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整天，月下都在阳佐和齐悦处不曾离开，为了不让人发现脸上的肿胀，她借口不饿，把送饭的侍女也挡在门外，只让她们把饭菜留在门口，人走了她才出来端走。
    阳佐愤愤不平，不明白姐姐为什么那么怯懦，月下却只是苦笑，打了冷水用毛巾敷在红肿处，又找到布条，悄悄把中毒的伤口两端勒紧——毒性发作的很快，不到一天时间伤口整个肿起，乌黑的肿块，里面似乎有诡异地红光闪烁。
    “不管怎么样，不吃饭是不行的，月下丫头？”紫濯偏偏不走门，所以锁起的门对于他毫无意义，他从窗口一跃而入，所幸月下袖子宽大，他只看见了月下脸上的肿胀和火辣辣的指痕。但是紧紧这处伤口已经让紫濯的脸色彻底冷下去，眼中杀气大盛，“是谁？谁打了你？”
    “我不小心撞肿了。。”
    “你当我是笨蛋？”紫濯咬牙切齿地打断她的解释，“我说你怎么一日都不肯出来一次，原来是怕我们发现这个？”
    “这是那个卓纤水打的！”阳佐在一边愤怒地插话，“姐姐不许我反抗报仇，她把姐姐打成这样，还骂姐姐是贱女人。。”
    紫濯手下用力，扶着的桌子在掌力下化作片片碎屑，四处飞舞。他不发一言转身就走，月下连忙从他身后拽住他的衣袖，低声说：“我没事的，只不过她认为我昨日驳了她的面子，又觉得我和祁关系不一般，就一怒之下打了我。。”
    “花月下，你到底想怎样？”紫濯恨得面色含霜，声音越来越低，“你根本就什么都没有做错，那个女人凭什么动你？你又何必如此？那个卓纤水，我早就觉得她令人厌恶，如今还伤了你，你居然。。”
    “她毕竟是药谷谷主最喜爱的孙女啊，若你教训了她，她会怎么想？且不说还要祁来打圆场，卓谷主那里也不好说啊。。况且阳佐和小悦还有求于他们，万一。。”
    紫濯冷笑起来：“祁只会像昨晚一样让你道歉，那就是他的圆场——我们还真的只能求这个药谷？邺殿也可以，实在不行就去幽火，卓纤水那个厚颜无耻的女人。。”
    “不要那么麻烦你们了，既然有求于人，那么就要牺牲一些东西吧。”月下经过昨晚短暂的崩溃发泄，已经恢复了冷静，“她教训我满意之后，对阳佐小悦或许还能好些，加上贺公子大概也能阻止她一下。。”
    “笨丫头。。”紫濯气得笑了起来，“你根本明白她只是故意为难你，居然还要忍着？你既然如此想，我确实拿你没有办法，我那儿有药膏可以消肿，一会儿我拿来给你涂上。如今你这伤势那么明显，正是绝好的证据，为何。。唉，你为什么不能为自己考虑一次。。”
    月下目送他从窗户跃出，脸上的笑容慢慢散去，不自觉地扶着左臂，轻轻抽了一口气——幸亏濯没有看过她左臂的上，否则。。
    半夜的时候，月下是被痛醒的。
    臂上的肿胀已经变成馒头大小，在黑暗中居然晶莹透亮，极是可怕，让人看了头皮发麻。
    “虫彘吗。。”月下看着伤处，面色因为剧痛而惨白，神色却很是镇定。她知道这种毒，是种从边境传来的并不常见的毒。中毒者的伤口会慢慢肿胀，并且随时间变化越来越大，最后皮肤因为紧绷而爆裂，毒素喷洒出来，有很强的腐蚀性。如果不及时放掉毒素，人会因为毒素的蔓延而行动不便，周身溃烂，奇痒无比，疼痛剧烈，最终瘫痪直到死亡。
    好毒的女人。。月下知道自己不能再等下去了，因为她把毒素控制在一定范围内，蔓延速度变慢了许多，这时候放出毒素，或许不会造成明显的伤口。。
    月下咬紧牙关挣扎着从床上爬下来，用完好的右手点亮蜡烛，摸索着来到偌大房间一角，将以前为阳佐治疗时的小箱子打开，全部洒在床上。
    她抽出一根不长的银针，在烛火中细细烤红消毒，才慢慢卷起袖子。她找了块干净的白布塞进嘴里，把洗脸的铜盆放在床头，深深吸了一口气。
