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章:晨光与账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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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节字数:378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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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的第一缕光线,苍白而谨慎地探进急诊观察区的窗帘缝隙时,林暮醒了。
那部屏幕碎裂的手机设定的早班送餐闹钟是六点半,此刻还差十七分钟。而身体里那根绷了整整三个月的弦,那根天不亮就要蹬车出门、赶在七点前抢到第一单的弦,即使在昏睡中,也准时把他拽回了清醒的边缘。
他睁开眼的瞬间,本能地伸手去摸枕边——手机呢?
手指触到的不是冰冷开裂的塑料壳,而是一根光滑柔软的充电线。他怔了怔,顺着那根线看过去,床头的插座上,插着一个崭新的白色充电头。手机正安安静静地躺在柜面上,屏幕完好无损地亮着,电量显示:100%。
不是他的手机。他的手机屏幕裂得像蛛网,右上角还缺了一角。
他慢慢转过头,看见了伏在床边矮柜上的苏景明。
男人侧着脸枕着自己的手臂,睡着了。晨光恰好落在他半边脸上,勾勒出清晰的眉骨和挺直的鼻梁。那是种很干净,甚至有些疏朗的长相,没有林暮在送餐途中常见的那种被生活紧追不舍的疲惫或焦躁。睫毛很长,在眼下投出一小片安静的阴影,随着呼吸微微颤动。他身上还是昨晚那件深色外套,肩头被室内的暖气烘得干爽平整,早已不见半分水渍。晨光落在他腕间简洁的表盘上,折射出安静的金属光泽。
他是真的在这里守了一夜。
这个认知像一块烧红的铁,烙在林暮沉寂的心口,滋啦作响,冒出滚烫而令人无措的白烟。他躺在那里,一动不敢动,喉咙发紧。为什么?他脑子里只剩下这个沉重的问题反复撞击。一个陌生人,一个没等到药的顾客,为什么要做到这个地步?这份突如其来的、远超预期的善意和随之而来的开销,像一块预料之外的巨石,压在了他本就紧绷的弦上。他习惯于精打细算,每一分钱都有去处,而眼前这一切,显然不在他的计算之内。
他盯着苏景明看,看得有些恍惚。昨天疼得视线模糊,只记得对方个子很高,声音温和。现在仔细看,才发现他下颌线清晰利落,嘴唇薄薄的,颜色偏淡,此刻因为睡着而微微抿着。是个很好看,也显然活得比自己从容得多的人。这种认知让林暮心头那点感激里,掺进了更多涩然的局促。他们本不该有这样的交集。
就在这时,一阵低沉的震动声响起。
是苏景明口袋里的手机。林暮像被窥破秘密般猛地闭上眼睛,心脏在单薄的病号服下怦怦直跳。他感觉到苏景明动了一下,衣料摩擦的窸窣声,然后是起身时椅子轻微的吱呀。脚步声很轻,朝着门口去了。
林暮紧紧闭着眼,睫毛却不受控制地细微颤动。他听见门被轻轻拉开,又轻轻合上的声音。走廊里隐约传来压低了的说话声,听不真切,只有温沉的、带着晨起沙哑的语调断续飘进来几句“……嗯,临时有事……上午不过去了……你先处理……”
声音消失了。脚步声重新靠近。
林暮僵着身体,等待未知的“审判”——关于医药费,关于这一夜,关于他无力承受的种种。
预想中的询问没有来。他先是听见纸杯被轻轻放在柜面上的声音,接着是吸管被插进去的细微“啵”声。然后,床沿微微下陷,苏景明坐下了。
“醒了就喝点水。”声音就在耳边,温和依旧,没有戳穿他笨拙的伪装,“温的。”
林暮的脸一下子烧起来。他慢慢睁开眼,不敢看苏景明,目光落在微微冒热气的一次性纸杯上。杯口插着一根透明的弯头吸管。他注意到,柜子下面放着一个崭新的淡蓝色脸盆,里面叠放着毛巾、牙刷、牙膏,还有一小瓶旅行装的沐浴露,全都是未拆封的。这些东西像一排安静的士兵,陈列着他无法回避的、被细心照顾的事实。
他撑着床想坐起来,腹部的闷痛让他动作一滞,闷哼了一声。
一只手臂适时地、稳稳地托住了他的后背,帮他把枕头垫高。那只手隔着病号服,力道适中。
“慢点,别用力。”苏景明把水杯递到他手边,看他接过,才收回手,目光很自然地落在他脸上,观察着他的气色,“感觉怎么样?还有哪里特别不舒服?”
林暮就着吸管小口啜饮。水温恰到好处,不烫不凉,顺着干涩的喉咙滑下去。他摇摇头,终于鼓起勇气抬眼:“好多了……真的。您……您的胃痛……”
“老毛病,没事。”苏景明站起身,活动了一下有些僵硬的肩颈,目光似乎无意地扫过林暮放在床边、粗糙且带着细微旧伤的手,“医生早上来看过了,初步检查没什么大问题,幸好你还年轻,扛得住。”
他顿了顿,语气平稳地补充:“不过,医生说撞击后可能会有迟发性出血,保险起见,还是需要住院监测48小时。等彻底排除了隐患,才能放心。”
住院。48小时。这两个词让林暮心里沉了沉。时间意味着无法工作,没有收入,而额外的住院开销……他嘴唇动了动,最终还是把话咽了回去。
“我去买点早饭。”苏景明仿佛没看到他细微的神色变化,语气寻常,“医生说你今天只能吃流食,白粥,可以吗?”
