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悦的情况很不好，喝下助眠的药汤之后，阳佐在姐姐的温柔安慰下沉沉睡去，可是齐悦却不能镇定，他在床上来回扭动，面色有些狰狞，满头汗水。
    月下紧紧抱住他不让他的剧烈挣扎伤害自己，小男孩力气不大，但是月下力气也并不能完全制服他，手臂脸颊都被抓出来血痕。
    紫濯站在一边抱臂看着，想要过去帮忙，却抑制不住心头的烦躁，月下怕他因为心情压抑不留神伤害了齐悦，轻声说：“濯，你回去吧，还没有吃晚饭，别饿着了。”
    “你不也一样。”紫濯皱眉道，语气还是很糟糕。
    “我陪同贺公子去买药材时吃了一些东西充饥，所以没吃什么——你在这里小悦也无法安睡，快去吃点东西休息吧，我经常照顾阳佐，知道怎么照顾孩子。”月下温声劝说，紫濯听着她的话神色放柔了几分，犹豫一瞬还是转身离去。
    月下看着他离开，微微松了一口气，她抱紧齐悦，低声说：“小悦，别怕，月下姐姐在这里——月下姐姐连王里正都可以摆脱，当然能帮你救回爸爸妈妈和丫丫小绿他们。。别怕，别怕，好好睡下就好了。。”
    她一遍一遍地重复着，直到怀里的小男孩慢慢平静下来，小手轻轻抚摸着月下脸上的伤口，声音软软的糯糯的：“对不起月下姐姐，我不是故意的。。”说着说着他轻声抽泣起来，他怎么能伤害月下姐姐呢？听妈妈说，他出生时是难产，大夫们怕沾染晦气都不肯来为妈妈接生，月下姐姐才十一岁，刚刚从山上挖野菜回来，就急匆匆过来帮助妈妈生产他。等到妈妈顺利生出他之后，月下姐姐却面色惨白地昏倒了，他才知道月下姐姐的身体也并不好。他的月下姐姐，在坏孩子欺负他时会全力保护他，王里正收取税款时会偷偷给妈妈一点她剩下的钱，他饿了的时候月下姐姐会做野菜粥给他喝，虽然不是什么美味，却那么温暖。
    他的人生很短，只有六年时间，可是他的每个生活点滴都有月下姐姐的身影，他曾经嫉妒过阳佐哥哥有那么好的姐姐，在他们这些茂京孩子们心中，月下姐姐是最温柔美丽的仙女。
    他想着，慢慢哭了起来。他很害怕，月下姐姐离开不久就有个人来到家里，杀掉了所有的爷爷奶奶叔叔伯伯，包括他的那些小伙伴和两条狗，他绝望无助地躲在冰冷的水缸里，浑身瑟瑟发抖。妈妈爸爸都倒在血泊里，他抱着自己，哭着叫着月下姐姐的名字。。
    月下抱着颤抖的齐悦，在他耳边温柔地唱起歌来。
    “黑黑的天空低垂，
    亮亮的繁星追随，
    虫儿飞，
    虫儿飞，
    你在思念谁。
    天上的星星流泪，
    地上的玫瑰枯萎，
    冷风吹，
    冷风吹，
    只要有你陪。
    虫儿飞，
    花儿睡，
    一双又一对才美，
    不怕天黑，
    不怕心碎，
    不管累不累，
    也不管东西南北。。”
    月下的声音不高，清澈带着一点点沙哑，齐悦抱着她，枕着歌声慢慢沉睡下去。。
    看着怀里的齐悦慢慢睡去，月下清了清已经有些痛的喉咙，温柔地把他放在枕头上，抽出已经酸痛的双手。她慢慢抬头看着天上的点点繁星，觉得有些冷，不由抱紧了自己。
    突然觉得有些累了，这样的生活。月下闭上了眼睛，把自己缩成小小的一团，用自己的体温温暖自己。齐悦的呼吸很平稳，已经睡熟，四周已经没有了声音。
    不能依赖任何人。她在心里轻轻告诉自己，是不是最近安逸的太久，已经忘记了自己的处境。她曾经以为家已经被毁灭了，那些背负在她的肩膀上的东西不是可以依靠任何人的，她的世界背叛，伤害和死亡已经太多，她在意的人也仍然只有那么几个就好。有些人，她不配在意，也不需要她在意。可是为什么，心头的寒意让她那么痛。
