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码头，谭连阳一边开车一边在后视镜里冲他老板笑，“头儿，刚才跟那几个老外在一起的是什么人？”
    “我远房亲戚，”陆永斌在后座上伸了个懒腰，“一会儿到了公司，你就能见到他了。”
    “亲戚？”谭连阳吐了吐舌头，“队长你家什么时候这么出息生得出那么有气质的小孩？”他跟着陆永斌有些年了，老板的脾气他摸得清楚，平时开起玩笑来也就有些没大没小的。
    “我还没老婆呢！”陆永斌踹了前座椅背一脚，“开你的车，人家比你还大呢就在这充老头！不该问的少问啊，对了，另外两个人到了么？”
    “昨天就到了，已经安排他们住下，反正现在上海失业找工作的人多去了，房东也没起疑。”
    “那码头上是怎么回事？”陆永斌皱了皱眉，能让赤木老狐狸亲自出马，肯定没小事。
    “应该是前两天有几个伪政府官员和日本人遭到刺杀，死了一个伤了四个，其中还有个日本女人，巡捕房乱糟糟地抓了不少人，”谭连阳在后视镜里见他老板眉毛皱成一团赶紧补充，“没我们什么事，头儿你不在，大家都老实着呢。头儿你这次回来，是不是有大买卖了？”
    “不是说过不该问的别问么？”陆永斌拍了他的头一下，谭连阳缩着脖子笑得一脸灿烂。
    回公司的路上人并不多，两人正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事，就听见后面传来喇叭声，他们在码头见过的领事馆的车很快从旁边超了过去。
    “挂外国旗的就是比我们跑得快啊。”谭连阳哼哼，他的车子也随即拐弯，前面就是北极制冷公司，“头儿，你看！”
    陆永斌欠起身来伸头到驾驶座的椅背旁朝前看，不禁“扑哧”一下笑出声来。谭连阳口里的小孩正一手拎着皮箱，一手环抱着那个缺了一条胳膊的大熊站在公司门口四下张望。
    还好公司门口没多少人经过，否则……陆永斌暗笑。
    车开在门口，陆永斌下车故意把玖上下打量了一遍：“怎么不进去？”
    “等你过来。”玖无视他的视线，“第一次来，贸然闯入似乎不太好。”
    “这里是我工作的地方，没别的。”陆永斌带着玖走进大堂，员工起身问经理好，目光纷纷转向他身后跟着的抱个大熊的年轻人，玖有些窘迫地加快了步伐。
    进了经理室，谭连阳也拎着陆永斌的行李跟进来。陆永斌示意他关上门，“来介绍下，谭连阳，我的司机也是联络员，外号猴子。猴子，这是章玖凌。”
    没等陆永斌继续介绍，谭连阳就笑着伸出手：“头儿的远房亲戚是吧，三个字的名字叫起来太费劲，你叫我猴子好了，我直接叫你玖凌行么？”
    “你好。”玖握了一下猴子的手，露出个陆永斌这几天在船上看得烂熟的友好笑容，算是默认了他的自来熟式称呼。陆永斌心里切了一声，第一面见到他要是就这副样子，一准被他骗了，于是决定暂时不理他，让他自便，自己坐下来翻桌上积压的文件。
    “这段时间没什么人来找我吧？”陆永斌翻了翻秘书已经分好类的合同文件，随口问谭连阳。
    “有几个生意上的伙伴来过，我告诉他们你去香港谈生意了，”谭连阳等进来送饮料的秘书出去后回答，“这是今天早上送来的请柬。”他从怀里拿出了一个信封递给陆永斌。
    陆永斌接过拆开看了一眼，又上下打量了一下玖，说：“玖淩，刚下船要好好休息一下么？”
    “有什么事你就直说吧。”
    “晚上在东方饭店有场招待舞会，”陆永斌晃了晃手里的请柬，“上海滩上有头脸的人物会出席，要不要去看看？如果你要休息，倒是无所谓。”
