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五章 变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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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天,父亲来看我时已经很晚了。父亲的神色有些疲惫,看着我却还是一味的疼惜。我却看到他领口边隐约的唇印,只一下就掩住了,快的我以为自己眼花。我一直是父亲最宠爱的女儿,可是那时我并不清楚父亲已经开始离我们越来越远。
出院的时候是已经是十二月的最后一天,其实我病得并不重,但是父亲一直主张要我完全好了才能出院。对此,母亲不愿意。她觉得我还是不应该错过元旦这个举家同庆的节日。于是我还是于十二月的最后一天出院,来接我的只有母亲和哥哥,父亲很难得缺席了。
智仁的母亲病得很严重,他每次在医院见到我都是一脸疲惫,但还是不吝啬给与我一个很亲切的笑容。那一段并不长的住院时光很温馨很快乐,哥哥和我和智仁,有时还有前来看望我的罗佳丽一起谈天说地,嬉闹玩耍。也许正因为太开心了,就成为后来一连串变故的前兆。
1934年的元旦是多年来最冷淡的一次,我十数年按时归家的父亲在这一天并没有回来,哥哥的脸从未有过的阴沉,母亲房里的灯亮了一夜。
在我还没有回过神的时候,父亲就已经给我们带来了一个姨太太。哥哥说,那是秦淮一带的戏子,有名的交际花。
我不明白我那美丽善良的母亲,怎会连一个交际花的戏子都比不过?难道在父亲的眼中,母亲真的已经老了,不再值得他疼爱?我那时还能清楚的记得儿时他们在屏风后细细低语,耳鬓厮磨的情景,怎么我还没有忘,父亲就忘了?
我不敢打扰母亲,更不愿去询问父亲,只有茫然的问哥哥。哥哥抱着我红眼道,“没什么关系,小静你还有我。我会保护你和母亲一辈子,绝对不会像父亲一样。”哥哥的眼红得刺眼,那是他第一次在我面前流露出他的软弱。
可是不管哥哥怎么劝慰,我还是很难过,我并不喜欢那个新姨娘,她只比我哥哥大五岁而已。后来哥哥从未开口叫过她一声姨娘。哥哥比我更爱我的母亲,所以他恨我父亲和那个女人。
她进门的那天晚上,我在母亲房里,我担心她孤独也担心她心里难过,但我并不知道能劝慰些什么,只有默默的坐在床头。哥哥更是怒的一晚都没有归家。
新房那边的热闹更称得我母亲这边的冷清。
母亲在灯下看着一部金刚经,反反复复,我知道她什么也没看进去,因为她要么半晌一页没翻,要么就是来回不停的翻好几张。我看的难受,吸吸鼻子,把哥哥告诉我的话又拿来安慰母亲,“您别难过了。您还有哥哥和我,我们永远都不会离开。”
母亲抬头笑了,眼睛却是红的,她反而为父亲辩护,“其实这也是常情。像我们这样的人家谁没七八房姨太太,而他与我成婚近二十年,现在才有第一房。”她望着新房那边的热闹,幽幽道,“何况这十几年对我和你们都很好。”
我大痛。我一直以为父亲很爱母亲,因为在我的印象里,母亲一直是含蓄的,现在看来才知道,其实母亲更爱父亲。
我擦擦眼,真想冲到新房向父亲问问那女人有什么好?她有我母亲那么爱你吗?她只不过更年轻美丽罢了,她有我母亲那么高雅端方吗?
