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说两个人么？”码头上，陆永斌皱着眉看着多出来的第三个随行人员。且不说这位多出来的一副我也不是情愿的表情，虽然比第一次见的时候收敛了不少，单就那身轻佻的白西装就让陆永斌好一阵皱眉。
    “这是老板的意思，”负责送站的人解释，却并没有多说，只是递过船票和陆永斌的箱子，“一路顺风，陆队长。”
    检票上船，放好行李，陆永斌拍拍手掸去西装外套上的灰尘，盯着还在整理行李的玖：“我现在该称呼你什么，玖先生？”
    “我是你的新助理，章玖淩，乔经理。”玖把行李塞好，从西装裤的口袋里取出几张纸递给陆永斌，“你的远房亲戚，之前一直在香港上学，父母出意外身亡断了生活来源，所以跟你回上海学做生意。其余的关系在这上面，看完请销毁。乔经理的资料我看已经过了，我会配合好你，这是先生的意思。陆队长，请多指教。”
    “今后就是一个锅里吃饭的弟兄了，可别见外。”陆永斌扯扯嘴角，挤出一个自认友好的笑容。
    陆永斌在上海公开的身份叫乔飞，是冰山制冷公司的总经理，公司本身是美国人开的，自从开始打仗老板就跑回美利坚去了，留他全权负责，仗着美国老板的牌子，陆永斌物尽其用地将那里变成了一个秘密联络点。
    从香港到上海，船要走上好几天，旅途无聊，能看到的除了水还是水，虽然头等舱娱乐活动相对比较丰富，却也几乎就是夜夜笙歌艳舞，再来就是在专用甲板上各类人等的各种沙龙。
    海上的头一天，陆永斌显然没这个闲心。虽然这次香港之行没有明确下一次行动的对象，但从老板让人亲手交给自己的装备看来，不久应该会有大动作。他打开皮箱的夹层，从里面取出两把掌心雷，还有二十发子弹。
    “章先生在军校时学什么科？”拆开枪仔细检查保养，陆永斌一边问坐在窗边看着停在甲板上海鸥出神的玖。
    “情报学，主攻情报分析和伪装。”
    “我看你身手也不错，以前练过吧？师承哪个门派啊？”
    “这就开始身家调查吗？陆队长，”玖转过头来，“我可以说无可奉告么？你能知道的资料都写在纸上了。”
    陆永斌手上的动作一顿，不再追问，三两下将拆开的枪拼回校好，扔给玖，“如何？”
    玖接住掂了掂，冲着门比了比准星，“勃朗宁M1906，不错，好东西。”
    “两把都给你，”陆永斌将另一把也扔了过去，“找个地方藏好，上岸的时候，不光码头的巡捕要检查行李，有时候日本人也来凑热闹。”
    “考试？”玖用食指套住手枪转着，歪头看陆永斌。
    “你认为是也无妨，”陆永斌盯着那张娃娃脸，没再戴着那副平光眼镜，看起来比档案上的年龄更小，偏要穿身三件套的西装扮老成，陆永斌忍住冲到嘴边的笑声，“还是说，玖先生，这节课你没及格？”
    玖不理他的激将法，将枪往兜里一揣，“只要结果达到，过程无所谓对吧。”
    陆永斌点头，“忘了说，最近上海经济形势很紧张，夹带紧俏物品的人多了，巡捕们也精明了不少，一般的夹层啊什么的都能被他们发现。”
    玖瞥了陆永斌一眼，滚去床上翻了个身拿背对着陆永斌，扔下一句“那种地方能藏什么啊”就再也没说什么，似乎转瞬就睡着了。
    从第二天开始，应玖的要求，陆永斌和他分开行动。于是大多数时间，陆永斌都是端着个杯子坐在头等舱甲板上的休闲椅里看玖穿梭在不同的人群中。
    他在寻找能为他使用的搬运工，陆永斌知道，看玖跟不同的老外叽里咕噜地说着自己听不懂的鸟语他有点自失地想，喝过洋墨水毕竟就是跟自己这种粗人不同，至少他就没法跟这些老外搞得太近乎。