    她睁开眼睛，表情恢复了宁静，却在抬头的刹那凝滞。
    白衣的男子静静立在她面前，他凝眸看着她，眉心微蹙，漆黑的眼映着窗外的漫天星辰。
    那么美丽的如同画一般的景色。月下看着他，微微一笑，想要站起来，但是坐着太久，双腿已经发麻，她一个踉跄跌倒在地上。
    圣祁俯身伸出手去，月下看着面前修长的手指，只是淡淡扬起嘴角，默不作声支撑着床沿站起来。她看了一眼睡着的齐悦，转身向着门外走去。
    圣祁静静收回手，眼中的光华慢慢熄灭。
    桃花林在夜色中模模糊糊看不清楚，只有花香依旧，随着晚风袭来。月下单薄的背影融进暗色中去，脚踏在地面堆积的花瓣上，发出轻微的沙沙声，她的声音也隐隐约约辨不真切，像是从遥远的天空传来的声音。
    “谢谢你，让我明白了自己的定位。”
    圣祁突然觉得有些颤抖，好像原本在悄悄接近的东西突然不见了踪影，他长了张嘴想要说什么，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很小的时候，母亲告诉我不要依赖任何人，因为一旦习惯就如同碰到罂粟，再也戒不掉了。”月下站在不远处，手指慢慢抚摸着粗糙的树干，轻轻地笑，“我不是这桃树，有濯的耐心和疯狂喜爱来保护它们，我只是那些杂草而已，肆意生长着，没有人会真正爱护他们。也许某些人在某个感怀时刻会用衣服为她们遮挡风雨，却也是瞬间的温暖而已，不会有人去在意。”她慢慢转过身，眼睛在暗夜中如同银河的两道剪水，流淌着汩汩的光辉。
    “月下，你。。”圣祁有些茫然，他似乎听懂了什么，却又似乎什么也没听懂，他也宁愿自己什么也没听懂。
    “其实在某个时刻，我真的以为自己可以就这样依赖下去，就假装爸爸还在，妈妈也没有离去，可是我发现不行了，我突然明白了一些事情。其实我早就应该明白的，可是。。”她轻轻笑了笑，“我真的应该想到的，我不配，也不该去肖想。”
    圣祁攥住了拳，他大步向着林中走去，月下却在他走近的刹那继续后退，一直退到林深处。
    “越是依赖，被伤害被背叛被欺骗之后就会越痛，这个我很早之前就明白的道理为什么被我自己忽略了呢？阳佐需要我，小悦需要我，这才是我的价值，为了他们，我就该忍耐的，温暖不是我向别人汲取的，而是我应该给他们的不是吗？”她的声音越来越恍惚，越来越语无伦次，圣祁听得心惊，提起轻功猛地向着她掠过去，从身后抓住了她的手腕。
    “月下，你到底在说什么？”他脸色有些苍白，第一次发现手心里的手腕那么纤细，似乎他一捏就会断，他突然有种她会消失的错觉。
    “祁，谢谢你呢。”月下微笑着抬头看着他，“阳佐和小悦真正被安顿好之后，或许睡一觉我还能回去吧？回去发现爸爸还在，妈妈也没有疯，我还能被他们爱着，维护着长大。。”
    她的眼中没有泪，干干净净向着月光，可是圣祁分明看见了她在哭泣，她的眼睛在哭泣，她的灵魂也在哭泣。
    “月下，如果是因为今天我让你道歉的事情让你生气了，那么我道歉，我不好违了外公的面子。”他焦急地摇晃她的肩膀，可是她却仍然在笑，笑得很温暖却很绝望：“不不，祁，你为什么要道歉？我的命都是你的，你让我做什么我都该感激才是。你可以把阳佐小悦送到药谷疗养，我祈求你还来不及，怎么可能埋怨你？是我不对啊，我要求着卓谷主卓姑娘，我不该违背他们的任何意愿，我不该让卓姑娘失了面子。。”
    “月下！”
    “我说错什么了吗？”她的情绪似乎已经崩溃失控，声音却冷静得可怕，“对不起，你为什么看起来生气了？我跪下来乞求你可不可以？只要你帮助阳佐和小悦，我跪下来求你好不好？”她低着头拼命弯曲膝盖，圣祁脸色惨白地抓住她的手腕提起她的身躯，整个人也和她一样颤抖起来。