可是我不能。
我所能做的只能是陪伴母亲,在她这一生中最黑暗的一夜。
直到第二天早上,哥哥才拖着满身疲惫回家。当时我们正在餐厅吃饭。那女人艳光照人,更衬得母亲脸色苍白。她吃着那女人敬的茶,听着那女人叫她姐姐,仍然温和的笑。母亲是一个善良而骄傲的女子,即便再多的痛苦也不愿在别人面前流露。
那女人带着讨好的笑送给我一对水钻发夹,说是见面礼。一看就是西洋货,很漂亮。我猜一定是父亲买的,再让她送给我。我并不想收。它再漂亮也比不上我母亲。
那女人的面色有些难堪,伸出去的手也不知是否应该收回。
我看向父亲,多年来我第一次在父亲眼里看到了一丝不赞同。心里有些委屈和心酸。
母亲却为她打圆场,“静姝,姨娘送的东西还不快点收下,有这样让姨娘举着的吗?”然后又转向她笑道,“你别介意,小孩子想是看到这漂亮玩意高兴坏了。”
那女人也笑了,说不出来是因为感激还是什么。
母亲用眼神催促我。
我无奈,只有接过来道一声谢谢。
母亲的声音有些严厉,“你这孩子怎么没大没小的,不知道要喊人?”
我看向父亲,父亲没有看出母亲强作平静下的委屈和坚强,也只是以眼神催促我。我知道他希望我叫那女人一声姨娘。我是一个乖巧的孩子,一直以来都是他最贴心的女儿。可是这一次,我真的叫不出来,至少这短短的时日内,我还叫不出。
父亲有些生气,母亲有些忧心,那女人却有一丝尴尬。我知道我只要叫出那两个字,仍然可以维持着一家合乐的假象。
我看向我的母亲,即便保养的很好,她的眼角也开始有了些细碎的皱纹,快四十岁的她再美丽也比不过那二十出头的女人。父亲已经让她伤透了心,而现在我还要让她再伤心烦忧不成?
罢了,这一声姨娘我只是为母亲而叫。
看着我的乖巧母亲轻吁一口气,父亲眼里有了些安慰与笑意,那新姨娘更是乐不可支。
也正是这时哥哥回来了。
这一年哥哥十九岁,正是少年气盛的叛逆时期。那一声姨娘他是万万叫不出口的。即便母亲劝说和父亲的怒火也改变不了我那蛮牛一般的哥哥。
那一顿难捱的早饭在父亲的一个巴掌和哥哥的咆哮声中结束。哥哥人还未坐下就又摔门出去。父亲直拍桌子大骂孽子,摔了碗筷再也吃不下去,踩着怒火出去,姨娘自然是追着父亲的脚步。空荡荡的餐厅只余我和母亲两人。母亲呆坐在椅子上泪盈于睫。我把头枕在母亲的膝上,想安慰些什么,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那些日子哥哥总是早出晚归,父亲带着姨娘出席各种聚会场所,在他身边替他添衣摘帽的再也不是我母亲。
母亲依然温和有礼,丝毫不失大家风范,仿佛丈夫的变心对她来说根本算不上什么。但我知道母亲房里的灯时常亮到天明。
我不想看见母亲强装平静面容中的惊喜,然后转向淡淡的失落。我更不忍心她承受这种等待的痛苦。我已过了在母亲膝下撒娇企盼更多关注的年纪,已是少女的我已经能体会到母亲的悲哀,但所能做的也只是静静地陪着她。
我毕竟代替不了父亲。
这段时日唯一开心的就是智仁的到来,也许是父亲的夜不归家,哥哥已经可以肆无忌惮把他直接带到家里玩耍。
智仁的母亲一直病得很严重,病势连绵不去。
他的到来给我母亲也带来了一丝真心的笑容。
这时我才知道原来秀娥阿姨和我的母亲还是手帕交。她们原本都不是南京人,祖籍在湖北枣阳。秀娥阿姨是洋务运动后留学的新进女性,比我母亲见识更高更广阔。而这心比天高的女子奈何命比纸薄。她爱上了一个西洋人,一个英国传教士。这也是为何智仁的眼睛是蓝色的原因。智仁是一个混血儿,有着一半英国血统。
