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六章:阁楼的钥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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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节字数:733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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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子在咖啡香和翻书声中滑过。林暮已经摸透了“慢时光”的节奏。周教授周四下午会来,要提前备好耶加雪菲的手冲器具;穿校服的女孩们放学后会挤在窗边位置,叽叽喳喳分享同一副耳机。肋骨的钝痛渐渐消退,提醒他这份临时工作只剩下最后两天。
阿雅明天下午就回来。
这个念头像投入静湖的石子,在林暮心里荡开圈圈涟漪。下午客人稀少时,他倚在柜台边,目光扫过自己坐了两周的高脚凳,掠过窗边苏景明常坐的位置。一种陌生的感觉在胸腔里悄然生长。不是依赖,是某种更复杂的东西。他皱了下眉,把抹布拧得更紧。温情是奢侈品,他早已学会不对此抱有期待。
更现实的压力悬在头顶:这份工作结束后怎么办?身体还扛不住外卖的奔波,账户里的数字付完药费后单薄得可怜。下一步该怎么走?这个问题像背景音,在他每个安静的间隙反复响起。
周四傍晚,林暮刚核对完最后一笔库存。口袋里的手机震动起来,是房东。
电话那头的声音干脆得不带情绪:“小林,房子我急用,下个月不续租了。你这周末搬走,最迟周日。押金退你,这几天的钱算了。”
周末?今天已经周四了。
“喂?听见没?早点找地方,大家都难……”房东的声音远了。
“知道了。”林暮的声音很平,平得像结冰的湖面。电话挂断后,忙音在耳边持续了三秒,他才把手机从耳边拿开。这些年他像野草一样被生活反复碾压,早该对“稳定”二字免疫。当连这间能蜷缩的破屋都要被收走时,一种熟悉的、冰冷的漂泊感,还是顺着脊椎爬了上来。
他没动,就那样站在原地。午后阳光透过玻璃窗斜斜地照进来,在他侧脸上投下分明的光影。二十三岁的年纪,眉眼间却沉淀着超乎年龄的沉静。鼻梁挺直,下颌线清晰利落,只是嘴唇总习惯性地抿着,像一道紧闭的门。洗得泛白的T恤下,肩背的线条流畅而结实。长期体力活在他身上留下了痕迹,不是健身房刻意雕琢的肌肉,而是劳动自然塑造出的、紧实有力的身形。只是此刻那身形微微弓着,像一张拉满后突然松了弦的弓。
苏景明从后院回到前厅时,苏景明从前厅踱回时,看见林暮正握着手机出神。年轻人修长的指节因用力而微微泛白,薄唇抿成一线,那双惯常清亮的眼睛里此刻失了焦距,像蒙了层薄雾的深潭。
他脚步顿住,没立刻出声。目光扫过林暮微微弓起的背脊,扫过他低垂的后颈。这两周,他亲眼看着这个年轻人眼里的戒备一点点松动,看着他在这个空间里找到某种笨拙的节奏。而现在,某种看不见的裂痕,正从那刚刚凝结的薄冰下蔓延开来。
“林暮?”苏景明的声音不高,刚好够穿透店里的背景音乐。
林暮转过身。转身的瞬间,他眼里有什么东西迅速沉了下去,快得像从未出现过。再抬眼时,那里只剩下一片平静的深黑。“苏先生。”他点点头,声音很稳。
苏景明走近两步。他今天穿了件深灰色的棉麻衬衫,袖口随意挽到小臂,露出一截线条流畅的手腕。苏景明三十出头,有着一张温润清隽的脸。五官轮廓分明却毫无锋棱,眼窝微深,眸光沉静,看人时带着一种恰到好处的专注。午后阳光斜落在他肩头,为他整个人镀上一层柔和的暖色光边,连发梢都染上浅浅的金。
“有事?”他问,把手里的豆袋放在台面上。动作随意,目光却没移开。
林暮沉默了两秒。
苏景明清楚地看见他脖颈的线条微微收紧,喉结克制地滚动了一下,下颌骨处的肌肉几不可察地绷紧又松开。“没什么。”最终他开口,声音里带着一种刻意维持的平稳,嘴角甚至还勉强勾出一点弧度,“一点私事。”
苏景明没有接话,只是安静地注视着他。林暮的面色看起来比平日苍白了些,眼睫垂着,在颧骨处投下浅浅的阴影。右手无意识地握紧又松开,用所有力气维持着表面的平静。
这种隐忍的克制,让苏景明心里某个角落轻轻动了一下。
这个年轻人,像一根被生活反复揉搓却始终没断的韧竹。
“住的地方出问题了?”苏景明忽然开口。
林暮抬眼看他。瞳孔在那一瞬间微微收缩,像被什么东西刺了一下。然后那层平静的外壳裂开一道缝,泄露出一丝真实的疲惫。“房东要收房。”他声音低下来,“周末前得搬走。”
果然。苏景明点点头,没表现出惊讶。他转身倒了杯温水,推到林暮面前。递水时,林暮注意到他手指修长干净,指甲修剪得整齐,指腹有长期触碰咖啡器具留下的薄茧。
“时间很紧。”苏景明说,语气平常得像在讨论天气,“有打算吗?”