“不用麻烦……”林暮的声音有些干涩,话音在苏景明平静的注视下越来越弱。
“我刚好也饿了。”苏景明语气寻常,却带着一种让人无法再推拒的温和,“顺便而已。”说完便转身出去了,门轻轻合上。
林暮靠在枕头上,望着那扇门,目光扫过柜子下的新脸盆新毛巾。欠下的,似乎每一分钟都在增加。
没多久,苏景明回来了,手里拿着两碗打包好的粥,身后跟着一位穿着淡粉色护工制服、面相和善的中年女人。
“这是周姐,我请来临时帮忙的。”苏景明简单介绍,把粥放在移动餐桌上,“我上午得去店里一趟,周姐在这儿,你需要帮忙就叫她。”他又对周姐点点头,“麻烦你了,周姐。”
“不麻烦,苏先生放心。”周姐笑呵呵地应了。
林暮看着护工,喉咙发紧。这又是一笔计划外的支出。他想说不用,可身体的不便让他开不了口。这种受制于人的感觉并不好受。
苏景明没再多说,只是坐下来,打开自己那碗粥,示意林暮:“趁热吃。”
林暮垂下眼,看着眼前冒着热气的粥,米粒煮得开花,稠度刚好。他拿起勺子,舀了一小口送进嘴里。温热的,带着米香的甜。他已经不记得上次这样安安静静坐在桌子前,吃一顿不是匆匆扒完的早饭是什么时候了。送餐的日子,早饭常常是路边摊买个冷掉的包子,或者干脆不吃,等到中午两单之间的空隙,随便塞点什么。
等他将最后一勺粥送入口中,短暂的温饱感很快被现实的重量覆盖。他的视线不由自主地飘向床头贴着的患者信息卡旁边那个小小的二维码。扫码查账单,他知道。
他拿起新手机,点开扫码功能,对准。
页面加载,跳出费用明细:急诊费、检查费、药费、床位费……数字清晰明了,累计金额不算小,对他目前的处境来说,确实是一笔需要咬牙才能承担的意外开支。他握着手机,指尖微微收紧,眉头不自觉地蹙起,心里快速盘算着存款和接下来可能的收入缺口。
苏景明收拾餐盒的动作几不可察地停顿了一下,目光掠过林暮蹙起的眉头和紧抿的嘴唇。他没有出声,只是继续手上的动作,直到周姐拿着垃圾出去,病房里只剩下他们两人。
“苏先生,”林暮的声音低低的,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里挤出来的,“昨晚……真的谢谢您。医药费,还有……住院的钱,我……”他顿了顿,那些冰冷的数字在舌尖滚了滚,终究没能流利地说出来,“等我出院,我尽快工作,一定还给您。还有手机……那个,算我借的。”
苏景明抽了张纸巾,慢慢擦着手,目光落在林暮苍白清俊的脸上。病房里很安静,能听见窗外远处马路上早班车流隐约的声音。
“林暮,”他叫他的名字,声音平稳,“费用的事,等你好了再说。你的电动车我让人帮忙推到医院的非机动车棚了,车头有点歪,问题不大,修起来不贵。手机,”他看了一眼那部崭新的手机,“是你工作需要,不能没有。旧手机屏幕碎了,接单都不方便,对吧?”
林暮猛地抬头,撞进苏景明平静的目光里。对方甚至很浅地笑了一下,那笑容里没有施舍,没有怜悯,只有一种透彻的理解,像冬日清晨穿透云层的阳光,温暖明亮。
“这些钱,算我借给你的。没有利息,也不设期限。”苏景明语气寻常,仿佛在说一件再自然不过的事,“等你身体好了,找到合适的工作,有了稳定的收入,再慢慢还我。现在,你的任务就是好好养伤。别落下病根。”
他顿了顿,看着林暮依旧茫然又挣扎的眼睛,补充道:“我以前也一个人住过院。知道那时候有人搭把手,是什么感觉。”
这话说得轻描淡写,却像一把钥匙,轻轻旋开了林暮心里某把锈死的锁。不是同情,是理解。一种他几乎已经忘记了的、被人平视着对待的感觉。爷爷奶奶的爱曾是厚重的土壤,承载着他,却无法替他呼吸后来那个冰冷世界的空气。而此刻,这个陌生人递过来的,不是俯身的援手,而是并肩同行时,一次自然的搀扶。
林暮的鼻腔猛地一酸。他慌忙低下头,用力眨了眨眼,把那股突如其来的热意逼回去。他不能哭,尤其不能在苏景明面前哭。
“……谢谢。”最终,他只挤出这两个字,声音沙哑得厉害。
苏景明没再说什么,只是给林暮倒了杯水放在伸手可及的地方。“我咖啡馆早上有点事,得过去一趟。下午再来看你。新手机里存了我的号码,有事随时打给我。”他走到门口,又回头,“好好休息。”
门轻轻关上。
林暮一个人在突然安静下来的病房里坐了很久。阳光已经完全爬上了他的病床,暖洋洋地烘着他的手背。他重新点开手机,一个字一个字地输入。把刚才看到的费用总数,电动车预估的维修费,新手机的价格,护工的日薪,一一列了出来。数字相加,让他感到压力,但并非不可逾越的绝望,更像是一道需要他更努力去翻越的坎。
最后,他郑重地键入:
【苏先生,以上是我目前估算的欠款。我会尽快还清。谢谢。林暮。】
发送。
很快,回复来了。
【好。知道了。好好休息。】
简短的回复,没有多余的关切,却有一种把事情摊开说的坦然,反而让林暮觉得,这份“债”清晰了,有点沉重,但可以面对。
他放下手机,看向窗外。阳光正盛。手背上输液的针眼有些隐隐作痛,但胃里那碗温热的粥,和胸腔里那份不再慌乱无措的决心,让他觉得,这个早晨,似乎没有那么难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