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十九章 我心依旧   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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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看着她。
    刚才一连串的变故让我一直没有仔细看过她,现在终于可以认认真真的打量她。一年多不见,她瘦了很多,身穿质地柔软的暗色和服,称得她皮肤更加苍白。若我没记错,她今年也才刚刚三十岁,还是一个很年轻的女人。
    我一直知道其实姨娘也长得很漂亮,她不同于我的母亲,母亲是端丽清雅的女子,有一种与生具来的贵气。她却是艳丽的野蔷薇,很艳,也很张扬。
    而如今,我想起刚才她高举酒杯时恭敬的样子,有些心酸。也许是因为一年前那些痛苦,使我面前的这朵蔷薇已经被拔除了尖锐的刺,似兔丝花一般娇弱。
    可是就是这样一朵娇弱的兔丝花,为了我,直面于伊藤雅介的怒火,毫不退缩的捍卫我,保护我。
    不错,就像她说的一样,她是日本人,却是吃中国米,饮长江水长大的日本人。是一个从来没有到过日本的日本人。是一个被自己同胞欺辱的日本人。她是一个不似日本人的日本人。
    不管她是何人,中国人也好,日本人也罢,她依然是那个和我患难与共,救我数次的姨娘。她是我的亲人!
    于是,我点头,“当然,你当然可以这么唤我。因为你是我姨娘,是我亲人,这一点永远也不会变。”
    她握住我的手,激动的难以言语。
    我想起我第一次叫她姨娘时的情景。那时她送了我一对水钻发夹,带着紧张讨好的笑。而当时的我还在难过于母亲的失落,那一声‘姨娘’,并不是出自我的本意。但听到我唤出口时,她是那样开心,乐不可支的样子,过了这么多年,我至今都能清楚的记得。
    其实她是一个很容易就得到满足的女人,即便父亲对她怜惜胜过爱意,母亲对她亲切却不交心,我懂礼却生疏,哥哥更是不理不睬,她依然感恩,依然坚持着对母亲的承诺,照顾我,保护我。
    我感慨万千。为何要有战争,为何要有那么多的生离死别,无可奈何?是战争造就了我们的种种不幸,乱世中,痛苦已经太多了。其实她又何罪之有?就因为那一点血脉,我就要否定她的一切么?
    呵,我做不到。
    她偏过头,偷偷擦了擦眼角,然后才转过头问我道,“小静,你怎么会回南京?小宇和智仁也和你一起回来了么?不可能啊,以他们的性情,绝不可能投靠伪党。”姨娘边摇头边疑惑,然后问出心头最重要的疑问道,“小静,你怎么会与刘文苍走到一起?”
    我苦笑道,“我也不想和那人走在一处。这事说来话长,几个月前,日军攻陷枣阳,连张自忠总司令也在那场战役中壮烈牺牲。哥哥誓死护我到底,一番血战后最终还是没能逃出去。好在佳丽他们及时逃脱。是刘文苍把我从枣阳带回来的。如今我最忧心的就是哥哥,他到现在还是生死不明,智仁应该还在豫西打仗,对此我一无所知,刘文苍看管我极严。我在南京犹如深陷虎穴啊。”
    她困难的吞咽一下口水,才有些艰涩的问道,“刚才你听到我们那些话,多少应该能明白些了吧?”
    我沉吟,然后点头道,“刘文苍的母亲是个日本人?他和伊藤雅介到底是什么关系?伯父他知道吗?难道伯父也投身伪军,效忠了日本人?”我轻轻摇头,“我不信。”
    我想起伯父早年曾在日本留学,刘文苍想是他在少年时和日本女子留下的一段风花雪月吧?老一辈的爱情,我没有立场去说,只当看看戏,听听故事。但要说他就这样投靠日本,我是万万不信。我相信伯父的为人,就算朋党军阀之间混乱不已,效忠的党派不一致,但他一直都是积极抗日,有着民族气节的爱国军人,在这一点上,我毫不怀疑。
    “不错,刘文苍的母亲是日本人,不仅如此,她还是伊藤雅介的姐姐。据说她早年和你伯父相爱,其间什么原因不清楚,反正结果就是她死了,你伯父带着刚刚出生的刘文苍回到中国,然后又听从家族安排与你伯母成亲。但刘文苍是半个日本人这一事从未被人提及。我也不知道他是从哪里得知。也许是伊藤雅介找到了他,也许是他找上伊藤雅介,反正伪党在南京成立以后,他就随之跟过来。不过这些你伯父应该不知情,至少我从未在这里看见过他。”
    见我沉默,姨娘又追问道,“你刚才说小宇生死不明,到底是怎么回事?他不是和你在一起吗?是日本人干的,还是刘文苍?”
