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五章:抽屉里的银杏叶   加入书签
章节字数:34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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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阿雅回老家的第二周,星期三。
    日子像滤杯里缓慢渗下的咖啡,一滴,一滴,把时间染成了温润的琥珀色。林暮在“慢时光”的日常,正从最初生涩的齿轮,向着某个更契合的位置转动。他能熟练操作收银机,记住常客的偏好。肋骨的隐痛已淡成深层的酸胀,久坐时仍会提醒他身体的未愈。苏景明给的维生素,他每天按时吃,空药盒收在廉租房的抽屉里,像是他新生活的纪念品。
    林暮开始看见以前从未留意的事物。比如清晨七点十分,第一缕阳光会正好越过对面楼顶,斜斜切过“慢时光”的原木招牌。比如苏景明挑选咖啡豆时,会先嗅闻,再对着光看色泽,指尖捻动豆子的动作有种近乎虔诚的专注。
    这是一个与他过去风驰电掣、风尘仆仆的世界截然不同的维度。这里的时间流速似乎都变慢了,允许观察,允许感受。
    这天下午,天空毫无预兆地阴沉下来。
    林暮刚协助陈硕清点完下午要用的鲜奶库存,豆大的雨点就砸了下来。他站在屋檐下看了看天色,推开店门时,风铃混着雨声响得急切。
    吧台后只有苏景明一人。他正低头摆弄一个榫卯结构的木质杯架,某个接口反复对不准,发出细微却固执的摩擦声。
    “雨很大?”苏景明没抬头,声音混在雨声里。
    “嗯,看样子要下一阵。”林暮应着,先去后面换了件干爽的备用T恤。这是苏景明上周悄悄放进他储物柜的,棉质,浅灰色,尺码刚好。他换好出来,倒了杯热水放在苏景明手边。
    苏景明终于放弃似的松开手,指节因为用力微微泛白。那个精巧的杯架歪斜在台面上,像一只倔强的、不愿被驯服的小兽。
    林暮站在一旁,静静看了一会儿。雨砸在玻璃窗上,流淌成模糊的水幕。店里没有其他客人,只有咖啡机保温的低鸣,和雨水敲打屋檐的声响。
    “苏先生,”他忽然开口,声音在雨声里显得格外清晰,“可以让我试试吗?”
    苏景明抬眼看他,眼里有一闪而过的讶异。然后他松开手,将杯架和散落的部件轻轻推过来。“小心木刺。”
    林暮在旁边的凳子上坐下。他没有立刻动手,而是先用指尖轻轻抚摸每个部件的边缘,感受木纹的走向,榫头的角度。他的动作很慢,目光沉静得像在阅读一段无声的文字。
    苏景明端起那杯热水,靠在吧台边看着他。
    只见林暮拿起两块主体部件,没有像苏景明那样试图垂直按压,而是调整了一个几乎难以察觉的倾斜角度,顺着木材纹理,轻轻旋转,再缓缓推进。
    “嗒。”
    一声圆润的轻响。严丝合缝。
    苏景明握着杯子的手微微一顿。
    林暮没有停顿,继续下一个。他的手指不算特别灵巧,指腹有粗糙的薄茧,是长期握车把和拎重物留下的痕迹。但这些带着生活印记的手指,此刻却展现出一种奇异的感知力,仿佛能听懂木头的语言,知道它想要以何种方式彼此结合。
    雨声淅沥,钢琴曲在背景里流淌。在这片安宁中,只有林暮手中木头相接时发出的、令人愉悦的细微声响。
    苏景明只是静静地看着,看着林暮低垂的侧脸,微微抿住的嘴唇,和那双此刻闪烁着纯粹专注光芒的眼睛。他看着林暮沉浸在解决具体问题中的状态,整个人散发着一种沉静而可靠的力量。
    最后一个小榫头嵌入。杯架完整立起,线条流畅,稳稳地立在台面上。
    林林暮轻轻舒了口气。那一刻,他仿佛又回到了童年,耳边是爷爷不急不缓的声音:“你看,它这不是自己就愿意合上了吗?”
    他抬起头,对上苏景明的目光,才后知后觉地有些局促,耳朵泛起不易察觉的浅红:“……好了。这里,”他指了指一个转角,“稍微有点毛刺,用细砂纸打磨一下会更顺手。”
    苏景明检查了每个接口,眼里有真实的赞赏:“做得很好。看来我捡到宝了。”苏景明半开玩笑地说,“以后店里什么东西坏了,维修单第一个发给你。”
    他顿了顿,看着林暮,“是跟谁学的?”
    林暮怔了一下,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木质台面的纹理。“我爷爷。”他低声说,声音在雨声里显得有些遥远,“他手很巧,家里什么东西坏了都能修。”
    雨声渐渐小了,店里的光线柔和下来。
    苏景明没有追问,只是又给他添了些热水。这个安静的陪伴,让林暮继续说了下去。
    “一张瘸腿的凳子,他能对着看半天,摸摸这里,敲敲那里,不急着动手。”林暮的眼神有些放空,像在看很远的地方,“我小时候性子急,问他为什么不直接钉钉子。爷爷说,东西跟人一样,你得先听懂它哪里不舒服,才知道怎么治。”
    他的嘴角极轻微地弯了一下,那个弧度很淡,却真实:“奶奶总笑他,说破东西值得花那么多工夫?爷爷就说,东西用久了有感情,修好了,它能再陪你很久。”
    说到这里,林暮突然停住了。一股熟悉的、仿佛旧木头和樟脑丸混合的气息,毫无征兆地窜入记忆的缝隙,让他的喉咙微微一紧。他端起杯子喝水,睫毛垂下来……
    苏景明敏锐地捕捉到了那个停顿。他没有问“他们现在怎么样了”,而是换了一种方式:“他们……把你教得很好。”
    这句话很轻,却让林暮的肩膀几不可察地松了一下。
    “……嗯。”他最终只应了这么一个字,声音有些哑。然后他站起身,开始收拾台面上的工具,动作恢复了平日的利落,“这杯架真的很好,苏先生从哪里买的材料?”