林暮接过水杯,指腹摩挲着温热的杯壁。“先找找看。”他说得轻描淡写,但苏景明听出了底下那片空旷的回音。在这个城市,一个没稳定收入、身上带伤、存款寥寥的人,三天内找到落脚处,几乎没有希望。
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比尔·埃文斯的钢琴曲还在流淌,音符轻盈,却衬得这沉默愈发厚重。
苏景明的手指在台面上无意识地敲了敲。一个念头在他心里盘旋许久,此刻变得无比清晰。
“我店里,”他开口,声音平稳得像在说一件再普通不过的事,“二楼上面有个阁楼。”
林暮抬眼看他。
“以前堆杂物的,很久没用了。”苏景明继续道,语气平常,“你要是不嫌弃,可以收拾出来暂住。地方不大,但基本能用。”
林暮愣住了。他看着苏景明,一时没反应过来。
“当然,不是白住。”苏景明接着说,语速甚至比平时快些,像要堵住所有退路,“你住过来,晚上店里算是多了个人照应。早上开店前的准备,你住得近,方便的话搭把手。这部分……抵租金。”
又是一套逻辑严密的说法,把深切的关怀包装成互利合作。每一个字都精准地落在林暮最在意的点上。尊严,交换,不欠人情。
林暮沉默了很久。最后他摇头,声音很轻:“太打扰了,苏先生。我另外找地方。”
苏景明没坚持,只是点点头:“行。那你先找找看。”
……
那天晚上打烊后,林暮回到出租屋,打开租房APP。屏幕上的数字刺得他眼睛发疼。最便宜的单间也要押一付三,而他账户里的钱连押金都不够。他翻了两个小时,最后关掉手机,仰面躺在硬板床上。
天花板上有一片水渍,形状像地图上的某个岛屿。他看着那片水渍,忽然想起苏景明说的阁楼。
只是想想而已,他告诉自己。
第二天,周五,林暮照常来上班。推开店门时,他愣了一下。阿雅站在柜台后,正哼着歌擦杯子。女孩今天穿了件米白色的针织衫,头发扎成马尾,露出光洁的额头,笑起来眼睛弯成月牙。
“阿雅小姐?”林暮顿了顿,“你不是下午才回来吗?”
“哎呀,说了叫我阿雅就行啦!”阿雅放下杯子,摆摆手,“什么小姐不小姐的,我才十九呢!看你也就二十出头吧?我应该叫你哥哥才对!”
林暮有些局促:“我二十三。”
“那就叫小林哥!”阿雅笑嘻嘻地凑过来,压低声音,“诶,小林哥,你知不知道老板昨天在干嘛?”
林暮心里莫名一跳:“什么?”
“他让我今天早点来,说要在楼上收拾东西。”阿雅朝天花板努努嘴,眼睛突然亮了,“阁楼那间储藏室,堆了多少年的杂物了,也不知道突然收拾它干嘛。对了,陈硕今天轮休,所以店里就咱们仨。”
林暮手里的背包差点滑落。他稳住动作,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正常:“是吗。”
“对啊,还让我去买了新床品。”阿雅摇摇头,忽然神秘兮兮地压低声音,“而且你知道老板让我买什么吗?除了床单被套,还有一套洗护用品,叫什么来着,哦对,Aesop!”
