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相见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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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就在那里。
我知道。
***
“灵”在集聚着吗?
将眼前挡路的树桠拨开,女人的眼中清晰的照应着这片丛林中发生的一切。
这是在人类眼中苍翠而茂密的森林,在那不可看穿的深处,兴许还隐藏着什么未知而恐怖的生物——又或者,那是这丛林的守护者。时时刻刻提防着人类对大自然的不敬。
但是在女人的眼睛里,这丛林中还有更加丰富而神奇的物种。
她略略的抬头,就能看到一只尾部闪烁着光芒的小东西,从她的眼前轻飘飘的窜了过去。
还有那些在阳光下显得透明的翅膀,有些像鸟类又有些像蝴蝶的奇怪生命。
啊哈?不是吧!连“烛”这种东西都来了啊?!
她略显吃惊,但是眉头已经跳了起来。就像是看到了一种只能在天方夜谭中存在的活物一般,她往前快步走了两下,一伸手从一片叶片的底部扯不了一团好像燃烧的紫色火焰一样的东西。
感觉到被人手的握力而清楚的知道自己已经被人抓了,这东西挣扎又不甘的扭动着自己的身躯,同时在火焰燃烧最旺的焰苗的顶端,女人清晰的看到了它吐露出来的绿色锋芒。
心中叫了一声“不好”,女人的手一松,仓皇的向后退了两步。这火焰挣脱了禁锢,迅速变成一道好似闪电的极光,向着更深的丛林里蹿;了过去。
女人有些后怕的看看自己的手掌,上面虽然有些许的划痕,但是那些小口子已经在自己注视的时候快速的愈合了起来。
看来还是粗心大意了啊,要是被那东西扎一下,不死也得半残。女人挠了挠头发,对自己鲁莽的行为开始懊悔起来。
不过说真的,这么多“灵”都聚集起来,是要做什么?总不会……总不会……啊哈?!!!
似乎想到了什么,女人的脸上露出头疼般的表情。
难道已经到了“立秋的盛宴”了么?
***
立秋。
人类的节气中也是被非常看重的一个日子。
对于“灵”来说也不例外。
夏天的气息在子夜过后便消散不见,虽然炎热但实质已经开始寒冷下来的天气,使得大部分“灵”开始为过冬或繁殖而做准备。
应该算不上什么策略,这只是每一种生物生存的本能。
而在夏季的最后一晚,某一个地区的“灵”都会没有约定的聚集起来——当然只是聚集。“灵”的聚集大部分是没有欢声笑语可言的,毕竟很大部分的“灵”并不存在“语言”这种功能。
这样淡淡的聚集,就好像是想要留存住夏日之后的一点痕迹一般。而在子夜,这场聚集便会慢慢消散而去。
通常选择的地点都是当地人迹罕至的地方。
所以这样的深山老林,会是一个非常不错的场所。
女人将木箱放在一块石头旁边,自己坐下去,有些苦闷的抽烟。
参加或者不参加都是她自己的选择,但是自身的条件和身负的责任却叫她开始两难起来。
而且参加的话,前半夜还说得过去,后半夜自己一个人在这林子中,她可没有办法保证自己的安全。
也许还会被刚刚来参加聚集的“灵”当成难得的美食,反咬一口也说不定。
可是如果下山,也会是一件非常危险的事情。
女人觉得自己的思绪好像陷在一个难拔的泥潭,越是想要权衡利弊越是陷得越深。
她可不清楚这四周有没有像她这样罕见的个体,要是又的话说不定还会觉得安全,没有的话,还不如赶路来的实在。
趁着现在天色还亮,翻过这个山,在那边的一处山腰上就有一个村子,她完全可以在那里歇脚——相对于这种密林,有人烟的地方更能让她觉得安心。
就这么决定了。她将烟斗放回去,背起木箱打算继续的赶路。
但是伸出脚的时候,却觉得不太对。
怎么刚刚还坚硬的地面,一瞬间就变得如此柔软,就算是腐殖层,也不会有向下陷入的感觉!女人惊讶的向脚下看去,却看到自己脚下的地面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块好似移动的泥潭一样的棕黑色物质。此刻里面正流动这恶心而粘稠的液体,而这液体也在一点一点的将女人向下拉去。
完蛋了!是“苦勒”!