    “不是只有一张请柬么？如果可以带人去，那当然好，”玖说着看了看自己身上，“表哥，能先去你家洗澡换一下衣服么？”毫无预兆的突然冒出个表哥，陆永斌刚到嘴里的茶差点喷出来。
    “你送他去我家吧，猴子。对了，顺路去下王裁缝那里，给他量个尺寸，做两套正装。”好不容易咽下茶，陆永斌直挥手，“等会儿再回来接我。”
    谭连阳点点头，拿起“表少爷”的包往外走，刚出门他又探头回来，“头儿，我忽然发现你好像年轻了哦，表哥，哈哈！”说完马上缩头关门跑路，留陆永斌一个人对着手里的茶杯运气。
    陆永斌给打几个电话，处理了一些积压的文件，谭连阳也回来接他了。
    “坐吧，怎么样？”
    “王老板问头儿你这个表弟怎么比你好看那么多，”谭连阳一屁股坐到沙发上，没漏过他老板嘴角抽了抽，“头儿，我看他好像没多大？”
    “嗯，比你大半岁。”
    “半岁？我以为他怎么也比我大个两三岁呢！”
    “装的。”陆永斌刷刷刷批完最后一份合同，往文件筐里一扔，站起来整了整领带，“走吧”。
    陆永斌到家的时候，玖已经梳洗停当坐在客厅的沙发上组装那两把掌心雷，头上还冒着的水汽，衬衫随意地扣了两个扣子就那么敞着，身边还摊着一张报纸。他走过去拿起报纸扫了眼头版，白利南路的一个垃圾桶里发现了一个被砍下来的脑袋，是伪政府的什么小官。“你看了？”
    “看了，”玖对好了准星空扣了一下扳机，“哪里做的？”
    “谁知道，”陆永斌拿起桌上另一把枪掂量着，“现在上海滩各种抗日组织多得是，我们的，中统的，**的，还有一些自发的，报社么，把任何事情说得天花乱坠最在行了。今晚舞会有衣服么？”
    “船上穿的猴子拿去洗衣店了，还有一套当初在德国做的，倒是还能穿。”玖起身，“什么时候出发？”
    “晚上七点才开始，你还可以去睡一会儿。”
    “不了，你知道哪里有不错的绸布店么，最好可以绣花。”玖拎过沙发一端的残疾毛毛熊，“我想出去一下。”
    陆永斌无聊地在绸布店里打量着各色丝绸和进进出出的小姐太太们，一边听着玖在和老板说着要求，暗自忍耐太太小姐们看看里边的毛孩子又看看他的笑眯眯的眼神。
    跟裁缝师傅讨论好了给毛毛熊做的衣服式样，玖留下熊和定金，说好三天后来取。
    “你哄小孩还真上心。”
    “物尽其用嘛。”玖双手插在裤口袋里，西装外套挂在臂弯上，一脚踢飞了颗小石头，“变天了啊，看样子晚上要下雨。”
    东方饭店，晚上七点半。
    “今天舞会的主办者是大钟有限公司的老板，”一边走陆永斌一边向玖讲着情况，“他小舅子是伪政府税务局的局长，所以嘛借着关系捞了不少。有钱能使鬼推磨，他办晚会自然很多人都得给面子，会来不少人，你可以都认识一下，以后也好办事。”
    “知道了。”
    “别乱放电啊。”想了半天，陆永斌还是忍不住提醒一句，没见回音，侧头一看，那小子板着一张脸装严肃，嘴角抿着正在憋笑，陆永斌一想刚才那话确实有点多余，由不得嘿了一声捶了他一拳。
    “乔经理！”饭店门口迎客的郭老板迎了上来，“听说你去香港谈生意去了，我还以为今天你不会来了呢！”
    “你郭老板请客我怎么能不来呢？”陆永斌笑着和他握手，“这不船早上才靠岸，我就来了嘛！”
    “那太好了，我正好有事找你谈，这位是——”
    “我表弟章玖淩，刚从香港过来的。”陆永斌说，“玖淩，这是郭老板，以后还要承蒙您多关照！”
    “乔经理家真是一表人才啊！章先生原来做点儿什么？”
    “玖淩在德国念书，上个月才回来。”
    “章先生原来还是学成归来的才子！互相关照互相关照，”郭老板笑着客套，“我还要招呼别的客人，乔经理你们先请自便。”
