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的身子不受控制的颤栗，四肢虚浮。
    胸腔似乎被人撕裂，胃中不住翻涌。
    朕已然丧失听觉，双手颤抖，触碰紧闭的门扉。
    ……告诉我……所有……
    视野晃动，瞳孔紧缩，头痛欲裂。
    “不……”
    声音渐远。
    让我知晓，让我知晓……
    “……陛下？”
    朕手下用力，想要推开门扉，拦住他们，询问他们是从何而知。
    门扉却突然被打开，朕猛的向外扑去。
    清香裹挟，四周在一瞬归于平静。
    “发生何事了……”
    他的声音温柔如水，朕看向他。
    他的神色不似作假，担忧，疑惑……
    “……不……无，无碍……”
    朕挣开他的怀抱，退至桌旁。
    朕转过身，双手撑于桌沿，鬓发垂落，遮挡两侧视野。
    “丞相，有何事禀告?”
    朕听见自己的声音，是如此冷漠。
    “是……”
    “罢了，朕今日乏了，改日再谈。”朕打断他的话，又顿觉自己的语气不善，狠狠咬住下唇。深深呼吸。
    “……朕……”朕转身时，放缓语气，试图弥补。
    “今日是臣之过。陛下祭祀如此劳累，还将您带至此处。”
    转过身后，朕已被他圈在怀中。朕抬头，与他目光相撞。
    他的神色带上了自责，疼惜。
    “陛下可否在车内等候，臣安排伙计们将糕点包整，片刻后便与您相会，可好？”何承故抬手，为朕将垂落于前的鬓发别至耳后。
    “朕方才并不是……”朕开口，有些迫切，唯恐方才之言伤到他的心。竭力放缓语气。
    “臣知晓。”
    他笑了，眸光温柔缱绻，将朕未说出口的歉意懊恼吞噬殆尽。
    朕恍惚着走出茶孚阁，坐进马车。
    ……朕总是如此，讲话时并没有恶意，可语气却咄咄逼人。在无意间伤了他人……
    约半盏茶后，丞相手提梨花木食盒进入马车。
    冷意随着他钻入车厢，寒风拂面，又很快溶于厢内。
    “丞相……”朕顾不得其他，急急迎上。
    何承故将食盒置于桌上，在东侧落座，解去披风。
    朕与他相距半尺，他垂眸整理衣衫，对朕不甚在意的模样。朕心中歉疚加剧。
    “朕……”
    “啊，陛下，”他似是方注意到朕，微微侧身，看着朕，双眸饱含歉意，“臣在思索一些事，望陛下恕罪。”
    “无碍，朕方才……”
    “近日气候如此寒冷，陛下莫要染上风寒了。”
    他打断朕的话，握住朕冰冷的双手。
    “有劳挂怀，朕……”朕试图挣脱他的桎梏，可掌心的柔软与温度，细腻的触感，指腹滑过皮肤的曲线……
    狭小的空间，朕不得不注意、幻想、贪恋……
    “陛下近日劳累，恐是未曾休息好。”他为朕找到了很好的缘由。
    ……他最清楚朕的脾性，朕也不止一次的用过那般语气……
    “……恕臣无礼。”
    朕回神时，他已然将手掌覆于朕的额上。
    掌心微凉，抬眸，与他目光纠缠。
    眸色沉寂。
    “是臣多虑，陛下身体无恙。”
    不消片刻，他便收回手掌，侧身看着朕。
    朕从怔愣中缓过神，垂眸不敢看向他，唯觉脸颊滚烫。
    “……多谢。”
    细若蚊嘤。
    ·
    烟雾缭绕，浴池的热气不断蒸腾上升。
    胸口沉闷，近乎窒息。
    锋利刀刃划过腕间，撕开枷锁。血液涌出，滚落，于水中晕染出红色涟漪，旋即消散。
    指腹相触，紧握的刀柄无法温暖。冰冷，刺入皮肤，将血液凝结。
    手下用力，皮肉外翻。
    割开的瞬间，并无痛感。感官在瞬间停滞，又于一息之间尖叫着，惶恐着。
    痛苦沿着划开的皮肤纹路向四周蔓延，朕无法言说。
    躯干在瞬间颤抖。紧随而至的便是控制不住的情绪，躯壳战栗，却止不住的大笑。
    ……朕不在乎伤痕。
    双臂留下的痕迹，已然数不清。
    白色，红色……啊，好生严重……
    朕将刀刃贴近喉间。
    微微用力，刺痛。
    若是狠下心，朕便可与父皇母后……阿姐……相聚……如此……美满……
    “铛”
    刀刃与瓷砖碰撞，刺耳的声音，使朕耳腔嗡嗡作响。
    匕首被朕猛然抛出，连续的撞击声，不断刺痛神经。
    从混沌思绪中抽身，目光逐渐聚焦。无限虚无，雾气缭绕。并无一人……
    朕一直是一个人。
    ……朕阖眸，轻轻叹气。
    朕不知晓他们是因何而亡，更不知在朕出生时发生过何事。
    所有事情被人刻意抹去，未留下任何蛛丝马迹。朕不知从何……问道……
    双臂沉入池中，水拂过伤口，带来阵阵痒意。
    带走千般思绪。
    “……”