这种好像泥巴一样的“灵”通常会活在水池的底部,靠吃鱼而过活。看来是女人身上散发出来的水族的气息吸引了它。
女人心中连叫不好,她快速的从口袋中翻出那把小刀,对这“苦勒”的边缘就要刺过去——她知道那里是它的弱点,一旦被刺到,轻一点受伤,重一点就能丧命。虽然女人并不喜欢杀生,但是那也只是在确保了自己生命安全的情况下。
但是那“苦勒”的动作却明显比她快了一步。
从液体的中心蹿出一根裹着泥浆的触手,这触手的力气极大,一冲上去就打掉了女人手中的刀子。随后它卷在女人的手腕上,猛地将女人向下一扯。
女人连吸一口的准备时间都没有,一大团液体就已经灌在她鼻腔中。她呛了一口,想要吸气,却只吸入了更多的液体。这一口直吸的她头脑昏沉起来。
“混账!”
朦朦胧胧她听见有人这么喊了一句,随后她听见有什么钝物刺进“苦勒”身体的声音。
这裹着她的粘液发出一声痛苦的哀号,以一种女人根本还没做好反应的速度,“唰”的一声就不知道蹿到什么地方去了。
鼻腔与肺部的液体被咳出来不少,新鲜空气的灌入让女人的神智稍微清醒了一下,但是站立的身子还不稳妥。她向前跌了一步,却有人来扶她。
“你没事吧。”是个清秀的男人的声音。
***
女人自己拿了一点药出来吃,“苦勒”留在身体中的液体基本上已经被排了出去,但是嘴巴里的苦味实在太重。对于她这个本应活在水中的东西来说,不是什么忍忍就能过得去的事情。
坐在她对面的,是自称“云川”的男子,但实质上只是一只叫做“盲鼠”的灵。
他脸上带着笑眯眯的表情看着女人自我调理的行为,随后像是将女人的行为同某些遥远记忆混淆在一起一般,他有些怀念的自言自语起来:
“真怀念啊,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再跟他喝一杯了。”
女人有些难忍的将发涩的药水咽下去,口中的苦味稍稍的缓解了一下。
“谁?”虽然知道这里面的故事她完全可以不插一脚,但也许是好奇做祟,她居然顺口就说了出来。
惊讶于这个陌生的女子想要知道自己的故事,云川的脸上露出一点点惊讶。随后这些惊讶全部翻转而成淡淡的笑意。他拍掉了一些落在身上的落叶站起来。
“想听吗?那么,能跟我一起来参加今晚的聚集么?”
知道自己陷入了另一只不能拔出的泥潭之中,女人眯起眼睛。
“真狡猾啊,你这只耗子。”
“对救命恩人不该恶言出口啊,人鱼小姐。”
【二】
当黑夜睁开了它深邃的眼瞳,那些闪烁的繁星便成为了它眼中散乱不整齐的光点,闪闪烁烁却并不耀眼。
两旁的杉树上挂满了发出了淡淡光芒的“灵”,如若在远处一眼能看到,定是以为这里在进行什么欢闹的野营宴会。
但是这样的宴会,并没有声音的衬托。
云川将一小杯酒递到女人面前,女人看了看,心中似乎犹豫,没有马上接过来。
“是从人家里拿出来的好酒,据说酿了三十年。我前天就打开喝了,今天还剩下这么多,正好来助兴之用。放心,我还是有道德不会在里面下毒的。”似乎看出了女人的疑惑,云川斜斜的靠在一棵杉树上。递给女人的酒盅没有动,他倒是摇了摇自己另一只手中拿着的酒壶,里面“噼啦咣啷”的,倒是还有半壶的样子。
看出云川的脸上的笑意并没有恶意在里面,女人结果了酒盅,浅浅的喝了一口。
“像是今天这样的夜晚,已经好久没有出现了。虽然饮酒的人不同,不过——”他看了看女人,随后踢了踢脚下的草丛坐下来。他似乎是不能想像一个女子的酒量有多大一般,稍微带着一点轻蔑的笑意。女人并没有理会。
“要说起这个故事,还得从十年前开始啊。”他怀念起来,望了一眼树叶间繁星的天空。
***
“我在这里生活了多少年,我自己都算不清楚啊。”
“之前的日子,不过是变成老鼠,去人家偷偷菜,偷偷鸡蛋,或者有情调的时候偷偷酒出来喝。这附近,像我这样的只有我一个,我连父母是谁都不知道。通常老鼠嘛,一下下一窝,但是为什么只有我一个,我也不清楚。是他们死了,还是他们丢下我跑了,又或者是我自己跑出来了,总之,我猜了很多,却没有一个能告诉我哪个是真相。”