    姨娘这句话让我听着,心里真像是打翻了五味,一时间也说不出什么味道。她问我‘是日本人干的,还是刘文苍?’这句话她还是下意识的把自己和日本人区别开,也无意识的区别开刘文苍。
    哥哥是被刘文苍带走的,而且他身份特殊,我不知道该不该向姨娘寻求帮助。我并非不信任她,但毕竟她现在在伊藤雅介身边,那人是典型的日本军人,暴虐好战。要是姨娘不经意说漏哥哥中国将领的身份,让伊藤雅介知道,安有命在?
    姨娘看出我的犹豫,有些难过的自嘲道,“小静,看来你还是和我生分了。”
    “不,我没有。”
    我还是选择告诉她,毕竟多一个人多一份力,何况单单只凭我一个人想要打听出哥哥的下落,或救出他,简直难如登天。
    于是,我把事情经过原原本本的和姨娘细说一遍,请求她帮我留意,或旁敲侧击的询问哥哥的下落,必要时能救他出来。然后又仔细叮嘱她千万不可让伊藤雅介知道哥哥的身份。
    姨娘慎重的点头道,“你放心,小静,我一定会问出小宇的下落,一旦知晓他的下落,我定会想方设法救出他。”
    看我脸色还是一片阴郁,她拉着我手,笑道,“好了,先不说这些。我方才听你话中,看来你和智仁已经结婚了,他动作还真是快,这么快就让你生了个小子。”
    她颇为可惜的叹道,“可惜我没福分见到。”
    姨娘本出于好意,想说些能让我开心的事,可这样更勾起我的伤痛。想起我那刚出生,又立刻分离的孩儿,那可怜的孩子竟与他的母亲这般无缘。也不知佳丽是否已经安全把他带到他父亲那里。我不禁幽幽一叹,“也不知他现在怎么样了,希望他能平安到达豫西。”
    “当然。”姨娘拍拍我的手,安慰道,“小静,你一直都是个有福气的孩子,你那孩儿也承继你的福气,一定会平安无事。”
    我摇头苦笑。有福气?这还是第一次有人这么说我。我就算真有福气,也被这乱世消磨殆尽。
    姨娘不想让我继续沉迷悲痛,她努力化解我的悲伤,好奇的问道,“你快说来听听,那孩子长得如何,是像你还是像他父亲?”
    我回忆着那张只见过一面的小脸,只能记得红彤彤的脸上那一双奇特的,碧蓝的眼睛,我微笑,“应该是像他父亲。”
    姨娘也拍掌笑道,“那真是太好了!若是像你,就太漂亮了些。男孩子么,怎能长成那样?不合适。还好像智仁。我想他长大了也定会是个英俊的男子,不经意间就能迷倒一大片女孩。”
    听她说的认真,我也不禁流露神往之色,那孩子长大啊,还有好长的一段时间,我真的可以看着他长大吗?真能亲眼看到他长成一个英俊的大小伙子?
    姨娘看着我语重心长的说,“小静,便是为了智仁和孩子你也应该学会保护自己。留下命,才是最重要的。如今南京可以说是日本人的地盘,我知道你心中有很大的怨恨,太多的委屈和不甘,可是在这里,你必须低下头,哪怕你觉得这是一种屈辱。但是,屈辱能让人活下来,不是吗?”
    我低下头,轻声微叹,“姨娘说的其实我都明白,我也努力过,但我实在做不到。我宁愿站着像个人一样死去,也不愿像畜牲一般跪地匍匐。”
    “若你这样死了,自己是潇洒,是解脱,可你有没有为你的孩子,以及爱你的人想过?我想他们宁愿你活着,也不想看你死去。再说,现在你并没有受到太大的伤害,不是吗?这在这个世道已经很难得了。”她感慨叹道,小静,你真的是个有福气的孩子!”
    听到姨娘这些话,我不由又沉默。
    难道我真的错了?我真的应该向刘文苍低头,乞求他的庇护,就为维持我脆弱的生命?真的就如姨娘所说,我不应该坚持我捍卫的尊严?
    一个人有一个人的活法,也许有一天我真的就会为这点可笑的尊严而死,也许智仁和我那无缘的孩子会恨我,埋怨我,但是我无悔。
    姨娘见状眼神一暗,复又很快恢复,轻笑,“算了,提这些干什么,真扫兴。这么说来,你那孩子取名了没?”
    我摇摇头。
    那时智仁只取了女孩的名字,到没说生男孩取什么名。想来我的儿子到现在还没名字呢。也不对,说不定如今智仁已给他取过名字了。
    姨娘见我摇头,便升起了兴致,和我讨论起给孩子起名。我不愿拂她的意,但因为太多心事也提不起兴致,只得懒懒应着。
    正在此时,门被拉开,伊藤雅介的脸还未缓过来,见到我仍然余怒未消。刘文苍跟在他身后走进来,见我们谈话戛然而止,不由问道,“你们不是聊的挺起劲吗?怎么我们一进来就不说了?”
