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楼战后两天玄烨回宫，夕景长廊。
    玄烨站在廊中，一身白衣胜雪，漆黑的眉眼，乌黑的头发，容貌清俊绝伦。此刻他静静站着，幽深的凤目看着廊侧宽广的湖面，长身玉立，帝王的凌厉与威严与日俱增，就算只是静立，也是说不出的沉重。
    纳兰从廊子一头缓缓走来，青色的儒衣，长极及地的衣摆宛如烟岚，起起伏伏。他看起来并没有太大改变，眼神仍旧温和着疏离，嘴角倔强的抿着，姿态谦恭温良，行着挑不出一丝错误的君臣之礼。
    玄烨看着纳兰跪在地上，头低低触着大理石石板，他们二人自从认识从未如此郑重，挑明恋慕后，私下里更是亲昵不拘多是自然平等，今天这般多礼，倒是从未有过。
    玄烨微微晃了下神，过了良久，才道了一句：“起来吧。”
    玄烨看着对面的纳兰，严谨扣实的清服遮不住雪白的脖颈上的青紫的吻痕，它们就好像是锐利的剑光刺痛了他的眼睛。
    玄烨目光暗沉，纳兰的眼睛很平静，两个人之间的气氛却是暗流汹涌，纳兰知道，或许玄烨会杀了他，因为他们是情人的同时，他是帝王，他是臣子。自古以来，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
    “昨日之事，是何故？”玄烨的声音有些艰涩，他一夜未眠，在乾清宫的屋顶上吹了一夜的冷风，却还是无法接受这个事实。只要闭着眼睛，脑里就会浮现出那两个人纠缠在一起的画面。
    修长的手指，纠缠的发丝，淋漓的大汗，暧昧的呻吟。教他只有想到就会呕吐，浑身蔓延出疼痛，牵扯出久违的隐患，止也止不住。他能忍到现在心平气和的面对他，不知是花费了多大的心力才克制住澎湃的杀意。
    天子之怒，伏尸百万，流血漂橹。他一向隐忍克制，但这次他已是忍无可忍，怒到了极致，忍得下去的是神，可惜，他现在是个人。是人，就不能忍了。
    纳兰却对他的忍耐视而不见，他低垂着眉眼，道：“就如陛下所见。”
    我所见，我所见就是你背叛了我。玄烨气极反笑，笑声说不出的诡谲冷酷。
    “你背叛我。”陈述肯定的声音，帝王从来都不需要证据，他的话就是定案。玄烨拿出了在朝臣面前威严冷肃的气势，声音冷极。
    纳兰听得极快的抬了一下头，又飞快低了下去：“陛下说是，就是吧。”
    自己猜想是一回事，纳兰承认却是另一回事。玄烨有些搞不清自己到底想从他这得到什么难言之隐的借口，毕竟事实都摆在了自己面前。
    但不过两天，两天。两天前韦小宝背叛了他，两天后纳兰有背叛了他。友情，爱情。都已离他而去。
    他曾以为他这一生所有的幸福都得到了，身为帝王，有着这么丰富的财富，叫自己都觉得自己太幸福了。现在，上天觉得他太得意，现实破碎了假象，裸露出残酷的内里。
    玄烨感觉心口的血液都冰冻住了，全身止不住的颤抖，他自己都在惊讶自己剧烈的反应：“为什么？”
    然后没有等纳兰回答，又自己回答了自己，声音喃喃，带着细碎的颤抖：“当然是因为你爱他。”说着，心口的裂缝无声扩大，袖中的手指都微微颤抖起来。
    纳兰这才仿佛看出玄烨的异处，琥珀色的眸子定定看着玄烨恍惚的神色，惊讶的神色在他的眸子里一闪而逝。
    “我是这么爱你。”玄烨的手指隔空顺着纳兰俊美的轮廓缓缓滑下，眼里有着残破晦暗的痕迹。
    “我可以对你妥协，为了你我甚至可以放下帝位。”
    “我可以无条件地纵容你，为了你我甚至可以放过纳兰明珠。”
