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五章 寂寞沙洲冷
加入书签
章节字数:4608
滚屏速度:
保存设置 开始滚屏
买了骆驼,备齐了馕和清水,换上了当地能抵风沙的衣物,风远和孟天涯离开敦煌,沿着丝绸之路向更遥远的西方前进。
丝绸之路起始于长安,经河西走廊,到达敦煌之后分为北、中、南三路,北路走阿尔泰山,南路走昆仑山。风远道:“月岚曾听说距天山不远的大漠里有一种飞花,他也没见过,我们就去找找吧。”于是二人走了天山山脚的中路。
朔漠苦寒,却也别有一番动人景致。
不起风的时候天空总是特别纯粹干净,沙漠的脊线将光影分得格外明朗,各种植物在这里顽强生长。他们的骆驼在沙丘上行走,驼铃悠悠地响着。人也不说话,为了保存体内的水分。
孟天涯闻着空气里满满的阳光的味道,整个天地里便只剩下了骆驼的蹄声,驼铃的响声,大漠长风的呜呜声,还有两个人的呼吸声。他忍不住勾起嘴角笑,大漠的残阳为他们的轮廓镀上一层金红。
当晚休息的时候,孟天涯问风远:“那个飞花是什么回事?”
风远说:“有卷残篇上说那是种一生只开一次的花。它们的花瓣薄如蝉翼,在某一个湿润的夜晚所有的飞花都在同一瞬间苏醒,然后借风力飞舞到半空开放,完成授粉后再将种子和好不容易收集到的水汽包裹起来,落入沙里默默生长,直到下一次开放。”
“真美……”孟天涯叹息着,又说,“看来你运气很好,今晚就会是一个难得的湿润之夜,这种花是不是真的有,不久就会分晓,不过晚上冷得很,你小心别冻死在外面了。”
风远就问他:“你怎么知道的?”
孟天涯笑道:“闻出来的,空气里有水气。”
“花开的时候我叫你?”
孟天涯躺下身去不理他。
风远往篝火里添了些枯枝,遥望星空,想象着大漠里漫天花飞的奇景。
有人在漫天花雨里向他走来,那人神采飞扬,眉目如画。
夜色幽静,月岚走到他跟前,俯下身看着他,一脸的俏皮,睫毛忽闪忽闪的。
他傻了似的,看着月岚的眼睛,挪不开视线。漫天花雨乘着风在他们身侧盛放。
月岚看着他的呆样,眼睛开心地眯了起来,开口道:“那天我就那么一说,原来你还记得啊——是不是月岚说过的所有东西,你都记得?答应过月岚的所有事情,你都能做到?”
赫然竟是孟天涯的声音!
风远一惊而醒,撑着额头平复着呼吸。
他其实是不记得自己以前的事的,直到现在也没有想起来。他所有记忆的开端便是那个梦境,那个让他找遍了千山万水的梦中人儿。到底是青梅竹马还是前世孽缘都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梦里和月岚无声交流时的单纯快乐,就好像生命重回了一张白纸的时候。
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他的生命里只有两个人——自己,和自己寻觅着的、在梦中朝他快乐微笑有时却又悲伤流泪的月岚。
直到在长白山顶遇上孟天涯。
他的生命里第一次出现了朋友这两个字。一起走过千山万水,冷暖寒暑,尽管他是在苦苦寻觅,而天涯仅仅是赖着他游山玩水。虽然看不见未来会怎样,但他很高兴生命里出现了这么一个人,让他的漫漫长程多了些轻松和温暖。
情人和朋友,风远觉得这是两个很容易区分的概念。
可他梦中的月岚,却是从来不曾开口说话的!
风远甩甩头,把那些烦乱的思绪从脑海中甩掉。
他回过头去,孟天涯正安然而卧。抬起头,中天的月开始西斜了。
风远看不到的阴影里,孟天涯惨白着脸揪紧了胸前的衣服,尽量轻手轻脚地从怀中摸出瓶子,倒出一颗药丸咽了下去。
第二天一早,孟天涯问道:“看到飞花了吗?”
风远叹气。
“大漠环境很苦的,能活下来的都是些芨芨草、骆驼刺、罗布麻一类根深刺多的难看东西,纵有一些如顶冰花、番红花、郁金香之类的短命植物,放弃深深扎根的机会,只等下雨时开花结果,传宗接代,他们也不会离开依附的大地。”孟天涯静静道,“大漠的风沙太大,能收集的水汽又太少,风一吹就全散了。像飞花那种绝美而飘渺的东西,在这么严酷的环境里是活不下去的。”
风远低声道:“也许只是昨晚太冷了。”
“嗯?”