    那天下午，陆永斌正躺在椅子上吹海风，身边传来的叽里咕噜快速鸟语和阵阵笑声，他转过头去，就见这排躺椅的另一端，玖正和一个金发碧眼的女人相谈甚欢，一个满头金色卷发的小姑娘坐在他腿上，一会儿顺着他的腿往下爬，一会儿揪着他的领带打秋千。陆永斌暗笑，这小子去勾搭女人的手段果真灵光，虽然不是那种能把女人迷的神魂颠倒的类型，但那张笑逐颜开的娃娃脸据说相当容易激发女人的母性。
    果然，一会儿外国女人起身离开去办什么事，居然就这么把女儿留给他照看，小姑娘更是完全不怯生，直接爬到玖的胸口上一手搂着他脖子一手去够藤几上的果汁。
    玖欠起身来让那小姑娘顺利抱到了盛着果汁的杯子，顺势抱着孩子走到陆永斌身边隔了个位子坐下。
    “速度挺快。”陆永斌点点头，继续眯着眼睛享受日光。
    “知道那女人是什么身份么？”玖一边逗着小姑娘一边将他已经皱巴巴的领带从小魔掌里解救出来，“德国领事馆武官的妻子，带着独生女儿去看上海看她丈夫。”
    “不错，”陆永斌哈了一声，“我要提醒你一句，玖先生，外国巡捕们可能不会搜查这位夫人，小鬼子就难说了。”
    玖笑了笑，和小姑娘说了句什么，俯身将她放了下来，小姑娘欢快地跑开，一会儿抱着个比她矮不了多少的绒毛熊蹦蹦跳跳地跑了回来，玖把她和熊一块儿抱了起来，拿着熊脖子对着小姑娘边晃边说，逗得小姑娘咯咯笑，末了还搂着他脖子在他脸上啵了一口。
    陆永斌嘴角一阵抽搐，算了，看样子这位小爷压根用不着他担心……
    晚饭前，陆永斌回房间换衣服，推开房门就见玖抱着那个毛毛熊正站在房里，和之前不同的是熊耳朵开了个口子，里面白花花的填充棉花露了出来。
    “怎么弄成这样？”陆永斌扯下领带凑过来瞥了一眼，裂口呈四方口状。
    “汉娜抱着它摔了一跤，刮桌角上了。”玖示意他关门挂上防盗栓，自己坐到铺上神情自若地拿剪子把熊屁股上的线挑开，将两把掌心雷拆解后塞进了熊肚子，再极其熟练地缝好了熊屁股和耳朵上的裂口，最后不知从哪变出来个蝴蝶结给系在了补过的熊耳朵上，又将毛捋了两把，天衣无缝。
    陆永斌极其无语地看着他的动作，至于人家小姑娘怎么会一跤摔得那么凑巧，他还是不用问了。
    晚宴上，陆永斌远远地看到那个德国小姑娘欢叫着接回了玩具熊，整个餐会上几乎都粘着玖，而那位夫人乐得没个女儿烦，在一旁和一个英国绅士聊得甚为开心。
    本来以为这小子是去勾搭女人，没想到其实人家的目标是小女孩，还，真是个人才啊……陆永斌晃晃手里的酒杯，将杯中的红酒一饮而尽。
    海上飘摇几天，客轮终于驶到了它的目的地——风雨飘摇中的孤岛上海。
    所有人都拿好行李准备下船，陆永斌按照事先约好的依旧和玖分开行动。人群中，就见玖拎着自己不多的行李分外自然地“碰上”了武官夫人和她的女儿，寒暄几句后，极其绅士风度地接过了武官夫人的行李，而那个叫汉娜的小姑娘更是高兴，抱着玖的大腿就不撒手。陆永斌几乎要滴汗地看着武官夫人面有歉疚地说着什么，招呼过一名服务生来拿行李，好让玖腾出手来抱起小姑娘和她搂在胸前的毛毛熊。
    两人一前一后混在人流中缓缓向前，一下船就看到工部局警务处和日本宪兵都站在码头上，阵势比他动身去香港前有增无减。
    闻到什么味儿了？陆永斌琢磨着，一边冷眼打量。作为头等舱客人的待遇还算好，最多是把行李打开翻乱，有些下等舱的东西被日本兵的刺刀挑坏了也不敢声张。
    陆永斌收拾好东西走到外面，就看一群接站的人里有人冲他挥手：“老板，老板！”是他的心腹兼司机谭连阳。
    “老板，一路还顺利吧！”谭连阳挤进来接过陆永斌的行李，“车在外面，走吧。”
    “等一下。”陆永斌装着点烟，往码头那里看去，那边已经轮到了玖和那对母女。