秀娥阿姨和那位传教士在英国相爱,那教士和她一起回到中国,为他的基督教传教事业做出奉献。可惜秀娥阿姨有生孕后,他回了一趟英国就再也没有回来。旧时女子未婚先孕是何等羞辱的事,更何况还是个洋人的孩子。秀娥阿姨生下他后便一直缠绵病榻。于是那个没有父亲的少年就被冠上了母姓。
原来他的父亲是一个传教士,难怪秀娥阿姨要给他取名智仁。智慧仁爱。
听完母亲说的这个在我看来十分离奇的故事,我不禁对智仁又生出几许同情怜惜。这个一出生便没有父亲的男孩子,有着一副奇特的面容,体弱多病的母亲,凄惨无奈的身世,我不难想象他的童年和少年时代是在怎样的环境下度过。
我想着幼年时,哥哥每每回家和我说起那个阴沉死气的少年,心里就有种说不出的感觉。想起第一次哥哥被他打的鼻青脸肿时的讶然,咬牙切齿的说,“这臭小子,没想到还真能打!”我当时一边帮哥哥上药一边偷笑他的窘境,并没有过多在意。现在想来却觉得,也许哥哥的出现在某种程度上拯救了他灰暗的生活。也许这也是他们后来能成为好兄弟的根本原因。
是哥哥和罗佳丽把他带入我的生活。若是没有罗佳丽,说不定我想见到那个少年还要花上好一段时日。正因为如此我和罗佳丽的关系到是缓和了不少。其实她也是个善良的姑娘,对于爱情她勇敢执着,其实并不想伤害别人。
后来她告诉我,当我一脸死白躺倒在地时,她吓坏了,赶紧央求那黄包车师傅送我去医院。那时她笑着问我,“静姝,你怎么早不跟我说清楚,你喜欢的人是智仁表哥,那我们不早就成好朋友了?我哪里还会欺负你,巴结你还来不及呢!”撞撞我的肩,一脸神秘道,“听说你从小就暗念表哥,真的吗?”
我顿时红了脸,跺脚道,“不要脸,这话谁告诉你的?怎么可以乱说!”
她眨眨眼,“还不是你哥哥说的。嘿,我怎么就看不出来,你小时候可真不含蓄啊,天天晚上拉着他问前问后,总是不离罗家小哥哥。”
我窘得都快钻到地缝里了。哥哥总是拿我小时候丢脸的事情到处乱说,呜呜,可怜我怎么会有这样恶劣的哥哥。
她见我羞窘,还来闹我,抱着我嘻嘻笑道,“好嫂子,别生气了,表哥看见可要骂我不是。”
“你还说!”我伸出手对着她的肩窝一通呵气,她忍不住痒呵呵乱笑和我抱成一团,最后附在我耳边交换条件道,“好嫂子,你告诉我你徐叔叔的事,我就和你说说我智仁表哥,怎么样?”
“你,说什么呢!什么嫂子,也不臊得慌?”我捂着脸,脸烫的都快冒烟了。这称呼要是让智仁听到我还拿什么脸见他啊。
秀娥阿姨还是没有等到开春,春节来临之际,她就去了。她的一生才华横溢,却凄苦无奈。
她故去的时候,我们都去送她,当然除了父亲和我的新姨娘。因为母亲不愿他去。本来是两个人携手相伴,如今却变成三人行,其中有多少无奈和辛酸,母亲要为她自己维护着最后一点尊严和骄傲。
整个过程,智仁都很平静。这个少时孤苦无依的少年已经渐渐长大成人。平静斯文的外表再也掩不住他的光芒四射,让站在他身边的人黯淡失色。
那一瞬间,站在他身后的我忽然觉得他就要振翅而飞。我步上前,握住他的大手,那是我第一次勇于表现我的情感,后来连我自己也想不通当时为何会有如此大的勇气。好在他没有拒绝,更没有甩开。
他的手很暖,和他的人一样。那时他的手还是一个细白的少爷公子的手,后来当我再一次握上这只手的时候,它已经被风霜磨出了粗糙和厚茧,但仍然很暖。
1934年,虽然对于我母亲来说并不是开心的一年,但对我来说却是极特别的,因为在那一年,我的生活里出现了后来几乎贯穿我一生的两个人。他们分别占着我的爱情和友情。
那一年,我十四岁,佳丽十五岁,智仁十八岁,哥哥十九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