    他似乎明白了什么。他似乎知道了自己的作为会造成怎样的伤害。也许在他的立场上，为了顾及外公的面子，为了确保阳佐和齐悦在药谷不会受卓纤水的刁难，他的做法没有不妥，可是他却忘记了月下是怎样的人。
    第一次看见这个女孩时，她护着自己的弟弟躲避杀手的剑芒，在最后关头推开了弟弟，自己一个人面对剑刃的袭击。他在那个刹那看向她，她仓皇抬头，满眼的星光璀璨，周身散发着渗透进骨子里去的忧伤。她对她的弟弟笑起来很温暖，但是离开了他，她的神情就会变得茫然，似乎没有目标，没有希冀，那似乎是一种看透了生死的淡然，因为淡然满不在乎，所以坚强并不畏惧。
    那样柔弱的女子，却拥有着那样无喜无悲的冷淡。她并不畏惧死亡，甚至她可能随时选择死亡，在最恰当的时刻。她看似温和宁静，但是这样温柔好说话的人，往往有着可怕的原则和坚持。
    而他的那句话，就恰恰让她被压弯了脊梁。对于任何人，那句话都足够伤人，更何况对于她，她将要送走自己唯一的支柱，正在茫然无措，他的举止言行让她抓不住任何再值得留恋的东西。
    他突然觉得害怕，这是他似乎从未出现过的情绪，他害怕她真的走向死亡，毫不犹豫的，与无返顾的。
    “你听我说，你听我说。。”他摇晃着月下的肩膀，却不知道该怎么解释，“你的命是你自己的，一切的杀戮都是因为我而起，是我欠了你，不是你的错，你不要。。”不要把自己放得那么卑微，卑微到尘土中去。
    陌生的情绪翻涌着填满他的心，他辨不清晰那都是什么，在这样桃花香气四溢的夜里，这样几乎崩溃的卸下坚强的女子，他的感官似乎变得模糊起来。
    茫然间他松开了双手，任凭她消失在夜色里，他怔怔发呆，许久才抽出剑来，清心剑术在桃花林中施展而开，漫天桃花飞舞，正如同他混乱的心绪。。
    清脆的耳光声响起。
    月下反应不及，整个人摔在地上，她慢慢站起来，有几个被齐悦抓出的伤口的脸颊瞬间肿胀起来，习武的女子，力气还真是大，这一巴掌似乎也用了内力吧？
    卓纤水冷冷地看着月下，娇艳若玫瑰的容颜因为愤恨显得有些狰狞：“你这个贱女人。”
    月下心里出奇的平静，她知道卓纤水迟早会来找自己的，却没想到这么快。经过昨晚的发泄，她如今的心情很淡漠，不想说话，也不想反抗。
    “我只警告你一点，祁哥哥是我的，你最好滚的越远越好，否则。。”
    “你干什么？”身体被重重一推，卓纤水反应不及，后退一步才站稳。她看向突然出现的满面愤怒的少年，冷笑起来：“来的正好啊，花月下，这个就是你那个要送到我们药谷的病鬼吗？长相倒是很不错嘛。喂，你们最好放老实点求着我们药谷，要不然。。”
    花阳佐看着姐姐脸上的伤口，脸上心里痛极，刚要开口反驳，月下在他身后轻轻拉了一下：“阳佐，冷静点。”
    “姐——”
    “我们走吧。”月下在弟弟手臂上轻轻捏了一下，阳佐咬紧牙关看了卓纤水一眼，还是选择听从月下的话。他知道姐姐这么选择是有原因的，他也知道姐姐是为了他，这样被保护的感觉他经历了那么久，什么时候，什么时候他才能变得强大，强大到可以保护姐姐。
    月下拉着阳佐慢慢离去，临走时她淡淡看了卓纤水一眼，努力掩饰掉左臂突如其来的剧痛。那里的肌肤上突兀出现了一个黑点，不大，但隐隐冒着青色的光。
    不愧是药谷谷主的孙女，这么快的速度给自己下了毒，还是。。那么可怕的一种毒，她就这么有恃无恐吗？被宠坏了的大小姐的嫉妒心真是强烈的可怕，可是。。
    她低头苦笑——自己真的有罪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