    乌黑的血水伴着一股可怖的白气冒出伤口，滴进铜盆里去，月下死死咬住嘴里白布，汗水顺着脸颊滑落在下颌，汇成一大滴滴在地面。她压抑地喘息着，颤抖着，眼前一片片发黑，后背被汗水浸透，手中的针因为剧痛无法握住东西，“当”的一声掉在地上。
    好痛，好痛，好。。痛。。
    月下努力支撑着自己，不让自己的眼神涣散开，黑色血液发出“滋滋”的声音，流进铜盆，不一会儿已经聚集了大半盆。
    牙齿“格格”痉挛，骨头“格格”痉挛，浑身一阵冷一阵热，尖锐的痛意直逼心口，咬紧白布的牙齿因为太用力而渗出血来。她从不知道居然会这么痛，痛的她无法呼吸，痛的她想要挣扎，却怎么也挣扎不出来。。
    似乎回到了那片可怕的黑暗中去，漫无天日的漆黑，地面剧烈震动，从天而降的石块钢筋瞬间将她埋葬，父亲用手死死支撑着地面，用脊梁为她和受伤的妈妈留下一寸喘息的空间，流淌的父亲的血滴落在她的脸上，身上，渗透进她的衣服。。五天五夜，父亲已经失去了生命的气息，却仍然保持着生前的姿势，为年幼的女儿和深爱的妻子留下最后一线生机。。
    “爸爸。。妈妈。。”他痛得几乎窒息，手指胡乱抓摸着，身体却不受控制地顺着床沿滑下去。乌黑的血水缓缓流淌，她的眼睛看不见任何东西，脑海中白光闪现，颤抖的嘴唇绝望地呼喊着父母的名字，唇角溢出大滴大滴的鲜血。
    蜡烛早已燃尽，蜡泪在桌上凝结成惨淡的血色，绝望摄取了她的心脏，毫无依靠，毫无寄托，似乎回到了那个她终结自己生命的夜晚，被最好的朋友告发打工卖酒，被同学们陷害考试作弊，被信赖的姑姑试图卖给有钱的富商。。她拼命逃出那个没有温暖的地方，逃到医院想要看看母亲温柔微笑的脸，却只看见白布盖上母亲冰冷的身躯，医生用公式化的语言告诉她病人抢救无效，已经去世。。
    那个时候，她喘息着努力支撑的世界终于崩塌，支离破碎。
    绝望的她，在母亲七楼的病房呆呆站立了一夜，黎明时分，她纵身一跃，跳出了病房的窗口。。
    就这样。。永远沉睡下去吧。。她真的累了，她真的放弃了，她很痛，可是没有人能够给她一点依靠。。
    是不是死了，才能见到爸爸妈妈？才能找到真正的温暖？才能。。不那么痛。。
    求求你，求求你老天，对我公平一点，让我就这样什么也不知道，永远。。不要醒来。。
    “姐？姐？紫濯哥哥让我来喊你，他说早饭已经凉了，圣祁哥哥陪着那个女人和他的外公出去了，你快点出来吃饭吧。。”晨光微曦，阳佐轻轻拍打着房门，在门外低声呼唤。
    许久没有声音，他不由提高了嗓门：“姐，起床了，吃了东西再睡，否则身体会撑不住——”
    还是没有一丝声响传来，少年困惑地犹豫了一下，觉得有些不对。他咬咬牙用尽全力撞向房门，门这才应声而开。
    满屋扑面的血腥气味让他瞳孔收缩，似乎没有明白发生了什么。直到他看见满地的凝固的黑色血迹，翻到的铜盆，掉落在地面浸染着献血的白布，还有床边，那个蜷缩着的，似乎已经没有了生息的。。小小人影。。
    “姐姐——”少年因惊恐担忧而扭曲的尖叫划破清晨的天空，一群白鸽被惊飞，扑扇着翅膀掠过湛蓝无云的天空。
    “这就是你的表妹，这就是你不惜伤害月下而维护的表妹，是不是？”
    紫濯的手指狠狠掐着卓纤水纤细的脖颈，一点一点收紧，惊恐的女人脸色已经发白，拼命地挣扎尖叫，手脚胡乱挥舞。流水般的长发无风自舞，绝美的脸上笼罩着死亡的阴影，残忍而狠毒，紫濯将卓纤水自二楼重重甩下去，她摔进桃花铺盖的草丛里，吓得满脸泪水，气若游丝。
    “这就是你，这就是那个我一直知道的号称仁慈的你，是不是？”
    他哈哈大笑，死死盯着圣祁的脸，嘴角的笑容带着血腥的可怕：“圣祁，我和你认识七年时间，我以为我足够了解你——”
