从来他面前的圣兽不是睡时的慵懒散漫,便是醒时的神气活现,从未出现过此时这般与其庞大沉重的身躯及凶神恶煞的面孔不符的温柔惜悯的神情,仿佛恨不得将婉婷的苦楚伤痛全数过到自己身上,那种心疼的眼神假装不了,况且象征正义公判的獬豸也从不会假装。
    冷秋尘心底惊诧万分,亦惊喜万分,圣兽对婉婷的珍视无异于在她身上披上了魔界最神圣的外衣,从此,她与他将平起于魔界至高至尊的皇权之上,并肩共对万民景仰,携手同游绝色胜景,她是他穷尽前生几世方寻得的伴侣,此时此刻他更不能放手,也不会放手。
    婉婷似是感受到獬豸的忧伤,微微伸出手去,獬豸亦善解人意地向前迈了半步,将面颊蹭上她的手心。她轻捋着它的顺滑毛发,细密的发羽划过手心带起一丝麻痒的感觉,而她细腻的抚摸亦如初春和煦的微风拂面,无意中撩拨起青草的气息,让神让魔皆退去了高傲的冷面,带着一颗悲悯的心坠入凡间。獬豸闭上双目在她掌上摩挲不住,似是格外享受,见眼前这庞然大兽此时更像只寻求主人爱抚的宠物,婉婷不禁轻笑了一声,拍了拍它的脑门,道:“乖,我今天有些累了,过几日再来看你,可好?”
    獬豸通人语,听了婉婷的话复又望了她一会儿方点点头,恋恋不舍地退了开去。魔界众卫,包括冥幽四部和龙绝在内皆震惊得无法言语,圣兽何等尊崇,竟对一个弱女子如此顺从亲近,这使得他们不得不再次对眼前这女子刮目相看。
    冷秋尘越过獬豸肩头往光屏处望去,幻境使依旧在将一波强似一波的灵力送入光屏之中,然而他的一切努力皆如石沉大海,毫无收获。他圆睁的双眸瞪住冷秋尘与婉婷,目眦欲裂,他的高高在上,他的尊贵无方,他的战无不胜在一日之内被全数瓦解,他毕生第一次感到了力不从心的恐惧,第一次发现他就算生于红尘五界之外,亦不过是一个血肉之躯,他俯视众生,却并不能参透众生,他渊博多谋,却并非事事皆知,他真灵浩大,却依旧有力所不能及之处,这一切在这一日似火舞狂沙般席卷奔腾而来,他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被焚尽,被湮没,无处逃避,无处可躲,然而即便如此,他依旧拒绝相信自己也有弱点,拒绝承认自己和众生一样,不过是大千世界中一粒微不足道的尘埃。
    他狠狠注视着不远处这两个将他从高处拖入凡间的人,目光冷毒,如果眼神亦可以作为兵刃,他此刻会毫不犹豫地将二人撕个粉碎。
    然而冷秋尘并不给他这样的机会,他淡淡地将目光收回,对面前的獬豸说了一句“有劳圣兽”,便头也不回地抱着婉婷入了凌花间。
    幻境使急迫地迈步向前欲追,然而脚步尚未踏出便被面前的光屏挡了下来,他隐在袖中的另一只手死握成拳,皮下青筋如蜿蜒斑乱的虬枝,清晰毕露,一如他心底纠结的不甘。魔界众卫亦随着冷秋尘相继离去,光亮的银甲逐渐缩成点点萤火,于深沉的夜中闪闪烁烁,而他依旧一动不动地立在原地,仿佛被震惊与炙怒塑成了一座雕像。
    狱、赦二境使不知何时来到他身后,二人互望了一眼,谁也不敢上前,许久,赦境使才犹豫着向前迈了一步,极尽小心地唤了声:“幻境使大人?”
    幻境使恍若未闻,只一径定定望着前方,似是在寻找着什么,可夜的浓黑中却只能看见如镜光屏上自己清晰的倒影,愤怒,仇恨,狂傲,冷冽,那目空一切的神情尤在,然而有一抹迷茫犹豫却怎么压也压不住,他脱尘离世高于一切的完美只因这一抹神情而出现了一丝凡俗的意味,却成了他眼里怎么揉也揉不掉的一粒沙,生硬的疼痛,连血丝都咯出来。
    呼吸渐重,胸中似是有什么要爆发,倏地,他仰天发出一声狂肆的孤鸣,积郁了一日的怒火随着满身真气化成一道芒白的光柱霍然冲入天顶。霎时间,乌云滚滚,遮星蔽月,厚重的云团中忽而明暗了几回,有精电一道撕扯着穹幕往光屏处劈来。獬豸清亮的瞳孔猛地一缩,迅速向前奔了几步,宽厚的背脊高高耸起,以长角抵住光屏将劲力源源送出,双力相抵,撞出一片无声的火花,光屏如帘,却只是随劲风晃了两晃,便又回复原状。
    一击过后,天地间顿时清静下来,恍若能听见梅林深处落花一瓣的细簌声。那旺盛的怒火在烧至极限时骤然熄灭,幻境使浓暗的身躯好似吸尽了四周无涯的冷,寒风吹过,却在撞上他的身体时发出难以抑制的颤抖,聚在天边的乌云被打散开来,素月的辉映上他半边面颊,格外惨淡,却如一把雕刻用的钢刀,生钝地勾勒着他轮廓的每一个棱角,一点一点都是椎敲与打磨的疼痛,寸寸袭入骨髓。
    世间情仇,不过爱恨,爱之极处,恨之刻骨,恨意如虫,噬肤噬体,噬心噬骨,噬尽人最后一丝理智与残念。
    树树秋声,山山寒色,又怎寒得过他眼底的冷酷与麻木。
    深宵月色,万里霜天,红尘中独余他的恨痛与寂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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