她俏皮地眨了眨眼:“那个澳洲牌子可真不便宜,是我小姐妹的梦中情牌,一瓶沐浴露的价格,够我买一打超市开架货了,还是大瓶装!深秋了嘛,老板还特意叮嘱要挑滋润型的。”
她身子又往前倾了些,声音更低了:“还没完呢!我帮忙收拾的时候呀,发现阁楼里还悄悄添了台小暖风机。老板特意说,深秋了阁楼夜里寒气重,得先备上。还有书桌上那盏台灯,也是他从二楼书房搬上去的,设计特别好看。这些东西啊,一看就是老板精心挑过的,不是随便凑合。”
“我跟你说,老板其实偶尔会住店里的。二楼那个房间看见没?”她朝楼梯方向瞟了一眼,“他加班晚了或者下雨天,就会睡那儿。”她拖长了声音,眼睛里闪着兴奋的光:“现在阁楼收拾出来给你住,那不就是楼上楼下都有人了吗?哎呀呀,想想就……”
“阿雅。”苏景明的声音从楼梯口传来。
阿雅一个激灵站直,手里的抹布差点掉地上:“老、老板!”
苏景明从楼上走下来。他换了件深蓝色的卫衣,额角有细密的汗,袖口沾着灰。黑色长裤包裹着修长的腿,走起路来步幅很大,却没什么声响。他淡淡扫了阿雅一眼:“很闲?”
“不不不,我擦杯子呢!”阿雅立刻转身,假装专心致志地擦起吧台。
苏景明走到林暮面前,像什么事都没发生一样点点头:“来了?”
“嗯。”林暮应了一声,目光忍不住在苏景明脸上停留了片刻。刚才阿雅说的那些话还在耳边回响,台灯、暖风机……每一样都在告诉他,苏景明的准备不是临时起意,而是经过了细致的考量。
“那个……”林暮犹豫着开口,“阿雅说,您准备了很多东西。太破费了,其实不用……”
“都是些闲置物品。”苏景明打断他,语气平静,“放着也是放着,能用上就好。”
他说得轻描淡写,可林暮知道不是这么回事。
“好了,”苏景明像是要结束这个话题,“准备营业吧。”
……
一整天,林暮都有些心不在焉。十月午后的阳光透过玻璃窗,在木质地板上投出温暖的光斑。店里的客人渐渐多起来,大多是来喝一杯热饮抵御秋寒。林暮熟练地操作收银机。
每次苏景明从柜台前经过,他都下意识地看过去。男人神色如常,该冲咖啡冲咖啡,该招呼客人招呼客人,可林暮注意到他卫衣后背有一小片汗湿的深色痕迹。显然上午的清扫并不轻松。
阿雅倒是恢复了活泼,趁着苏景明在后院处理咖啡渣的时候,又偷偷凑到林暮身边:“小林哥,”她压低声音,语气雀跃,“老板对你好上心哦。妥妥暖男,连暖风机都给你备好了,生怕你夜里冷着。”
她顿了顿,抬眼望了望后院方向,确认苏景明还没回来,才继续用那种发现秘密般的亮晶晶眼神看着林暮,声音压得更低:“说真的,我来店里这么久,从没见老板为谁这么费心过。特意腾出房间,还方方面面考虑得这么周到……这可是头一遭!”
林暮擦拭机器的动作几不可察地顿了一瞬,喉结轻轻滚动,最终只是低低“嗯”了一声,算是回应。阿雅的话像一根羽毛,轻轻搔刮着他心口某个柔软的角落,泛起一阵难以言喻的酸胀。他没再接话,只是将手中的抹布攥得更紧了些,指节微微泛白。
下午三点,店里最清闲的时候。林暮正在擦桌子,苏景明走过来,递给他一把钥匙。
铜制的旧钥匙,边缘磨得圆润。
“阁楼收拾出来了。”苏景明说得很平淡,“你要不要上去看看?”
