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未下多久便停住，长公公带着宫人来接朕回殿。
    朕走出藏书阁，拾阶而下，抬头看着天空散开的乌云。将画轴递给长公公。
    “查数月以来，何人出入藏书阁。”
    ·
    “陛下。”
    朕用过早膳后，太傅来访。
    “可否与臣对弈。”
    他问。
    朕看着他，看他的发，他的衣。
    他似乎依旧是二十年前那般。墨发随意束起，在身后垂落。黑色长袍，领口有些松散。肤色苍白，眼下乌青淡淡。丹凤眼半垂。
    “……好。”
    两位宫人搬来棋桌，将一切摆放。他落座，与朕相对。
    他先行一步，落在中央。朕紧随其后。
    黑白二棋开始厮杀。
    朕的棋，不再像他。
    何时变了？
    朕不知道。
    太傅依旧是太傅。
    似乎是与他第一次对弈般。
    ……朕与他，多久没有对弈了？
    一年，两年，还是五年？
    朕不敢估测。年月无孔不入，使人在如雨的时间下面目全非。
    “陛下胜了。”
    第一盘棋，就这样结束了。
    棋子铺满棋盘，棋局面目狰狞。
    朕看着他，“太傅可是有什么要说？”
    “……”
    太傅拿走棋子的动作微顿，眼尾的褶皱现出。
    他抬手为自己斟茶，是君山银针。
    茶香萦绕，朕垂眸，不言语。
    “陛下可愿再与臣对弈一局？”
    太傅开口，朕收回所有棋子。
    再弈。
    他似乎倦了，漫不经心地走着每一步棋，不与朕厮杀。在指尖，随心所欲的铺出一条路。
    他又输了。白子的气被全部吞噬，他却并不在意，再次将棋子收回盒中。
    “……”朕并无动作，看着棋盘，端起茶盏轻抿。抬眸看向太傅。
    他斟茶，不言语。
    朕初次接触围棋，是在五岁。
    太傅负责对朕教导，琴棋书画，礼乐射御。只是朕的身子一直羸弱，气血亏空，调养数年也未曾变好。武艺便一直不精。
    唯有纸上功夫勉勉强强。
    “再奕。”
    朕放下茶盏，将棋子收回。又是一局。
    最后。
    “臣告退。”
    两盏茶后，太傅起身行礼，离开。
    朕看向院中。
    外面艳阳高照，是许久都未曾出现过的好天气，但偏生风大，也不好出去走动。
    朕便坐在房中看着外面，冷清毫无烟火之气。心中生出竟生出凄凉之感，命人关了门又坐回书桌后批改着奏折。
    一盏茶后，长公公忽然为朕在书桌空下的地方摆出粥来。朕看到那碗粥，心中忽然一暖，开口道：“可是尚书局宋小姐来了。”
    “咳咳。”
    有人推门而入，带进些许冷气。雨后的天，冷了许多，书房内有燃着的火炉。
    “拜见陛下。”
    朕抬眸，桃花落在殿中。
    “无需多礼。”
    长公公下阶为她沏茶。
    朕见到她，心情倒是明媚了些许。她名为宋泠，父亲是前朝旧臣，自朕登上皇位便对朕照顾有加。
    她六岁时陪同她爹来见朕，当时躲在尚书大人身后看朕倒也好笑。这般一来二去，朕与她便熟悉了。一转十年过去，她出落成了京城中人人夸赞的美人。年芳二八还不曾婚配。她每次为朕做粥，定是有事相求，此次定不例外。
    “宋小姐又有何事相求？”朕把那碗粥挪近了些，用瓷勺在碗中搅动着。
    ”阿渊哥哥可真伤人心，我只是关心你。”她当下别过脸气鼓鼓的不看朕。耳垂的红玛瑙微微晃动，披着一件白色狐裘，将她衬得愈白。双眸灵动如清泉，活泼，温暖。
    “是朕误解你了，朕尝尝这次的粥味道如何。”朕舀起一勺，在唇边吹了吹，抬眸就看到她站在桌前眼巴巴的看着朕。
    倒觉得好笑，把勺子递到唇边抿了一口，一时说不出话来。
    “如何如何？这粥可是我一步一步做出来的，味道如何？”朕对上她的目光，叹了口气。
    “为什么叹气啊？是不好喝吗？”她期盼地看着朕，眸中急切。
    “是……”朕放下瓷勺，接过长公公递来的锦帕轻拭唇部。
    ”……”她竟一时没有说话，收回了目光，低着头看起来很是难过。
    ”不难喝……”朕话说了一半，就见她又抬眸看着朕，“也不好喝。”
    ”……”她的脑袋算是彻底耷拉下去了，看起对自己十分失望。
    ”往日里朕这般说你会生气，今日是怎么了？”朕见她如此反常，便知她心中有事。
    “你有所不知……哎，阿渊哥哥自然是不懂啦。”她叹气，故作老者之态，抚摸并不存在的胡子。
    ”……”朕笑，“莫不是娇娇对谁动了心？”
    朕只是随口一说，却见宋泠的耳朵眼见的红了起来，倒有些意外。
    不知是哪个公子被她看上，倒算是有福气。
    “哪家的公子，说出来，朕为你下旨赐婚。”
    她抬眸看了朕一眼，又看了长公公。
    朕好笑，让长公公出去了。
    房中便留了朕与她二人，她扭捏着不说。手中的帕子被不停的卷动，面上尽显女儿家的情态，娇羞地看了朕一眼。
    朕被看的心中好笑，试探着问：“莫不是……朕？”
    她听到这个答案立刻鄙夷地看了朕一眼，分才的情态尽数褪去。
    “那……何丞相？”
    她连连摆手，朕又猜了几个她还是说不对。
    ”……果然爹爹说的对，阿渊哥哥不懂得。”她叹气，很是同情的看了朕一眼。
    朕笑出声，“那你倒是说说是何人，说出来朕给你二人赐婚。”
    “哎呀，这个呢，哎呀……”眼看着那人的名字就要被她说出来了，她又在嘴边打转，还是不肯说。
    朕催她，她看向朕，带了些乞求道：“我说出来阿渊哥哥可不要立刻赐婚，倘若他不喜我，圣旨下来反而促成了一对怨偶。”
    “好，你说。”
    “大理寺卿。”
    “大理寺卿……”朕细细想了想。这位朕倒是没什么印象，只记得他与丞相交好。若是让宋泠和他成亲倒也没什么不妥。
    ”对，就是他！前些日子在书社与他斗诗，被他打败了。他真的太厉害了!”
