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蛰伏  第一章 案发(6)   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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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六)丧事
    原来那双温润的眼也会如此凌厉冰冷。张云裳心中一声叹息,自己的决定是否大错特错,无法挽救?!
    “昨晚一切是不是因为我爹的缘故?”一层悲凉的雾气渐渐蒙上李清扬的眸子。
    “不然我怎能再见到你?!”张云裳很清楚,这句话一旦出口,她便可能永远失却眼前的眉目清扬,因为刚萌发的儿女情长,比之二十余年的父子情深,无疑是蜉蚍撼树,自不量力,甚至轻贱!她何德何能?!何德何能??!!她只是不希望自己的感情无疾而终,要让好不容易在他心中种下的幼芽茁壮成树。
    李清扬一如张云裳猜测的那样没有丝毫动容,只是多了一份惨切。
    “我爹的交换条件是什么?”
    “我不要这些!!”
    “但你爹要!就如你说的,不然你我昨日如何能相见!?”
    张云裳一时语塞。“我会说服我爹。”这句话也气短,李清扬了然的气短。
    “若能说服,张大小姐还需费此周章吗?”
    张云裳惨笑,点头:“学正大人,说得是。”
    “你休要责怪我家小姐!”侍立一旁的那个送信小丫环忍不住开口打抱不平,“又不是咱们强迫知府老爷免咱们半年赋税的!!”
    “如梦!!”张云裳斥责。
    小丫头面露委屈,:“本来就是!小姐和老爷才不稀罕这半年的税呢!”
    “住口!你知道什么!!”张云裳明白如梦赌气的话正是李清扬,确切地说是李家最忌讳的。李家家风清明,官风廉洁,李德明能提出如此条件表达了最大的诚意和让步。她只是怀疑李德明的目的是否如他所说,只是为了一了儿子的心愿。看着此时的李清扬,她确定必是发生了重大变故。张云裳曾问询过父亲如何看待知府大人的怪异举动,张克祥只是闭目养神,轻轻缓缓道,看公正廉明得如神祇般毫无人气的李德明和自己谈条件,这番经历不啻是一件有趣味的事,只是他担心自己一时兴起将招致不测,也许事实很快会证明,不和李家有任何瓜葛才是最明智的。张云裳则心忧,心寒,就像现在面对这眉目清扬的质问,忧心忡忡,寒彻心扉。
    李清扬也是个敏感之人,岂会感受不到张云裳的用心与隐忍,但现在的他早已方寸大乱,他快急疯了!!每分每秒对他来说都漫长得像从洪荒跋涉到现在!
    清晨到家,只见从不拜神的母亲执香跪地向东祝祷,当他讶异地扶起母亲,惊见母亲早已泪痕阑干,父亲却不在家中,不祥之感霎时袭上心头。
    因公连夜上京?!
    可是,爹,为何你临别的话语让娘哭成这般?
    可是,爹,为何你对孩儿不告而别?
    因为,这是一场鸿门宴,你比谁都清楚!!
    李清扬本欲追赶,却遭母亲前所未有的大声呵斥。不孝吗?那什么又是大义?!
    生亦我所欲也,义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兼得,舍生而取义也。若是如此,爹,你好狠心!!孩儿说过,你我父子同地为官,于情于理,孩儿都躲不了,也不该躲!您成就了自己对苍生黎兆的凛然大义,却要让孩儿背上不孝的罪责。
    “爹早就打好主意了,我若早些发觉……早些发觉……”李清扬颓然坐上椅子。早些发觉又能如何呢?
    张云裳斥退如梦,敛起秀眉问:“知府大人怎么了?”
    话音尚未落地,衙门来人急急匆匆将李清扬叫了回去。张云裳只见李清扬在与来人交谈后,狠狠踉跄了一下,当他扶着衙役缓缓站起时,张云裳感到一阵心惊,紧接着泛起如潮的酸楚,因为此时李清扬的身影竟好似垂垂老矣。
    出大事了!!