林暮接过那把钥匙,金属的凉意透过掌心渗入皮肤。他抬眼看向苏景明,午后阳光恰好落在男人的脸颊上,勾勒出温润清隽的轮廓。
苏景明此刻的眼神很静,像初秋傍晚无风的湖面,没有波澜却深邃得能映出人影。大约是刚刚结束整理工作,他几缕柔软的黑发自然地垂在额前,非但不显凌乱,反而透着一种随性自洽的闲适感。
这张脸有种时光沉淀后的温和风骨,不耀眼,却让人忍不住想多看两眼。
“苏先生……”
“先看看。”苏景明打断他,“看完再说。”
林暮跟着他上了二楼。楼梯比想象中窄,脚步踏在木板上发出沉闷的回响。二楼确实有居住的痕迹——走廊尽头那扇门虚掩着,能瞥见里面简洁的卧室布置。一张床,一个衣柜,窗边有张单人沙发。一切都整齐得近乎刻板,但床头柜上放着一盏设计感很强的台灯,材质和造型都和咖啡馆里的灯具一脉相承。
苏景明没带他进那个房间,而是拐向另一边,推开一扇矮门。门后是另一段更陡的楼梯,通往阁楼。
阁楼不大,斜屋顶,一扇小窗开着,十月午后的阳光斜斜地照进来。房间里很干净。一张单人床靠在墙边,铺着素色的新床品,是那种质感很好的磨毛面料,颜色是温和的浅灰,看起来就厚实温暖;一张旧书桌,一把椅子;一个小小的衣柜;还有一扇门,后面是袖珍的独立卫生间。
但最让林暮意外的是那些细节。
书桌上放着一盏台灯。简约的金属支架,乳白色灯罩,线条干净利落,正是阿雅说的从二楼搬上来的那盏。墙角确实有个小型暖风机,白色外壳,设计简约。窗台上除了那盆绿萝,还有一个小型加湿器,大约是因为深秋干燥。
而最显眼的,是卫生间洗手台上整齐摆放的一排洗护用品。简约的棕褐色瓶子,标签清晰,沐浴露、洗发水、护发素、洗手液一应俱全,甚至还有身体乳和牙膏。旁边叠放着两条厚实的毛巾,一条浴巾,颜色是和床品呼应的浅灰。牙刷和漱口杯也是同色系,杯子是哑光陶瓷材质,手感温润。空气里有淡淡的柑橘清新。
“以前堆东西的地方,简单收拾了一下。”苏景明站在门口,没进来。他说话时微微喘着气,胸口随着呼吸平缓起伏。卫衣领口有些松垮,露出清晰的锁骨线条。“深秋了,阁楼晚上可能会冷,暖风机你用的时候要小心。”
林暮点点头。他看着墙角那台暖风机,心里某个地方微微一动。十月,夜晚确实开始冷了,他自己都没想到这点。
“缺什么再跟我说。”苏景明补充道。
林暮立在房间中央,缓缓环顾四周。斜顶木梁,素色墙,干净的木地板在午后光线里泛着温润的光。
这里没有一件多余的物件。整个空间透出一种沉静的妥帖,像一杯温度刚好的温水,不烫不凉,恰到好处地熨帖着人心。
林暮忽然意识到,这房间的感觉,竟和苏景明本人如此相似。不张扬,不热烈,却有种让人安心的、温厚的周全。
“我……”林暮开口,声音有些哑,“我昨晚找过房子了。”
“找到了吗?”苏景明问。他斜倚在门框上,一只手臂随意搭在门边。
林暮沉默了。
“那就先住这儿。”苏景明说得干脆,“等你找到合适的,随时可以搬。”
他顿了顿,又补充道:“晚上店里需要人照应,早上开店前也需要帮手。你住这儿,这些事自然就交给你了。算工作的一部分,抵房租。”
每一句话都逻辑严密,每一句都在告诉林暮:这不是施舍,这是交换。
可当林暮的目光再次扫过那些精心准备的洗护用品,扫过那台为深秋准备的暖风机,扫过这个被细致布置过的空间时,他清楚地知道——这不仅仅是交换。
苏景明的细心藏在每一个细节里。他准备了适合深秋的滋润型洗护用品,是考虑到这个季节干燥;他选了厚实的磨毛床品,是希望住的人能睡得温暖;他准备了暖风机,是因为知道阁楼在十月夜晚会冷。
这些细致入微的考量,早已超出了“雇主对临时员工”的范畴。
林暮握紧了手里的钥匙。金属的棱角硌着掌心,带来一种真实的痛感。他想起昨晚APP上那些他付不起的房租,想起房东催命般的电话,想起自己躺在硬板床上看天花板上那片水渍的夜晚。
最后,他听见自己的声音:“谢谢您,苏先生。”
苏景明微微颔首,唇角漾开一丝笑意。
“缺什么随时跟我说。”他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转身下楼时,脚步踏在木楼梯上的声音很轻,走到楼梯口却又顿住,侧过身来补充道:“二楼是我白天休息的地方,偶尔工作晚了会留宿。不过大多数时候,我还是回自己住处。”
他说得很清楚,像是特意要划清界限。可当他转身离开时,林暮看着他的背影,忽然想起阿雅说的那些话。
——老板对你特别上心。
……
那天晚上打烊后,林暮回出租屋收拾行李。十月夜晚的风已经带着明显的凉意,吹在脸上有些刺痛。东西很少,一个行李箱就装完了所有。阿雅非要送他,一路上叽叽喳喳说个不停。
“怎么样怎么样?看到那台暖风机了吗?我就说老板特别细心吧!”