    工部局的巡捕象征性地看了看，挥挥手放行了，没走几步，一直站在一旁看着的一个日本少佐忽然走过来拦住了抱着小姑娘的玖。
    陆永斌捏烟的手紧了紧，他认识这个少佐，日本宪兵特务机关里面大名鼎鼎的赤木副处长，他的出现，通常都代表着大麻烦。
    “姓名，从哪里来？到这里做什么？”赤木净之问面前这个抱着个外国小女孩的年轻男人，男人一脸茫然地看着他，显然不懂他的日语，旁边的翻译忙把问题翻译成汉语又问了一次。
    “章玖淩，从香港来上海投奔亲戚。”玖递出自己的证件，回头看看后面的武官夫人，“汉娜小公主是这位夫人的女儿，是德国领事馆武官的家眷，如果要问问题，请用德语或者英语。”他好心跟翻译解释。
    “搜！”赤木净之看完玖的证件，又把这个年轻的中国人从头到脚打量了一番，挥了下手。
    玖的行李中没发现任何违禁品，有个日本兵要翻武官夫人包，被武官夫人叽里呱啦一通吵喝退。
    “告诉她，我们得到消息，有人携带危险武器乘坐这艘船，所有的旅客都要开包检查！”赤木净之告诉翻译，翻译用英语和武官夫人解释完毕，请这位夫人配合。武官夫人不情不愿地打开手提箱，自己把东西拿出来，坚决不许其他人碰触。
    “我们可以走了吧？”见检查完毕，玖问了一声，抱着汉娜就要往外走。
    “等一下，还有个东西没有搜查！”赤木净之指着汉娜手里的毛熊，“搜查这个。”
    就有日本兵过来扯汉娜怀里的熊，小姑娘在玖怀里居高临下地看着一帮矮子兵面色凶恶地拦着妈妈本就有些委屈，这下来劲了，死抱着大熊不撒手。玖用德语温和地和她说着什么，看表情似乎是在劝小孩松手，日本兵急了，拽着毛熊的一边胳膊一用力，熊从汉娜怀里被拖了出来，胳膊也被扯开了线，里面的棉花鼓了出来，汉娜“哇”地一声放开嗓子，嚎啕大哭，玖往前迈了一步，立刻两把刺刀顶到了他胸前。
    陆永斌手中的烟断成两截。
    正闹得不可开交，人群中走过一个高个子老外，气得脸色通红的武官夫人看到来人立刻扑了过去，用极快的语速和愤怒的语气向男人表达自己的不满。
    “赤木副处长，这位是德国领事馆的武官汉斯·冯·茨威格先生，”翻译交谈之后向少佐解释，“他说，他觉得，您对同为盟国公民的他的夫人和女儿如此粗暴的做法不仅有失一个绅士的风度，更是非常不友好的表现，他有权向贵国政府提出抗议。”
    赤木净之瞥了一眼那位武官，又走到玖面前，将他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那边，汉娜已经抱着她的熊抽抽搭搭地回到母亲身边。
    “走亲戚是吧，”他盯着眼前衣冠楚楚的青年，“在上海，你最好老实点儿！”
    青年微笑点头，显然不知道他在说什么。
    “放行。”不好和德国人发生冲突，又实在没搜出什么违禁品，赤木挥了挥手。
    玖走过去，用翻译不懂的德语向汉斯致谢。
    “这些人太过分了，”汉斯对于可以说一口纯正柏林腔的玖第一印象就很好，“感谢你对我妻子和女儿的帮助，我的车在外面，你住在哪里，我送你过去。”
    “非常感谢！”玖说，低下身哄着汉娜，“亲爱的汉娜，哭花脸可是有失淑女形象哦。”
    “但是威尔……”汉娜把坏了的泰迪熊推到他面前。
    “把威尔先借给哥哥一天好不好？”玖笑着，“哥哥保证明天就让威尔变得更漂亮。”
    “真的？”
    “哥哥有说过假话么？”
    “好！”
    看着玖抱着小女孩拎着大熊坐上了挂着德国国旗的使馆车离开码头，陆永斌暗笑了一声，叫谭连阳开车，直接回公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