    “她被齐悦抓得满身伤口时，你在陪同卓纤水吃饭喝酒；她拼命挽救自己性命，放出毒血的时候，你在水榭弹琴，因为卓纤水要听；她昏死在房间，满地鲜血的时候，你陪着卓纤水出门逛街。。你好，你真是多情又风流，你这个天下第一公子真是千变万化，什么清心剑法，什么不近女色，天大的笑话——现在那个女人就在下面，你去救她，去吧，好好安慰她，她下剧毒想要害死别人，会伤了她的手，下次还是你来怎么样？”紫濯笑得越来越大声，没人敢相信他居然能够愤怒到这个境界，浑身散发着摧毁一切的恨意，而这股恨意不仅仅向着卓纤水，更多的却是向着他最好的兄弟，几乎可以是他的救命恩人圣祁。
    “她被卓纤水打了一巴掌，让我不要去报复，因为她认为会让你无法圆场——其实你需要什么圆场？你只要抱住卓纤水温柔地安慰她，然后让月下道歉就行了——谁让她受的那个巴掌弄疼了卓纤水的手，谁让她中的剧毒浪费了卓纤水珍贵的毒药。。这虫彘是世间最毒的药，人因为奇痒剧痛双重折磨而死，死时浑身溃烂无一完好，全身瘫痪不能动弹，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紫濯近乎低语的声音似乎带了笑意，越来越轻，似乎情人的耳语：“那种疼痛，男人也忍受不了，你凭什么以为她足够坚强，可以独自面对不怕委屈？”
    “知道她为什么不醒吗？因为她不想醒，我清楚地听见她的心在说，让我，永远不要醒来，我累得很想放弃。。”晶莹的泪水流淌出天下第一美人绝美的眼睛，衬托得他的笑容惨然若血，“那样的绝望，你知道是怎样的吗？怎样的痛苦会让她宁可不要最担心的弟弟也不愿清醒？你又怎么知道？”
    贺迎风脸色苍白站在楼下，用陌生的目光看着挣扎的师妹，几乎难以置信。卓鼎风听着紫濯尖锐绝情的讽刺，看着他嘴角展开的血腥的笑靥，也不再开口。
    他们居然亲眼见到了圣祁和紫濯因为一个女人反目，不，确切的说是紫濯因为一个女人不顾圣祁的面子，不顾他们的兄弟情谊，不遗余力地攻击。
    而另外一个人只是沉默，死寂，从听到那个消息开始他就没有再发出一声。
    大滴的泪水流淌出来，蔓延在那张晶莹的面孔，紫濯放缓了语调：“圣祁，到底是我看错了你，还是我不明白你的用意？还是我压根没有看懂过你，还是我误会了你？求求你，你告诉我，告诉我好吗。。”
    “我看着她，如同看着我的妹妹，我所经历的痛苦，我不希望她也会经历。我想维护她，我想消除她身上那股莫名其妙的忧伤，可是我带给她的稍微安逸的生活，你的一个举动就能摧毁大半，你的一个表妹，就能让她再无希望。”
    ——谢谢你，让我明白了自己的定位。
    ——很小的时候，母亲告诉我不要依赖任何人，因为一旦习惯就如同碰到罂粟，再也戒不掉了。
    ——我的命都是你的，你让我做什么我都该感激才是。你可以把阳佐小悦送到药谷疗养，我祈求你还来不及，怎么可能埋怨你？是我不对啊，我要求着卓谷主卓姑娘，我不该违背他们的任何意愿，我不该让卓姑娘失了面子。。
    ——其实在某个时刻，我真的以为自己可以就这样依赖下去，就假装爸爸还在，妈妈也没有离去，可是我发现不行了，我突然明白了一些事情。
    ——我跪下来乞求你可不可以？只要你帮助阳佐和小悦，我跪下来求你好不好？
    心口剧烈袭来的痛意让他几乎就要弯下腰去，他的睫毛颤抖得越来越厉害，满耳都是她绝望的声音。
    是不是因为你已经绝望，所以即使这样的毒会致命，你也不远再乞求任何的帮助？是不是你害怕依赖会让你更加软弱，所以你宁可一个人昏死在漆黑的夜里？你到底经历过什么？会这么痛这么惧怕欺骗这么渴望去抵触着温暖？
    那样竭斯底里却佯装坚强的绝望。带着这样的绝望，带着伤口让人抽搐的疼痛，她慢慢沉睡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