    “我为你学习宽容，为你学习软弱，为你开始悲哀，我什么都可以为你做，甚至可以失去自己。”
    “我唯一最爱的就是你。”
    “但是，你让别人碰了你。”修长的手指似是极为费力才自制缓慢地收回袖中，脸上虽仍然平淡无波，往日冷漠淡然听不出心绪的声音今日却尽是崩溃绝望，轻浅到了极致，透明地几乎破碎在空气里：“你明明就是我的。”
    “纳兰，”玄烨的声音似情人般温柔，眼里哀伤地破碎潋滟出层层裂缝，他看着怔然盯着他的纳兰容若露出一个带着眼泪的笑容，纯洁苍白的就像冬日里滴着霜露的白梅花。玄烨向后退了一步，纳兰的身躯颤了一下，他继续轻柔的说道：“无论如何，你背叛了我的事实永远不会改变。”
    然后，温柔的声音陡然狠厉起来，饱含着决绝伤痛无法挽回的感情在空气里扩大回旋到达纳兰的耳中，一震一震仿若天雷，字字敲入心口。
    “无论如何，永远不会改变。”
    “纳兰。”
    “是你负我。”
    多年以前，他曾对一个人说过：“倾城，是你负我。”于是他忘情绝爱，关闭心门，变得比任何人都冰冷决绝，让人无法靠近。他以为他再不会为情而伤，但在他终于被打动，抛弃过往准备重新开始时，宿命般地他又一次说出了这句话。
    不同的对象，不同的地点，不同的时空。但是无望悲哀的心情却更加深刻，痛得几乎将他的胸口洞穿，让他窒息颤抖，再说不出半个字。
    不过是咎由自取罢了。他自嘲一笑，削薄的嘴唇都弯成了寂然森寒的弧度，狭长的凤眼漆黑如墨，神情掩映在深重的眉骨之间，教人看不真切。
    漫天柔和的阳光，微风轻轻吹起两人的衣衫，廊腰缦回的阴影与灿烂绚丽的阳光在两人之间割裂出空间，清晰地甚至可以看见悬浮在空中的尘埃。五月的艳阳，如此温暖，却又如此寒冷。
    玄烨陡然转身，拂袖回裾，衣袂翻飞，脊背挺直，他走得并不快，走得并不急，浸入骨血的骄傲和自尊让他步子仍旧从容，但他的面上却满是湿意，眉头皱得那般紧，让人觉得或许这辈子都不会再次展颜。
    终于转过这道过于漫长的长廊，玄烨垂下眼站在阴影里顿了会，等风终于凝干了最后一滴晶莹，才重新踏着自信从容，优雅高贵的步子继续向前走去。一路行来，无数侍卫宫人应声而跪，在他前进的道路旁匍匐，三呼万岁。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夕景长廊。
    纳兰还保持玄烨离开时的姿势，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玄烨离开的方向，仿佛那里开出花来。长长地夕景走廊看不见一个人，没有人来，也没有人走。日头缓慢西斜，层层的阴影遍布开，是关闭宫门的时候了。
    纳兰动了动僵硬的躯体，袖子里指甲嵌入肌理，留下鲜血淋漓的手掌，现在已凝固成细密的血线，染满了双手。方才到底是用了多大的力气才抑制住拥抱他的渴望？纳兰自嘲地笑了笑，面容僵硬到自己都感觉不习惯。
    “纳兰，无论如何你背叛了我的事实永远不会改变。”
    明明，是你先背叛我。
    “纳兰，是你负我。”
    明明，是你负我。
    为什么你总有办法弄得是纳兰容若对不起爱新觉罗•玄烨？
    纳兰微微暗了眼神，不过，这样总是结束了吧。一切，都结束了。可是，为什么还要站在这里呢？等他，不，只是，身体的力气还在，却忘了该如何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