“那套磨毛床品我也帮忙挑的,深秋用正好,又软又暖和……”
“对了对了,洗护用品是滋润型的,老板说这个季节皮肤容易干。”
林暮安静地听着,手里拖着行李箱。街边的梧桐树叶子黄了大半,在路灯下泛着温暖的光。他心里那根紧绷的弦一点一点松弛下来。苏景明的周到像一件厚实的外套,无声地裹住了他迎面而来的秋风。
到店门口时,阿雅把备用钥匙交给他:“老板交代的,这是大门钥匙。阁楼钥匙你有了吧?”
“有了。”林暮接过钥匙。
“那行,我走啦!”阿雅挥挥手,蹦蹦跳跳地走了。走出几步又回头,眼睛弯成月牙:“祝你们……不是,祝你入住愉快!晚上记得开暖风机啊,别着凉!”
林暮站在“慢时光”门口,看着紧闭的店门,手里握着两把钥匙。夜色里,招牌的灯已经熄了,只有街灯昏黄的光照着门前的石板路。十月夜晚的空气清冽,呼吸间能看见淡淡的白气。
他拿出大门钥匙,插进锁孔。转动时,锁芯发出清晰的咔哒声。
门开了。店里一片黑暗,只有安全指示灯幽幽的绿光。咖啡的香气还残留着,混着旧木头和纸张的味道。这是他熟悉的味道。
林暮拖着行李箱走进去,反手关上门。门将十月的寒意隔绝在外,店里的空气温暖而安静。他没开大灯,只打开手机手电,照着通往二楼的楼梯。
脚步踏在木板上,声音在寂静的店里格外清晰。每一步都像踏在心跳的鼓点上。
经过二楼时,他下意识地朝走廊尽头看了一眼。那扇门紧闭着,门缝里没有光。苏景明果然不在。
他继续往上走,走到阁楼门口,用那把铜钥匙开了门。
房间里很暗,只有月光从窗户照进来。林暮摸索着打开那盏台灯。暖黄的光线瞬间铺满房间,柔和而不刺眼。
他走到洗手台前,拿起一瓶沐浴露。棕褐色的玻璃瓶,质感厚重。标签上是简洁的英文说明,散发着淡淡的柑橘草本香。林暮拧开瓶盖,小心地闻了闻——是很干净清新的味道,带着一点滋润的暖意。
他把瓶子放回原处,指尖划过冰凉光滑的瓶身。这样的东西,他以前只在商场柜台远远看过。
洗漱完躺上床时,床品的触感果然很好。柔软,厚实,带着阳光晒过的干净味道。十月的夜晚,阁楼确实有些凉意,林暮起身打开了墙角的暖风机。机器发出低低的嗡鸣,暖风徐徐吹出,很快让房间温暖起来。
林暮重新躺下,平躺着,看着斜屋顶上木头的纹路。
月光透过窗帘缝隙,在他眼皮上投下微弱的光斑。
这个夜晚如此安静,却又如此不同。他躺在一个被精心准备过的空间里,用着另一个人细心挑选的用品,盖着厚实温暖的被子,房间里弥漫着暖风机送出的热风。
林暮的身体很疲惫,大脑却很清醒。许多画面在眼前闪过——苏景明递来温水时修长的手指,打扫阁楼时汗湿的卫衣,说“抵租金”时飞快的语速,还有刚才转身下楼时那个很淡的笑。
林暮翻了个身,把脸埋进枕头里。枕头很软,有干净的气息。
他在这里了。
真的,在这里了。
楼下静极了,偶尔有夜行车碾过路面,声音闷闷的,像是从很远的水底传来。
明天,他会在咖啡的醇香里醒来。明天,他会穿上沾着柑橘香的衣服下楼,取下门闩,挂起营业的牌子。
明天,苏景明会推门进来。他温和的目光会像往常一样落过来,或许会点一下头,说一声“早”,然后系上围裙,开始又一天。
而他,林暮,会留在这片屋檐下。用他准备的毛巾,睡他铺好的床,在他的空间里呼吸、行走、存在。
一种奇异的踏实感,顺着四肢百骸蔓延开来。
林暮深吸一口气,又缓缓吐出。胸腔里那片冰冷的空白,不知何时已经被某种温热的、柔软的东西填满。
他睡着了。在属于他的阁楼里,在咖啡香之上,在月光之下,在另一个人细心准备的温暖里。
窗外,城市的灯火渐次熄灭,秋意渐浓。
而在这个小小的阁楼里,一盏台灯还亮着,暖黄的光透过窗户,融进深蓝的夜色里。
像一颗星星,安静地亮着。
温暖地亮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