    长吁。
    ……朕应作何……
    走出浴池，自屏风上取下三指宽的布条，将伤口熟练缠绕包扎。
    ……朕在做些什么？
    垂眸，布条已然变化。红色，鲜艳……
    一切……
    ·
    已是身披冬裘之时日了，呼出的气息亦变为白雾。
    汲天地精华的补品，无济于事。朕的身子亏空，病入膏肓。朕最明白，也最不愿面对。
    倘若……倘若……无法跨过年关呢……
    对死亡的恐惧一瞬攥住朕的心脏，四肢无法控制，软弱无力。
    朕倚靠于龙床，深深呼吸。将恐惧驱逐。
    ……荼蘼如何了，朕还未来得及看上一眼。
    “……长公公。”
    朕虚弱开口。
    “陛下。”
    他从屏风外走进，将朕扶起。
    “……荼蘼可还好？”
    “禀陛下，皆生机盎然。”
    朕阖眸，双手无力垂下。
    “陛下，去看一看吧。”
    他开口，一如往年。
    “……好。”
    ……
    御花园修建的甚为宽广，需半日方可走遍。
    如何布局的，朕捉摸不透，只是凭借数年的经验将路线牢记。
    中央处，是极大的湖泊，湖心中是一榭小亭。湖心亭。
    路线倒也简单，约半盏茶的时间，朕与长公公走入荼蘼林中。
    天色阴沉，沉闷，了无生机。
    双臂的伤口隐隐作痛。似是愈合，骨间钻出的虫啃食绽开的皮肉。
    十五棵幼树在凄寒中生机盎然。手掌下粗硬的触感使朕恍惚。
    剥开硬壳，是柔软纤细的，还是空洞无物的呢……
    ……沉默。
    “陛下……”
    长公公开口。
    朕抬头，看向被树干交错遮挡的前路。
    “……”
    徐矜长轻轻叹息，眼前少年帝王身姿单薄，沉厚的披风将他固定于原地。免于被寒风携去。
    他的骨头几乎要穿出皮肉，为他更衣时，不敢看他瘦骨嶙峋的身躯。
    面色日渐苍白，食量渐少。双臂永远被缠绕，颈间不时也会多出几道伤痕。
    所做之事唯有更细心关照他的需求……错不在他……只悲命数……
    “……长公公？”
    忽然被人从身后拥住，朕四肢僵硬，动弹不得。
    ……惶恐，逃离……
    这些念头如此强烈。
    ……情绪归于平静。
    “多谢……”
    朕低头，握住长公公的手臂。
    有多久，没有拥抱。
    感受他人的温度，这般平凡的小事。于朕而言，奢望。
    温暖的，柔软的，带有他人善意的。与朕相隔一条亘古的河流。河水浑浊，黑暗，深不可测。
    不可触碰，不可奢求，不可幻想。钉死在原地，固步自封。
    拒之千里。退后，退后。逃离，逃离。
    刺眼光芒投射，害怕灼烧，恐惧暴露。
    对岸柔光跨过河流，朕向后躲避千米。
    我不配，不该，不应得到这些关心。
    我应相信长公公吗，相信太傅，相信丞相……？
    吐露我的心声……我快死了，我想见到亲人，我的错究竟是何。
    ……不！不！不要！
    不可信！忘了十一年前的事了吗！无论是何人，不要相信!不要靠近！
    片刻温情后，是无尽的痛苦。
    你还要痛苦吗！？你还要给自己增加多少痛苦！因他人而痛苦，因数年记忆的反刍而痛苦。
    将痛苦咀嚼，试着从中得到指导。却只有一遍一遍的凌迟酷刑，神思遍体鳞伤，自我蜷缩化为一粒尘埃。
    只要开口，诉说出一切，便可解脱，不是吗？
    ……是吗？
    向何人诉说，从何解脱。诉说时，对方躯壳下的心在嘲笑，还是同情……？
    ……不要，无论是何，朕都不要。朕不明白，不清楚，不聪明。无法洞悉，无法察觉。
    ……赎罪！赎罪！
    一切都是我的错。若是从未诞生，从未结交任何人，从未建立任何牵绊。这份无尽的痛苦，是否从不存在。
    抛弃躯壳，抛弃身份地位，头衔名号。唯余自我，可会……
    若是抗拒任何接触……
    世间唯存自我。一人所想，便是万人所思。
    免去猜忌，免去多心，免去勾心斗角。心意相通，融为一体。
    若是死亡，免去痛苦……唯有一死。
    ……
    ……思虑过重。
    ……朕睁开双眸，惊觉双颊湿润。泪，早已浸透面颊。
    “抱歉……”朕开口，哽咽。
    ……
    怀抱是这般温暖吗……多谢……多谢……
    唯有感谢，唯有感谢。
    为他的拥抱而道谢，为他的关心而道谢，为弄湿衣袖而道歉。
    寒风过，叶呜啸。

    作者闲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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