“地上白了好大一片,树上和草上都挂着冰花。”风远说,“天涯,是雾凇呢。”
孟天涯怔了怔,笑了:“是吗?那一定美的紧……可惜,我看不见……”
风远折下一根附着冰花的枯枝,递到孟天涯手中。孟天涯小心翼翼地抚摸过,感受冰花在指下融化。
风远等了一晚上,没有等来飞花,却和孟天涯一同欣赏了大漠雾凇的奇景。
----------------------------------------------------------
骑在骆驼上沉默地前行,风呜咽地吹着。
有什么东西从身边骨碌碌地滚了过去,不久又有一个。
孟天涯有些惊讶地抬头。
风远从骆驼上翻身下去拾起一个,笑道:“竟是团草。”
看孟天涯疑惑的样子,便将那团椭圆形的东西放入他怀中。
孟天涯摸了摸,有些开心地笑着:“这大概就是风滚草吧。在秋天里茎干枯萎,团成一团,风一吹就离开根随风滚动,传播种子。”
“这种枯草你也喜欢?”风远疑惑道,“你要留着它?”
“不。”孟天涯笑着把那团风滚草放在地上,听它骨碌碌地滚远,“你不觉得这种被风一吹就抛弃一切随之奔走的东西很可爱吗?”
风远耸耸肩。
这天日斜时,孟天涯听着远处潺潺的水流,闻着越来越熟悉的湿润的泥土味,忽道:“风远,这怎么像是到了江南的样子?不对,还有冰雪的气息。”
“我们到绿洲了。”风远笑道,“‘不望祁连山顶雪,错把甘州当江南’。不到此处真不能理解这诗句的意思。”
“怎么?”
“我说与你听。”风远道,“你看远处有苍山负雪,身后是黄沙漫漫,而那山脚下的大地却被雪山上的融水滋养着,阡陌纵横,碧绿喜人,仓仓粮满,瓜果飘香。只怕到了某些不景气的年月,江南鱼米之乡还不及这塞外苦寒之地呢。”
“听起来真是桃源仙境了。”孟天涯也笑了,“那我们今天便停在这里吧。该去满上水袋,再买些干粮了。”
----------------------------------------------------------
再往前走就是戈壁了。
行了几日,孟天涯忽然问道:“风远?”
“什么事?”
“没事……就是想问问你,戈壁是什么样子的?”孟天涯轻声说,“这些天来我没有闻到许多尘土的气息。”
风远转头看了孟天涯一眼,在他缚眼的月白色绸带上停留了一会儿,又偏开了视线。
“怎么了?”孟天涯没听到回答。
“没什么。”风远说,“戈壁平缓得很,地上全是砾石。这些石头什么颜色都有。大部分是黑色的,不过这两天也看见过布满了石英砾石的白戈壁,还有整片整片红色砾石的红戈壁,黄色砾石的黄戈壁,灰色砾石的灰戈壁。所有的石头都像是刷过一层油似的发亮,前人叫它们‘荒漠漆’。现在我们脚下的这片戈壁什么颜色的砾石都有,应该是五彩戈壁了。”
“真美……全是由各色油亮的砾石铺成的世界……”孟天涯打心里感叹,不由道,“如果我能亲眼看看就好了……”
风远也不由地叹了口气,正要说话。孟天涯突然抬头笑了。
“前面有水!我们快过去吧!”孟天涯说着催着骆驼往前奔去。骆驼对水的气息比人更敏感,主人一催立刻撒开四蹄往水源奔去。别看这大个子平日里温吞得很,真跑起来也不见得比马慢多少。
“你鼻子倒灵的很……”风远无奈拍骆驼跟上。
“我是听见的!”孟天涯远远回道。
一眼泉水,一个小小的湖泊,就是戈壁里一片珍贵的绿洲。
湖边有一片高大的胡杨林,这些树生而一千年不死,死而一千年不倒,倒而一千年不朽,和其他一些低矮的植物生长一起,倒映在波平如镜的湖面上。漫长的冬季,这些枯而不落,甚至是枯而不黄的植物成了荒漠中为数不多的迷人景色。
孟天涯任骆驼低头饮水,自己卸下行李,换了一处将水囊装好水,然后靠着一颗胡杨树坐下,擦擦碧玉箫,反反复复吹起一首清幽而缠绵的曲子。风远便升起篝火听着他吹。天边晚霞如火,将这一切润色得鲜艳无比。
孟天涯放下箫时,已是玉兔东升。
风远递过一块烤热了的馕,孟天涯笑着接过。
两人正吃着的时候,风远忽然问他:“天涯,我总听你吹这首曲子,它叫什么名字?”