“我不能进村子里去的。说到村子——你看,就是那边山腰子上的那一个。恐怕你也能知道我的苦衷吧。就我这个样子,不老不死的,一个人活在大山里,才是最好的办法。”
“直到杜方来这里。”
“他跟你一样,是‘医疗师’。虽然我不是很清楚你为什么要做这一行。做这一行的,不都是喜欢杀生的么?不过就我看来,要你去杀生的可能性也不是很大……呵呵,你还真奇怪。”
“接着跟你说杜方吧。我遇见他的时候,也是像这么一个夜晚。他本来也是想要去山那边的村子,但是进山林的时间没掌握好,只能在山里过夜了。我是循着火光到他面前的。‘喂,要不要喝酒啊?陈年的好酒哦~’我记得我当时跟他说的,就是这个意思。他应该知道我是什么东西,有点想要赶我走,我却坐在他身边开始喝酒。那家伙想杀我,我看出了。”
“但是一晚上他都没下手。我喝醉了睡了,第二天起来那家伙就不见了。”
“我去村子里找他,他在给人看病。我就一直跟着他,最后他烦了,开始问我为什么跟着他。其实我就是想找他喝酒,没别的理由。我们就在小饭馆吃了一顿,当然我是没钱的。我溜了之后他付钱。”
“你们这种人,也是居无定所的吧。他后来就走了,我也没多大在意。但是后来,过了差不多一年的时间,他又回来了。”
“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要回来,总之他又出现在村子里了。当年被他治好的人看见他能回来,非常高兴,热情的招待他了他好久。你知道我当时都傻了。我根本不知道那人回来做什么。但是他确实回来了,我也不知道怎么应对。结果那家伙自己跑过来找我,说,能不能一起喝酒。”
“我确实觉得他脑子坏掉了。但是还是答应了。我偷了一壶新酒,跟他在山上喝。当然我有问他为什么回来。他说,旅行已经没有意义了。还说那边有战争,民不聊生什么的。总之这些我不太懂,也没兴趣懂。我就是想快活自在的活在这山里。而正好,他是一个不错的酒伴。”
“我知道开始他是忌讳我的。我们也就聊一些不是很深奥的话题。当然有些时候我会抓鸡来给烤了吃,有些时候会留下一点给他。当然什么时候他开始给我掏心肝的说话了,我还真不太记得了。”
“他告诉我他叫杜方,家在山那边的那边,很远很远。他说以后平静了,带我去看。但是我对家并不感兴趣。你知道的,我根本没有家。”
“他经常来山上找我,我也习以为常。但是有一天,他忽然得了眼疾,眼疾好了之后,便再也看不到我了。”
“再也……看不到我了……”
***
云川的故事讲到这里就结束了,他望着苍茫的夜空静静的沉思,然后就开始一个劲的喝酒,不停的喝,直到将半壶酒全部喝完,才斜斜的躺倒在一边的草丛里。
杉树上落下来几只虫子形态的“灵”,爬在他的身上吸着他身上薄薄的一层汗。
不久,草丛中传来轻微的鼾声。大概是睡着了。
女人将手中的酒盏一饮而尽,随后将空的酒盏放在他的面前。
子夜将至,聚集将达到那最疯狂也是最落寞的顶峰。
女人将木箱拿起来,开始下山。
这点缀在山间,“灵”的光芒啊。
就个体而言,微弱也并不耀眼。但是当诞生了这样璀璨的聚集之后,绵延在山间的,是一条好似河流的光。
女人此刻就行走在这光的河流之中。
***
当第二日的晨曦笼罩了在夜晚的薄雾上,女人已经行走到山的脚下。
并不陡峭的山涧中是一条缓缓的小溪。经过了夜晚冰凉的抚摸之后,女人的头发上结出了细小的水珠。而这些水珠依附的地方,发色开始产生奇异的变化。
当她看到这条小溪的时候,本来是想要淌水而过的。但是想了想,觉得还是应该洗漱一下,便将木箱放下来,捧起一捧水来做简单的清洗。同时她觉得,也应该打一壶水来喝。
就在他清洗的时候,身边响起了一个温和的询问声。
“请问,您是从山上下来的吗?昨晚,您有没有遇见什么奇怪的事情?”