    时入深秋,秋风愈发刚烈肃杀,拂草而草为之色变,摧木而木为之叶脱。神光十二年的秋风也最悲切,悲得使朔阳府满城素缟,为一个人戴孝。
    张云裳没有想到朔阳百姓几乎倾城而出为知府送葬,除此之外,一路上她还瞧见不少来自晋州其他府县的送葬队伍。被父亲禁足家中的她,只能通过如梦得知坊间关于此事的传言。
    朔阳知府李德明死得极惨,一剑穿胸,又被削去了头颅!所带财物被洗劫一空,像是流匪谋财害命,却从不曾见有如此穷凶极恶,杀人越货,还要取人首级的匪类。于是更多人相信,李知府是为民殒命,祭孔典礼上的暗箭便是先声嚆矢,李知府上书彰华宫弊案,积怨于官场,故被暗杀,其头颅则当作成事的凭信,被刺客拿去邀功了。
    没人知道,这条牵扯甚大的论断,是否真实,又是谁传播开的。张云裳可以断定的是,送葬百姓必是受李知府之惠于平日,且为这少有的捐身为民的义举感动钦佩。如此,也足以证明,李知府惨绝的离去,早已传遍各州,甚嚣尘上,注定成为朝廷的难堪。只是张云裳以及大多数人,包括此时的李清扬都未曾料到,这场难堪竟无法收场,并很快疯长成一道紫凌霄绕不过去的命运之槛。
    “老爷、小姐,到了。”如梦掀开轿帘。
    张云裳款款下轿,整了整月白色的衣裙,抬眼望向不远处的李家宅院,那里已满是素缟,满是哀恸,满是悲愤。
    “云儿!”张克祥褰衣走进一家临街的茶楼,回首招呼发呆的女儿,“你去不了,站在这儿也望不到!还不快上楼!”
    是的,此时的自己只能望着那眉目清扬,容颜黯淡,形容萧索,终至渐行渐遥,杳然不见。她多想拨开层层人群,层层疑云惨雾,冲到他面前诉说自己日甚一日的担忧,但她也明了,怕是在李清扬心里她张云裳也是罪魁祸首之一。张云裳闭目轻声哀叹,随父亲登上能望见李府大门的二楼雅座。
    辰时,随着鸣锣声,李知府的棺椁被抬了出来,道上顿时哭声一片,张云裳慌忙起身,秀眉深蹙,心似刀绞。那个披麻戴孝的执幡人,全然没了往日的儒雅清辉,神采奕奕,如同她猜想的那样,容颜黯淡,形容萧索,裘氏则因悲伤成疾,无法走动而隐身于棺后车内。
    送葬人群主动延道设祭,跪倒在地垂泪纷纷。
    “想那李德明身前廉洁,不取民一分一毫,过身后却享有这般荣崇,若其地下有知,真不知道他该高兴还是不高兴。”张克祥冷嘲,“当官总是贪的,有人贪财,有人贪名。”
    “爹!”张云裳觉得父亲说这话实在是不合时宜,忍不住开口。
    张克祥捋了捋唇上八字须,带着不出所料的笑意:“云儿,你终于愿意和爹说话了。”自从得知李德明遇难,张克祥硬是将女儿扣在家中,免得她跑到李家吊丧,与李清扬再起瓜葛,招惹是非。张云裳则以沉默绝食相对,直到张克祥同意出殡之日带她前往观礼方才进食,但依旧不与父亲言语。
    “云儿听不下去而已。”
    “光听便已无法承受,若亲身经历则如何?”张克祥看向窗外,皱眉,那满目惨白就像正在蔓延的瘟疫,沾染不得,那个清瘦的男子,更碰不得,一触即亡。事实很快就会证明他张克祥的论断,他驰骋商场多年,自然也看得出官场的戏码,只是这次戏台背景太深,太广了。
    “爹!!”张云裳听出父亲的言外之意,怕是李家的变故现在只是个开头,这越发加重她对李清扬的担忧,“您是不是知道什么?”