    我沉默不语,姨娘欲言又止。
    伊藤雅介对我厌恶的摆摆手,像是在赶一只苍蝇,“好了,今天就到此为止。文苍君,明日舞会我们再叙。你要是还带着这个支那女人,就请好好看管她,我可不想在舞会上丢人。这若传到日本,将是我们伊藤家的耻辱。”
    “伊藤!”姨娘喝止道。
    伊藤雅介瞪她一眼,“美子,你不要忘记大和女子的本分!”
    姨娘脸色立刻煞白。
    刘文苍拉过我,无视我的挣扎,对伊藤雅介微微一笑,“好吧,叨扰多时,我们不敢再打扰雅介君和美子夫人的清静,就先告辞了。”
    不由分说的押着我行完一礼,转身要走。
    伊藤雅介在他背后沉声道,“文苍君还是应该尊称我一声舅父才对。”
    刘文苍也不含糊,立刻道,“舅父大人,我们可以走了吗?”
    伊藤雅介颔首,“去吧。”
    拉着我走出门,刘文苍轻描淡写的问道,“怎么样?也算是不虚此行吧。”
    我咬唇道,“托你的福,知道了很多不为人知的辛秘,还真长了不少见识。”
    他眼眉一扫,定格在我脸上,不禁轻笑,“不觉得这世界很奇妙么?世事无常,你憎恨日本人,可惜你姨娘却是个货真价实的日本人。你又憎恨我,可惜我和你也有着斩不断的血脉。静姝,放弃吧,这世界,这世道,你争不过的。做什么抵抗?无用又费劲。”
    出了园子,身边谄媚的宪兵立刻为他拉开车门,殷勤恭敬的弯腰鞠躬。他轻蔑的指向他们,“瞧,这才是聪明人,他们做出聪明的选择,所以才能保全性命。”
    我低头弯腰坐进车内,抛下一句,“我不稀罕。”
    刘文苍也跟着坐进来,“想想你那个姨娘,若不是我舅父,她已经作为慰安妇被人糟踏死了。她明智的做出了正确的选择,你看她现在不是活的很好,伊藤雅介对她也算是不错。”
    他眸子里尽露着玩味的戏谑,“静姝不要跟自己过不去,你是明白的,如今能保护你的只有我。”
    “是吗?”我淡淡的敷衍,转开话题,“你让我看的戏也看完了,相信你这出戏,让你心里也得到了满足。不过,这出戏即耗时又耗神,何况现在已经很晚,你就不觉得累么?”
    他不在意道,“是么?很晚了么?我倒没有发现。若是今天这样就叫晚,那明天你和我参加舞会岂不是更会抱怨?”
    我语调冷淡,不忿之色表露无疑,“舞会?你觉得看着如今死气沉沉的南京,面目全非的中国,还应该有值得庆贺的舞会吗?哦,我忘了。伊藤文苍你现在是以日本人的身份参加,自然是值得庆幸。”
    “为什么你总是这样?”他不由气闷道,“我对你还不够好吗?你为何总是给我摆脸色!你心心念念的人,都没法子保护你。你,真是不知道好歹!”
    我冷冷笑着,“对于卖国贼和侵略者,我一向就是如此。你看不惯为何要把我绑到南京?刘文苍,也许我应该唤你伊藤文苍,不管是什么名字都好,怎样也改变不了我对你的看法,你一半属于肮脏的日本,而另一半却是地道的中国**!”
    他愤然一掌扇在我脸上,“你觉得我的感情很可笑吗?别以为我留你性命就可以任你这般放肆!如今掌握你生杀大权的只有我!”
    他眼光狠毒的射来,有那么一瞬,我觉得他就要控制不住来杀了我。
    但他没有。
    他收回手掌,努力的克制住自己,当起伏的胸膛终于平复后,他轻声问我,“刘静姝,我的爱对你来说,难道就这般不值一钱?”
    我捂住脸,右颊火辣辣的疼。他轻触红肿的脸,抹去我唇上的血,“你应该知道我对你可以说是放纵至极。你就没有一丁点儿的触动吗?”
    也许他的眼神是孤寂的,苍凉的。这种眼神让我恍惚,我曾在另一个男人的身上看过,并不陌生,很熟悉。奈何,他始终不是我心中的那人,眼神再像,也无法驱走我心底的阴霾。
    也许刘文苍是真的喜欢我,但他始终不明白一件事。
    爱情,又如何能按斤论两的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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