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景明蜷在“慢时光”咖啡馆二楼的起居室沙发上，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老毛病了，胃部传来一阵阵痉挛般的绞痛，像有一只无形的手在里面拧着。抽屉里的常备药盒早已见底，窗外的暴雨却铺天盖地，深秋的寒意裹挟着雨气，仿佛能透进玻璃，将整个世界都隔绝在了冰冷的水幕之后。
    他无奈地拿起手机，屏幕的光在昏暗房间里有些刺眼。点开外卖软件，快速找到一家仍在营业的药店，下单了常吃的胃药和一份暖贴。“预计28分钟送达。”系统提示跳出来，他松了口气，将手机搁在一边，手掌下意识地按紧发疼的胃部，望向窗外被雨水冲刷得模糊而扭曲的城市灯光。这28分钟，此刻显得格外漫长。
    电话是在第二十三分钟响起的。苏景明接到那个电话时，窗外的雨声正达到一种癫狂的鼎沸。
    电话那头传来陌生的女声，背景是救护车尖锐的鸣笛：“先生，您的外卖订单无法送达了。骑手在配送途中发生意外，情况比较紧急。骑手昏迷前一直挂念着这事，挺不容易，您这边尽量不要投诉他。”
    苏景明的心猛地一沉，瞬间坐直了身体，声音里带着几分急切，“好的，我不会投诉”。
    胃部的钝痛诡异地熄灭了，另一种更尖锐的恐慌却攥紧了他的心脏。
    “人怎么样？严重吗？”
    “昏迷状态，撞到护栏，可能有内脏损伤，情况还不明，我们正在去医院的路上。”电话那头语速很快，夹杂着仪器规律的滴答声和旁人模糊的指令，“抱歉，我们现在需要紧急施救……”
    电话被匆忙挂断，只留冰冷的忙音。
    苏景明握着手机，怔怔地看向窗外更加汹涌的雨势。一种强烈的、混杂着自责与不安的情绪，与那尚未消散的心悸交织在一起，彻底攫住了他。如果不是他图快点了这单外卖……他的“需要”，竟然可能间接将另一个人推入了险境。
    他几乎没有犹豫，忍着胃部残余的不适和心头那抹异样感，抓起车钥匙和一把厚重的大黑伞，匆匆出门。
    市二院急诊科，灯火通明，却透着一种机械的繁忙，空气里弥漫着消毒水与潮湿衣物混合的沉闷气味。
    林暮躺在移动病床上，脸色比头顶的日光灯还要惨白。额角的伤口已经简单处理过，渗出的血迹在纱布上晕开一小团刺目的红。剧烈的撞击带来的不仅是外伤，腹部的持续隐痛让他每一次呼吸都小心翼翼，意识在清晰的剧痛和模糊的昏沉间摇摆。
    一位年轻的护士拿着记录板，俯身问他，声音尽量放得轻柔：“先生，我们需要通知你的家人，能提供一下联系方式吗？”
    家人？
    林暮混沌的脑海里闪过两个慈祥却早已模糊的面容，然后是滔天的泥水，淹没一切的声音。他张了张嘴，喉咙干涩，最终只是几不可见地摇了摇头，眼眶却无法控制地迅速泛红，积蓄起一层薄薄的水光。
    护士愣了一下，依旧耐心引导：“没关系，朋友也行。你现在情况不稳定，需要有人陪同。就算经济上有困难，我们也可以协助你申请绿色通道，但治疗和后续都需要人。”
    需要人。
    这三个字像针一样扎进他心里。他在这世上，最缺的就是这个“人”。他闭上眼，有水珠从眼角滑落，不知是雨水还是泪水，没入鬓角，但他再次摇了摇头。
    护士与旁边的医生交换了一个无奈又同情的眼神。医生示意了一下林暮放在床边储物篮里的手机：“试试联系最近通话里的人吧，说明情况，看看有没有人能来。”
    护士拿起那部屏幕碎裂的老旧手机，解锁，映入眼帘的通话记录几乎清一色是缩写和号码——【兰州牛肉面】、【李女士（奶茶）】、【王先生（商务餐）】……最近一周的通话列表，翻不到底，却没有一个能被称为“家人”或“朋友”的备注。
    她轻轻叹了口气，开始从最新的号码往回拨打。
    “您好，请问是林暮先生的亲友吗？他出了车祸在市二院，情况需要人陪同……”
    “不好意思，我只是订外卖的顾客。”
    “我不认识他啊，就是送快递的吧？”
    “啊？他怎么了？可我不在医院那边啊，帮不上忙，你们找别人吧。”
    一个个电话打出去，得到的回应要么是茫然的否认，要么是礼貌而迅速的撇清关系。那些声音透过话筒传来，在林暮半昏迷的听觉里，变得遥远而扭曲，像隔着一层厚厚的水幕。他感觉自己正独自向冰冷的水底沉去，唯一真切的，只有腹部那团持续燃烧的钝痛。