女人心中有疑惑,她随便用袖子擦了擦脸便抬起头看着这个男子。
三十出头,或者比这个年纪还要大一些,女人推测不好。但是脸上依然挂着很温和的笑容。那一双眼睛中,也丝毫看不出什么杀戮的念头。
她甩了甩手上的水珠站起来。
“你指的奇怪的现象是……”
“就是,有没有看到奇怪的人,或者,奇怪的东西。”
女人心中沉思了一下。
“倒是遇见个人要我一起跟他喝酒。对了,你是杜方?”
男人没想到女人会知道自己的名字,脸上露出很惊讶的表情。“正……正是……请问姑娘……”他开始仔细的打量这个刚刚见面的女子,当他看到女人白色与深蓝相间的发色的时候,脸上忽然出现的恍然大悟的神色在瞬间,却变为了一种对于前辈的敬重。“您是珂雅小姐么?幸会幸会!”他显得有点激动,脸上的笑容都不能平静了。
女人并不在乎这个被万人侍奉为传奇的名号,只是伸出手指了指那边的山林。
“他就在里面,应该还在睡。”说完,便拿起木箱想换一个地方继续洗漱一下。
杜方站在原地,愣了半晌,忽的追了上去。
“您在山中见到云川了吗!您见到他了吗……”
那是一种焦虑而激动的神色,还有一种好像见到了希望的喜悦之情。杜方紧紧的攥住女人的手臂,激动的差点就滑到身边的溪流中。
***
“那大概是一个五月,正是一年中的好日子。但是我那次上山,是想劝云川不要再偷东西了。村中隔三差五的丢东西已经让人们不能忍受了。”
杜方看着溪流中几尾青色的小鱼,轻轻的说道。
女人揉着胳膊上被他抓痛的地方,虽然有没有被抓伤她不知道,而且她也不在乎这些,只是她觉得很痛,也不知道这个看起来文弱的人,怎么来的那么大力气。
“我见到他的时候,他在喝酒,而且已经有点醉了。我有点气,便跟他争执起来,虽然之前也存在几次争执,但是这一次他明显更生气了。我们甚至差一点就打了起来。我看他实在顽固不化,便想另找时间再谈,但是他显然不愿意。临走的时候,我大概是说了,像你这样的东西,为什么还要存在,早知我当初杀掉你好了……”
“我一直在后悔我会说出这样的话。他应该是非常伤心了,又有气,所以那一天,他把我从山上推了下来。”
“大概是滚落的路途中被石头搁到了眼睛。我在家中静养了两三个月才勉强恢复过来。但是就是那之后,我再也没有见到过云川。”
杜方的眉头紧了一圈,他不再说话,脸上却带着悔恨的表情。女人往烟斗中填了一些燃料,然后点燃起来。
“不会是因为滚落的时候伤到了眼睛,而不会再看见‘灵’了吧?”她慢吞吞的吐了一口烟圈,斜眼看着他。
“不,不会……而且云川已经是如此高等的‘灵’,就算我真的看不到其他的‘灵’,也依旧能看到云川才对……而且,我还是能看到的……昨晚,他们不是在这里聚集了么?那一条光的河流。”他指了指身后青葱的山。
从远处看到的话,确实应该是一种非常宏伟的景象——那立秋的聚集。
女人说不出话来,昨晚听云川讲述这个事件的时候,为什么没有想到这最关键的一点?
她开始静静的思考起来应该怎么做,烟也因此抽的很快。
“我看,我还是不要耽误珂雅小姐的时间了。”杜方却忽的站起来,拿起了一边的拐杖。女人略略吃惊的看他。
“云川就在这一座山上,总有时间,我会找到他的。珂雅小姐,这是我跟云川之间的事情,让珂雅小姐听到……还真是,见笑了。”
***
对于这之后,在这座大山中的两个人怎么样了,女人并没有认真的打听过。
只是他知道人类的寿命相对于他们来说是何等的短暂。
杜方终究没有回到那遥远的家乡,他在四十岁的时候不甚从山中跌落而亡。在村子中,并无子女亲人的他,是左邻右舍一起为他筹办了葬礼。
只是有人传出这样的话语。
据说,在他下葬之后,不时便会有一个身着灰衣的人,提着一壶酒来到他的坟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