    告别郭老板，两人从侍者手里各拿了一杯白兰地晃向宴会厅。
    “门口两个，二楼三个，宴会厅侧门大概一边有三到四个，要出什么事么？”玖端着杯子转了个圈，状似在打量厅里的各色莺燕，极其自然地跟陆永斌交换了个耳语。
    “不知道，静观其变。”陆永斌抿了一口白兰地。
    陆永斌和郭老板在谈饭店制冷设备的情况，一边在找刚跟他分开就不见身影的玖，就见此刻那个小子正被两三个脸上抹得跟白灰墙、岁数能做他妈的女人围在对面的酒桌旁。
    “令表弟还真受欢迎，”郭老板和陆永斌碰了下杯子，“乔经理，不用那么紧张地一直关照着吧，章先生也不是小孩子了。”
    陆永斌瞥了一眼，哈哈一笑，见那些惯于风月场的女人们有变本加厉的趋势，而今天扮演纯情留洋生的玖也该到了手足无措时候于是跟郭老板说声抱歉，走过去把没辙的玖拉了出来：“抱歉了夫人们，我们还有事，先失陪了！”
    “这么快就要走啊，乔经理，”一个还在跟陆永斌抛媚眼，“下次记得再来玩啊！”
    “好的，好的，再见了夫人们！”陆永斌保持笑容地回答，心里更是在大声笑，玖的手里汗津津的，显然应付几个母老虎确实比船上的洋夫人吃力多了。
    舞池中衣香鬓影，正到酒酣耳热时，就见大厅上天女散花一样飘下来大量红红绿绿的纸片，跳舞的人们停下舞步，不知发生么什么事。陆永斌随手拈过一张挂在大厅希腊女神雕像胳膊上的，上面写着：
    舞友们：你们有人跳狐步，有人跳华尔兹，却为何不上前线去杀敌？你们有人畅饮白兰地、威士忌，却为何不给军队捐点钱，一边购买更多军火去杀敌？
    舞友们：当你们身上散发出被奴役者的腐气时，为何还把金钱花在化妆品上？清除这种腐气的唯一办法，就是将你们的热血献给整个民族。那么我们在今宵的薄利炸弹，将为你们增添欢娱……
    落款是“血魂锄奸团”。
    有人大声读出传单的内容，舞厅开始混乱，有些女人尖叫起来，踢踏着高跟鞋往门口挤去。
    陆永斌和玖本来就打算离开，已经走到了门口，就在这时候，忽然有个人影从门前一晃而过，扔出了个什么东西。
    东西扔过来的一瞬，陆永斌觉得被人推了一把，直接滚到了马路上，腰撞到了旁边的路灯柱基座。
    没等他唉哟出来，“轰”的一声巨响，紧接着惊叫哭泣声不绝于耳。
    他睁开眼睛，正跟转过头看他的玖对上眼，那身米白的西服已经是一团泥水色：“你推的我？反应挺快嘛！”
    玖没回答，四处望了望，忽然躺到了陆永斌身边。陆永斌扭头一看，巡捕房的警车呼啸着冲过来，日本宪兵队的车居然也跟在后面。一堆皮靴踏过路面的杂乱响动后，陆永斌在下车的人里面又看见了赤木净之。
    老狐狸显然对倒在地上的伤员和惊慌失措的人群没有兴趣，在外面没有发现他关注的对象后，径自走进了舞厅。
    “头儿，没事吧？”猴子从人群中穿过来，瞄了一眼躺在旁边的玖，“他受伤了？”
    “没事，不知道又哪里的组织扔了两个土炸弹。”陆永斌推了一把玖，“医生和巡捕都顾不上这边了，别装了，走吧。”
    玖立刻从地上爬起来：“日本人怎么来了？”
    “现在哪里有事他们就到哪里，你不见么？今天的舞会有日本人参加。”陆永斌回答。
    跟着猴子上了车，陆永斌一边拿过手帕给玖擦脸上的泥水一边吩咐：“先把我们送回家，然后猴子你去找六安，查查今晚是谁搞的。”
    “知道。”猴子回答。
    “今天的人你记住了吧？”等猴子出去楼下传来引擎轰鸣，陆永斌边换衣服边问玖。
    “嗯，你的意思是，这就是下一个目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