“月中天。”孟天涯说,忽而笑道,“以前在残谱上看到,自己瞎补了一些,胡乱起的名字。”
“很好听。”风远说。
孟天涯笑笑。之后两人谁都没有说话。
吃过饭,孟天涯随手捡拾着彩色砾石拿在手里把玩,有些百无聊赖的样子。风远有些奇怪地看了他一眼,总觉得他今天有些奇怪,像个孩子似的。
“风远你看!”孟天涯忽然叫了一声。
一只修长略有着些薄茧的的手在风远的眼前摊开,掌心里一小块鲜明光亮的红色砾石,娇嫩鲜丽,衬得皮肤更加白皙,只是在荒漠中待得久了,略微有些干燥起皮。
“这是玛瑙吧!”孟天涯的笑声有些雀跃,“这几颗好像也是,这里还有好多呢。这里难道是玛瑙戈壁么?到处都是宝石。”
风远不由顺着他摸索过的地面看去,果然看见不少闪烁的红玛瑙,也觉得惊叹起来,忽然又想起月岚未必知道荒漠里还有这么美好的去处,心里不免有些怅惘。
“唉?”孟天涯忽道,“这些石头下面都是些沙子。”
风远看向手底。果然,那些表层的砾石被拣尽后,底下并不如他所想的全是石头,反而全是些细沙,一粒石子也没有。
风远正啧啧称奇,孟天涯忽而玩心大起,摸索着清理起石块来。
一横,一折,一勾,一划……慢慢的,“孟天涯”三个大字清晰地出现在眼前。
风远一时瞧得有趣,也学着他的样子捡拾着砾石。
不久,“孟天涯”和“风远”两行大字并排出现在这片色彩斑斓的砾石地上。
风远望着孟天涯兴奋地在地上感触着这五个大字的身影,突然沉默了。
孟天涯忽然停下了动作,露出仔细聆听的样子。
“怎么了?”风远不由问。
“轻声。”孟天涯说,“好象有什么东西落下的声音,不过真的好小,都不怎么听得见。”
“什么?”风远一愣,什么东西落下连孟天涯都说不怎么听得见?
孟天涯故作神秘地笑着,伸手指指天上。
风远抬头。只见漫天浮光飒沓,星陨如雨。所有的流星都从一点迸发而出,拖着尾成千上万地划过天际,像是一场盛大的烟花。
风远失神地仰望着星空,孟天涯也站起来含笑与他并肩而立,仔细地倾听着每一点光芒划过的轨迹。
“你说,那些消逝的东西,最后都到了哪里呢?”孟天涯忽然轻声问道。
风远沉默了。
“有人说,世界的尽头,只是一片一望无际的水呢。”孟天涯轻轻地笑着。
忽然,他喷笑一声跳起来,在漫天流星的映照下奔跑着,再足尖一点,扑进了湖水里,摇碎了一池星辉。
风远给孟天涯弄得有点懵了。他轻功不及孟天涯,只来得及冲进及腰深冰凉湖水里,把玩疯了的孟天涯捞出来。
孟天涯浑身都湿透了,衣衫湿漉漉地贴在了身上,几绺黑发湿漉漉地贴在前额。他依旧开心地笑着,眉宇间透出丝稚气,脸颊兴奋得泛起潮红,柳眉飞扬。
鬼使神差的,风远对着孟天涯的双唇吻了下去。
他闭上眼睛,细细品尝着那两瓣柔软,用舌尖细细舔过,然后轻叩门扉。
孟天涯明显僵硬了一下。风远锲而不舍地厮磨着。
怀中的身子慢慢软了下来,唇齿间依稀传来叹息声,而后轻轻为他放开了关防。
风远长驱直入,在天涯口里肆意翻搅,细细品尝着他唇齿间每一寸芬芳,舌尖扫过齿列和上腭,又缠住香舌纠缠,感受着怀中人的颤栗,用要将腰折断的力度把人抱的更紧一些。
天涯慢慢反抱住了他,柔顺地回应着。风远吻得更加用力,仿佛要将他拆吃入腹一般。
此刻漫天流星如雨,水中一片星光,湖边短命的荒漠植物们抓住仅有的湿润时间尽情开放着,骆驼们早已在夜风里安眠,天地间仿佛只剩下他们拥吻的身影。
交叠在一起的身影重叠着倒影在湖水里,身后五彩斑斓的戈壁上,两行大字在篝火的跳跃下明明灭灭。
----------------------------------------------------------
许久,两人唇齿分开。
风远沉默着松开手。孟天涯一愣,黯然退开几步。
两人相对无言。大漠长风呜呜地吹过。
风远挣扎许久,转身上岸,僵硬道:“夜里冷得很,把湿衣换了吧。”
孟天涯换过衣服,坐回篝火边,忽然轻声说:“明日到乌里雅苏台补给之后,直接回中原吧。”
风远点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