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查之事，可有进展？”
    许久，朕开口询问。
    “……老奴失职，线索仍旧中断。”
    “无碍。”朕轻轻摇头。
    早已料到是这般结果。何苦自欺欺人的不断调查。
    长公公候在朕身后。
    朕深知自己面色的狼狈，便仍旧维持背对之态。
    他似是有许多话要同朕说。可，朕心中却生出恐惧。
    察觉他几欲开口，朕慌忙屏退他。
    朕惧怕与人心意相交，惧怕听到他人的关心。
    将心意全盘托出，将忧愁倾诉。于朕而言，从未有过。自是惧怕，惶恐。
    以朕削薄之躯去承接他人之意，过于沉重。无法偿还。
    怎敢表露。
    屏退长公公后，朕一人来到湖心亭中。
    久违的感到寒冷。
    湖心亭，与御花园他处的亭子并无不同。
    ……只是，无依无靠，宛若浮萍。
    ……竟来了一位客人。
    “拜见陛下。”
    朕走入亭，丞相似乎在此等候多时。
    寒风穿亭，卷起霜雪。落一亭凄寂。
    他抬手拂去桌上积雪，斟茶。似等候多时。
    “陛下，甚巧。”
    朕抬眸，“甚巧。”
    颔首，回应。
    朕与他相继落座。
    望着丞相，唯感忐忑。
    天色已完全暗下，湖面积雪映出幽幽白光。今年的冬着实太冷，湖面早早结了冰。
    相对无言。
    朕摩挲着茶盏外壁，指腹下的温度由滚烫至冰冷。
    维持着这般姿势，是多久？朕脑中混沌，袖袍下的左手握紧，指尖嵌入掌心。
    “陛下。”
    朕回神，抬起双眸。却空无一人。
    “……”轻笑从右侧传来，朕看向声音源处。
    丞相眉眼弯弯，唇角含笑。
    “陛下，在想何事？臣在您身侧半盏茶有余，怎不曾看臣一眼？”
    “……”朕张口，不知做何应答。
    他的双手，握住朕右手腕处，将朕的手放置于他的双腿之上。
    而后，极为缓慢、轻柔的与朕十指相扣。
    丞相的右手垫在朕的手下。上下逃路都被他堵住，无处可逃。
    温暖如丝，勾住朕的五指，丝丝缕缕。轻柔，不容抗拒。
    他的衣袍仍旧是素白之色，近乎消散于苍白雪色中。颈间狐裘略有遮挡，鬓发垂落，睫羽如枝头霜雪，轻颤。……是因他的笑。
    “陛下身子羸弱，近来严寒，怎穿的如此单薄……”话音未落，他抬手轻抚朕的面颊。
    雾气因他唇齿张合而出现，又消散。
    “……有劳丞相挂心。”朕想要偏过脸颊，却忆起马车内他伤心的语气，生生忍住。只求他不要厌恶朕。
    丞相的指腹在朕面颊上轻轻滑动，万籁皆静，呜啸风声也小了下去，唯见他的双眸沉沉，窥见一丝欲色。
    “陛下消瘦了许多……”
    呼吸交缠，暧昧，双唇若即若离，朕只需不经意的向前倾斜。便能得到暂缓死亡的解药，甜蜜……禁忌……
    ……朕向后撤去，从欲海中抽身。朕明知，明知不会有任何结果。一切，只是朕的臆想。
    “陛下？”他似乎不解，将朕的手扣紧。几分强制，使朕退无可退，避无可避。
    “……时日不早了。”
    朕残忍的，冰冷的，吐出这句话。
    他怎能不知朕是何意。
    对朕厌恶吧，不要回应朕的任何感情，亦不要靠近。
    恋你似藤绞树，惧你悟真厌人。
    朕用力抽出右手，猛地站起身。
    “……！？”
    朕抽身离开，下一刻，向后倒去。
    前一瞬堪堪站稳，手腕被人死死抓紧，没有分毫反抗的余地，无法反抗，落入丞相的怀中。
    清香气味如茧丝，束缚，掌控。
    “陛下的手好生冰冷。”
    幽幽开口，音色如水。
    “……丞相？”
    朕被他抱在怀中，披风因起身时的动作掉落在地，隔着厚重的衣衫，丞相的温度仍旧炙热。
    朕……完完全全被禁锢于他的怀中。
    “陛下……”他纤长的指骨卷起朕的发丝，指腹抚摸着缠绕的发。圈层递进，互相束缚。“若是受寒，臣的心，会受伤……”
    “一时情急，臣太过逾矩，陛下，可会原谅臣……”
    吐气如兰，在朕的耳畔。朕着实受不住如此近的距离，被呼吸喷洒过的皮肤发烫，试着挣扎，逃脱。
    “无碍，可否放……”
    他的双臂极其用力，让朕动弹不得，从身后拥住。……埋在朕的颈间，微凉的皮肤贴上裸露的脖颈。极端的温度相撞，朕几乎颤栗。
    “放……”朕求饶，放开朕……
    清醒之后，恐唯有对朕的厌恶，朕害怕，怕丞相讨厌，讨厌朕……
    “……陛下总是皱着眉呢。”
    他开口，吐息在颈间。声音闷闷。
    “……”朕手足无措，愣了一瞬，回神后发觉正如他所说。……朕缓缓放松。
    这般亲密的动作，不知维持了多久。他的熏香暖意已彻底侵占朕的身躯。