    “云儿,你一向聪慧,应该明白,光凭你让如梦打探到的,就足够李家折腾了,更何况……”张克祥目不转睛地盯着窗外,“还有你将亲眼看到的!”
    楼下送葬的鼓吹声戛然而止,众人大哗,张云裳探头张望。
    一队官兵拦住了送葬队伍,从后上来绿、蓝两顶尼布四人轿。李清扬认得从蓝尼轿中出来的人,他就是之前取道朔阳的钦差大臣——刘璧光,而按紫凌霄礼规,能乘坐绿尼四人轿的定是一位三品大员。李清扬握着招魂幡的双手骨节渐渐泛白。
    “贤侄。”刘璧光迎上前,依旧官气四溢,只是神情戚戚,隐约带着别样的尴尬,“节哀啊。”
    “刘大人是来为家父送行的吗?”李清扬问得淡漠。
    刘璧光为难地摇头:“请暂停出殡。”此话一出,如同往油锅里撒了盐,送葬人群骚动起来。
    “刘大人这是什么意思?家父惨死,入土为安,有何不妥?”李清扬冷冷抬眼。
    “自然不妥,大大的不妥!”从绿尼大轿中传出一个响雷般的声音。李清扬在晋州州学见过此人,外号“雷公”的晋州按察史——雷远途。
    雷远途长着一双暴突于眼眶之外的鼓眼珠,一脸吃人的凶相,初见之人莫不惊怖,相传提刑司衙门过堂的一些案犯,光是见了这位按察史大人便三魂吓去七魄,将案情和盘托出,省去不少麻烦。
    “李学正口口声声说要让父亲入土为安,身首异处又如何为安?!”雷远途恶狠狠地看着李清扬,神情像极了城北城隍庙阎罗殿里供奉的红袍钟馗,怒目圆睁,只是这次他盯上的不是鬼,而是人。
    “难道雷大人确定能在家父尸身腐坏前找回家父的头颅?!”李清扬说得悲愤。
    雷远途冷笑:“李大人官拜四品,其被害非同小可,须慎查!”
    “提刑司派来的官差早已验查完毕,雷大人、刘大人应该业已看过本案验查纪录,还需查什么?!”李清扬谨慎地问。
    “本案牵扯重大,提刑司负责举证,自然有权力要求再行验尸。”人群又是一阵骚动。
    “家父尸身提刑司的差官验了两次,结果相同,才交还与我等。如今发引出殡,再行开棺验尸于礼不合,于情不容!”李清扬寸步不让。
    “朝廷办案,不只是一家一户的事!李学正官品虽然低微,这点道理令尊不会没教过吧?!今天就算是黄土盖棺,坟茔立碑也须挖将出来!李学正如此推三阻四,不会心中有鬼吧?!”雷远途步步相逼,面容随着双目扩张越发狰狞。
    送葬人群对雷远途的蛮横无情开始不满,大家口中念念有词,双手紧握成拳。刘璧光见状赶忙走到两人之间:“贤侄啊,雷大人也是为了找到蛛丝马迹,早日抓住凶手,告慰令尊在天之灵,你又何必执拗?相信朔阳、晋州的百姓都希望快些将凶手绳之以法。”
    李清扬嘴角扯出一个鄙弃的弧度:“家父尸骨本已腐坏,如今久驻于秋阳之下,皮肉皆毁,雷大人还验什么?!”
    “验骨!”雷远途声若惊雷,“验骨肉至亲!!”