    就在这时，手机屏幕再次亮起，一个没有保存的号码打了进来。
    护士下意识地接起：“您好？”
    “我是刚才被通知订单取消的顾客，姓苏。”电话那头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焦急，但依旧稳定，透过电流，竟奇异地有种抚平嘈杂的力量，“骑手情况如何？你们在哪家医院？我已经在路上了。”
    护士怔了半秒。这种时候，竟有顾客主动赶来？职业本能让她立刻压下讶异，清晰迅速地报出了位置：“市二院，急诊抢救区3号通道。”
    “好的，我大约十五分钟后到。在那之前，请你们全力救治他，所有需要签字或垫付的手续，等我到了处理。”苏景明的语气平稳，没有任何犹豫，“告诉他，订单已经处理好了，让他安心。”
    挂断电话，护士看向病床上意识又开始模糊的林暮，俯身在他耳边轻轻说：“之前下单的那位苏先生正赶过来，他说让你安心。”
    林暮长长的睫毛颤动了一下，紧闭的眼皮下，眼球微微转动，仿佛在黑暗中捕捉到了一丝极其微弱、却切实存在的光亮。他没有力气回应，但一直紧绷的的肩颈线条，几不可察地松弛了下来。
    十五分钟后，苏景明带着一身潮湿的寒气，出现在了急诊科门口。他显然走得急，简约的深色羊毛外套肩头被雨水浸透，呈现出沉重的湿痕，一向干净的小白鞋和裤脚，都溅上了明显的泥点。几缕潮湿的黑发贴在额角，水痕顺着清隽的侧脸滑下。
    凭借着身高优势，他扫视一圈，一下就找到了护士示意的床位，他目光沉静，迅速穿过嘈杂的人群，首先看到的是林暮苍白至极的脸，纱布裹满了他的额头。然后，他看到了年轻人即使昏迷也微微蹙着的眉头，似乎在忍受痛苦。苏景明的心像被什么东西轻轻捏了一下，那阵在电话挂断时出现过的心悸，隐隐回潮，又悄然退去。
    他走过去，没有立刻惊动似乎睡着的林暮，而是向迎过来的护士低声询问情况，并毫不犹豫地在几张告知书上签下了自己的名字，垫付了费用。签下最后一笔时，他的笔尖几不可查地顿了一下，某个遥远而模糊的、关于病床和苍白侧脸的记忆碎片试图浮现，又被他平静地压回心底。他动作从容，条理清晰，仿佛这不是一个陌生人的灾难，而是一件他理应负责的事。
    办理完必要手续，他拖了把椅子，在林暮的病床边坐下。雨声被隔绝在窗外，室内只剩下仪器规律的轻响。苏景明静静地看着床上的人，看着他即使在睡梦中也无处安放、微微蜷缩的手指。
    过了不知多久，林暮的眼皮动了动，艰难地睁开一条缝。视线模糊，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道坐在逆光中的、有些陌生的剪影，轮廓被走廊的灯光镀上了一层很淡的柔边。
    见他醒来，那身影动了，微微前倾。林暮闻到了一丝很淡的、像是雨后森林和旧书页混合的气息，清冽而沉稳，奇异地盖过了周围令人不安的消毒水味道。
    “醒了？”苏景明的声音很低，像怕惊扰他，“我是苏景明，”慢时光”的老板。别担心订单，我已经处理好了，你不会被投诉。”他顿了顿，看着年轻人依旧茫然又带着本能警惕的眼睛，补充了最关键的一句，“医生说你需要观察，今晚我会在这里。你……安心休息。”
    林暮怔怔地看着他，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比如“为什么”，比如“谢谢”，但最终什么声音也没发出。只是那一直强撑着的、属于成年人的戒备外壳，在这句平淡却坚实得如同承诺的话面前，裂开了一道细缝。一股陌生的、温热的酸涩猛然冲上鼻腔，他赶紧重新闭上眼，偏过头去，将半张脸埋进并不算柔软的枕头里。
    苏景明看到了他发红的眼眶和轻颤的睫毛，什么都没说。只是起身，去护士站要来一杯温水，插上吸管，轻轻放在床头柜上触手可及的地方。
    然后他重新坐下，拿出手机，调低了屏幕亮度。他没有离开，就这样，成了一个沉默而稳定的存在，守在这张病床旁。
    窗外的雨，不知何时，已从倾盆之势转为了淅淅沥沥的、深秋特有的缠绵细雨。一滴雨水顺着窗玻璃蜿蜒滑下，轨迹清晰，恰好反射出床头监护仪上那稳定跳动的、幽幽的绿色光点，在昏暗的角落里，规律地明灭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