    感受到的是被清香浸透的体温，颈间他的发丝轻轻攀附，吐息因距离的贴近，甚为灼热。双臂紧缚于朕的身前，他的衣袖堆积垂落在臂弯处，小臂裸露于方寸之地。
    朕很少，很少，与他如此近。此时，是第三次吗？马车上，算是第二次。
    朕在心中苦苦哀求数十年，只求一次触碰。……是要付出生命吗？
    尽数取走。
    ……记住温度，便不曾消散。
    丞相……
    垂眸，指尖停在与手臂仅半指的距离。
    若是相触，会化作霜雪消逝吗……在双眸阖上的刹那。
    ……
    “陛下，原谅臣。”
    他，终是放开朕。将狐裘解开，为朕披上，捡起披风，搭在手臂。
    目含秋水，潋滟，几分乞求。
    “无碍。”
    朕生硬的回答，匆匆转身走出湖心亭。
    “陛下……”
    他的语气甚为……委屈，紧随身后。
    “……”
    朕放缓了步子。
    ……
    行于游廊，足下木板因烛光映照而昏黄。看不清前路，停不下思绪。
    “丞相，天气寒凉，披风……”
    朕停下，开口。
    似是因朕的动作太过突然，他躲闪不及，撞上朕的背后。
    “……传言……真……朝中大臣……”
    “……公主……殿试……三……”
    前方，传来细碎话音。
    “陛下……”
    一双手从背后伸出，菟丝般柔软。丞相在朕耳畔开口，音色含情，带着笑。
    “抱歉，朕……”
    “陛下，好冷……”
    朕慌忙转身，看向他。
    他的面色竟绯红，双眸氤氲水汽。是因天色昏暗烛光映照的原因吗？丞相的双唇怎会如此……红润。
    “丞相……？”
    朕又惊又疑，取下披风，为他系好。覆上他的额头，掌下滚烫。
    “陛下，臣总是叨扰您……”
    他双目微阖，唇瓣翕动，甚为脆弱。
    “无碍，无碍，朕喊宫人，你且忍耐片刻……”
    朕慌神，欲退后。
    若不是因朕，他怎会发热，朕明知天气如此，却蛮不讲理、骄纵的享受他的好。是朕的错。
    朕不该，不应心安理得接受丞相的好。……朕是灾星。
    他并不松手，紧紧抓住朕的肩膀。
    “陛下……怜我……”
    “什……？”
    嗫嚅话语。
    他拥住朕，贴近，似有柔软擦过朕干涩的唇下。
    “丞相！？”
    “陛下，发生了何事？”
    宫人前来，搀扶住他。
    ……
    恍惚。
    回了寝殿。
    已经几时了？
    朕轻触，唇下。怀春般，悸动、忐忑。
    不可！
    朕甩开沉溺的念头，看向廊外。
    雪小了很多，明日又是一个寒天。身前的桌上，刚沏出的龙井茶香悠悠然飘向院中，朕抱膝，蜷缩。
    热泪滑过下颚，染湿单薄中衣。
    ……甚歉……甚歉……
    朕一直在做错事，深思熟虑后的抉择是错，不经思考的抉择是错。
    今日若不是因朕，丞相怎会发热？他的身子一向康健，不曾病过几次。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丞相、太傅、长公公、父皇、母后、阿姐……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是朕……
    朕为何又要哭……丞相会责怪朕吗，责怪朕的不明礼数，责怪朕不懂君臣有别……不要，不要厌恶朕。
    待他恢复，朕以何颜面去见他。负荆请罪，或是自断双臂，以此谢罪。
    ……朕不要死。
    死去，再也见不到何承故，再也无法感知他的温度，无法见到……他的幸福。
    死亡，陷入无尽黑暗，失去所有知觉。无法看到……年岁的更迭，看到他的变化。
    不可扭转时年，不曾知晓幼时的他，不曾紧握命运纠缠的丝线。
    ……佛，怜我。仙人，怜我。
    只要六个月，再慷慨的，给予我六个月的时日。
    ……让我紧握他的双手，让我抛弃所有，让我赤裸裸的献出真心。
    查明二十年前的真相后，死去，不再轮回转世。生死簿上的福禄划给父皇母后阿姐，留下灾祸，我应承担下所有灾祸。是我的罪孽。
    候于奈何桥畔，千百年，看着丞相，轮回千百次。
    天上一日，地上百年。地府一日，人间几何？
    ……有些累了，阖上双眸吧。
    通往院内的门，不曾合上，有些冷呢。
    沐于寒风下，是否能为丞相分担此刻的痛苦，哪怕只有一丝。是否也能让丞相离幸福更近一些呢……

    作者闲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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