    李清扬大惊,他终于知道这位按察使风急火燎地赶来是看什么戏了。他记得曾在一部医书中见过一种鉴别血亲的方法——滴骨亲。
    “请李学正破指,将血滴到李知府骸骨上,若渗入则是知府,雷某再无疑虑,若未渗入,相信李学正也希望找到真正的李知府吧。”雷远途说得诡谲。
    李清扬不觉头皮发汗,却背脊发凉:“无稽之谈。”他强装不屑,这彻底惹恼了雷远途。
    “李学正你到底让是不让?!”雷远途身后官兵跃跃欲试。
    秋阳明媚,在场众人心头却阴霾笼罩,个个心弦紧绷,一触即发。
    “这位大人。”裘氏在他人搀扶下气喘吁吁地挪到雷远途面前,“请不要多此一举了。”她抚摸着棺盖,目光哀怨而凄凉,仿佛正透过隔阻阴阳两界的棺壁看见里面那个残缺的身影以及更远的过往。
    “老爷与我夫妻数十年了,你们可明白相濡以沫数十年会怎样?他一抬头我便知晓他是喜是怒是哀是忧,他一抬手我便知晓他要衣要食要言要行!他在我眼前的一万余个日夜,还不足以让我将他的音容笑貌镌刻进心中,成为永恒吗?”裘氏说得凄楚,不少人与她一起怆然泣下,“所以我怎会看错?!我与扬儿又何其希望看错!”
    刘璧光心中不住唏嘘,当年在李德明婚礼上他只惊诧于新娘的美丽,比起这令人妒羡的坚贞与伉俪情深,美丽是最最肤浅的优点。李贤弟,得妻如此,本是大福,你怎舍得拼却这数十年的相濡以沫?!
    “没看错最好,那又何惧验骨?!”雷远途不依不饶,“来人!将棺椁抬回李府,开棺验尸!”他挥手示意,士兵按剑跑上。
    “不!”裘氏用尽气力,张开双臂挡在棺前,“求你们让他安静地去吧,不要再折磨他了!老爷他一心为国为民,他何其无辜,何其无辜啊!!”
    “娘!”李清扬冲上前扶住母亲,“雷大人适可而止,晋州已是天怒人怨,雷大人切勿雪上加霜!”李清扬正色,说出朝廷讳莫如深的事实。
    雷远途暴跳如雷:“拉开他们!若再妨害公务就地收押!”
    士兵一拥而上,七手八脚地拽拖李清扬母子。
    “狗官,放开他们!”围观人群里忽然爆出一句,一阵沉默后,酝酿成星火燎原,人群纷纷往前抗议。
    刘璧光见事不妙,忙劝:“我看还是让他们走吧,不然会惹大祸的!”
    “刘大人,闯祸的是棺内之人吧!不收拾了他,你我怎么向上交代?!”雷远途瞪大眼,“拉开!抬棺!”
    “雷大人执意要滴血,你看这够不够?!”
    一个惨白的身影从李清扬面前闪过,带着无限悲愤,也带着无限的爱,义无反顾。
    张云裳手中的茶水泼翻在桌,流淌出一张扭曲、痛苦的脸,茶盏滚落地面,摔得粉身碎骨,惨绝。
    李清扬半握的手停驻在身前,掌心空空如也,就像他现在被抽空的躯体,什么都没有,它们去得如此迅速,去得如此义无反顾!是悲愤,还是爱,给予他们巨大的力量来藐视权力与死亡?!
    “娘!”划空凄厉。
    黑漆棺壁上有深色的液体滚落,滴到地上,殷红得触目惊心,刻骨铭心……
    “云儿,别看了,我们今日便动身去西原!”张克祥起身握住女儿的手臂,紧紧地。
    “爹!”张云裳回头,带着哀求的目光,泪流满面。
    张克祥怒道:“还不快走!不然早晚躺在那口棺材里的是我,倒在外的是你娘,再捎带上你大哥同那李清扬一般结果!!”
    去了,全都去了,全都不曾向他道别……
    秋风乍起。
    神光十二年掠过紫凌霄万里江山的秋风之声有如恶浪排空,轰鸣不止,震颤人心,又如金戈铁马奔赴而来,尘土飞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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