    话题被自然地转开了。苏景明顺着他的意思,讲起了木材市场。
    但有些东西已经不一样了。那道关于过去的门,开了一条小小的缝。苏景明没有强行推开,但他看见了门后那个蹲在爷爷身边的小小身影,看见了那些被耐心和珍重灌溉过的童年时光。
    他也看见了林暮在提及“再陪你很久”时,眼底一闪而过的痛。
    窗外的雨渐渐小了,天空透出灰白的光。快到打烊时间,店里依然没有新客人。
    林暮照例开始做最后的整理工作。当他擦拭到吧台最内侧,苏景明私人区域的那个带锁抽屉下方时,有什么东西从抽屉底部和柜体之间极窄的缝隙里,飘落下来。
    是一片叶子。
    已经彻底干透,薄如蝉翼,却依旧保持着完整的扇形,是漂亮的、近乎透明的金黄色。
    一片银杏叶。
    林暮弯腰捡起它,指尖触感脆弱得仿佛一碰就会碎。这不是银杏落叶的季节。这片叶子被保存得如此完好,叶脉清晰得像精心绘制的地图。
    “那是去年秋天的叶子。”
    苏景明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林暮转过身,见他不知何时已走近,正看着自己手中的叶子。
    “打扫时从后院捡的,觉得颜色好看,随手夹在书里。”苏景明的语气很平静,“不知怎么滑到缝隙里了。”
    林暮“哦”了一声,小心地用指尖托着叶柄,想递还给苏景明。
    苏景明却没有接。他看了看那片在灯光下脉络分明的金黄,又看了看林暮小心翼翼托举它的样子,忽然说:“送给你吧。”
    林暮愣住,手指悬在半空。
    “就当是……”苏景明顿了顿,似乎在找一个合适的理由,“今天帮我解决了技术难题的谢礼。”
    这个理由听起来有点牵强。林暮眨了眨眼,想说不用,那片叶子却在他指尖微微颤动,像一只脆弱的金色蝴蝶。
    “而且,”苏景明补充道,声音低了些,“这颜色,很像你那天早上在店里吃的蛋黄。”
    这个比喻太奇怪了。林暮又是一怔,低头看着掌心脆弱的金色,脑海里却不由自主地浮现出那个早晨——苏景明特意为他做的溏心煎蛋,蛋黄在晨光里流淌出温暖的金色,和他此刻手中的叶子,确实有某种微妙的神似。
    一种极其细微的、近乎柔软的情绪,像羽毛一样掠过心尖。林暮把想拒绝的话咽了回去。他最终只是轻轻点了点头,然后走到自己的储物柜前,拿出那个随身携带的旧笔记本。
    他翻开扉页,那里记录着第一天的笔记,和那张从未忘记的欠款清单。然后他小心翼翼地将银杏叶夹进去,合上本子,像收藏一个易碎的秘密。
    苏景明看着他珍而重之的动作,什么也没说。只是转身去关咖啡机电源时,唇角在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瞬间,极轻微地向上弯了一下。
    雨彻底停了。城市被洗刷过,空气里有潮湿的泥土和植物气息。
    锁门时,路灯已经亮起。苏景明状似无意地问:“明天早餐想吃什么?三明治还是粥?”
    林暮正在叠围裙,闻言动作顿了一下。他抬起头,昏黄的光线下,他的眼睛显得格外清亮。
    “粥吧。”他说,声音清晰,“谢谢苏先生。”
    “好。”
    两人在店门口分开。苏景明走向停车场,林暮走向公交站。他们的影子被路灯拉长,在潮湿的地面上短暂交叠,又分开。
    林暮坐上公交车,手隔着帆布包,轻轻按了按里面那个笔记本。
    一片去年的银杏叶,一个关于蛋黄的奇怪比喻,一句关于早餐的寻常询问。
    这些看似毫无关联的碎片,却像细小的萤火,在他心里悄无声息地亮起。照亮了他回家路上那一小段,曾经总是格外漫长和昏暗的距离。
    而苏景明坐在车里,并没有立刻发动引擎。他透过车窗,看着公交站牌下那个清瘦的身影,看着公交车驶来,载着那人融入城市的夜色。
    他想起林暮组装杯架时专注的侧脸,想起他捡起银杏叶时小心翼翼的样子,想起他说“爷爷”时那一闪而过的恍惚。
    这个年轻人像一本被匆匆合上的书,苏景明只是偶然翻开了几页,却已经看到了太多让他无法轻易放下的内容。
    他轻轻吐出一口气,终于发动了车子。
    雨后的街道映着流光,湿漉漉的,像整个世界都被重新洗过一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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