    朕看见她眸中的光彩闪烁。
    ”所以你的意思是想让朕为你探探风口，打听打听他可有心悦之人？”
    “嗯嗯!”她连忙点头。
    ”这种事你倒是想到我了，从你我熟悉起，你便用朕得到你想要的。哎，朕终究不过是你手中一枚棋子而已了……”
    朕故作叹息。的确，朕是一枚棋子。是太傅的棋子，亦是丞相的棋子。
    “不不不，”她立刻摇头，“我没有这个意思。”凑过来，使劲眨巴眼睛，表示真诚。
    “朕只是说笑，”朕笑，“此事朕答应了，等朕问一问，你就等好消息。”
    “多谢阿渊哥哥！”
    朕见她没有向外走的动作，低头又舀了两勺粥送入口中。
    “咳咳，”朕抬眸看她，“小女还有一个不情之请。”
    朕笑，“可是要朕同你前去榄芸书社？”
    “阿渊哥哥怎会知晓？！”她很是惊喜，眼角眉梢都染上笑意。
    “你整日把话本挂在嘴边，朕自然托人关注。”
    “那……阿渊哥哥可否愿意与我一同前去？”
    “好。”朕点头。
    ·
    朕站在风中，抬头看着清澈明亮的天空。
    今日是个好天气。
    朕与宋泠已站在书社前，乔装打扮一番，并不引人注意。
    “梁公子，你在干什么呀？”
    朕微微低头，看到她笑嘻嘻的看着朕。不禁也笑了。
    “我们赶快进去吧，若是找不到我想看的话本，可就太令人伤心了。”
    朕随着她走进书社，长公公与宋泠的侍女候在书店外的马车旁。
    她发间的粉色琉璃晃动，折射日光，夺目耀眼。
    书社此时的人不多，朕随着她走入。在墨香间停在半人高的桌前，桌上按题材摆放，十几种软本堆放。各色封皮无不显出书社的用心。
    榄芸书社位于莲湖旁，夏日不时会有荷香随风而过，吹动檐下的风铃。
    现已深秋，湖面只余涟漪。
    朕看向宋泠，她已拿起一本极为高兴的翻阅。
    “宋小姐。”
    忽然有人走近她，朕抬眸看去。认出此人便是那位大理寺卿，偏头，怕他认出朕。
    ……不过，朕听闻他是脸盲……
    “啊，是你啊。沈公子。”
    宋泠抬头，不禁笑了。
    “梁公子，这便是我提到的那位。”她看向朕，挑眉眨眼似是问朕如何。
    “幸会。”朕拱手，目光落在这位三年前的状元身上。他身着淡青色长袍，长发由一根玉簪束起。
    “幸会。”他拱手，微微眯眼，盯着朕的脸。“嗯……在下似乎在何处见过梁公子。”
    他此时丹凤眸微眯。
    “哈哈，梁哥哥长得像很多人，你有这种感觉并不奇怪。”宋泠干笑两声，挡在朕与沈序青之间。
    “……今日甚巧遇见你，关于那日的诗我还想讨教一些……”
    宋泠看向朕，眨眨眼。朕会意，提步向一旁走去。与他二人离得远了些，朕回头，见他们甚为认真的讨论着。
    朕停在书架前，随意抽出一本随意翻看。
    “……公主流落民间未亡之事你可有所听闻？”
    身后不远传来声音。朕的身子一僵，愣在原地。
    “……我还知晓她参加了科举，似乎要进京了……”
    书社人稀少，极为安静。他们与朕有些距离，但每一句仍旧一清二楚。
    朕的四肢百骸都沸腾，想要转身，却动弹不得。
    阿姐……
    “你是从何听来的……”
    “……桂兰酒坊……你我同去……”
    他们的话断断续续，朕的头脑发昏，几乎要站不住。待他们离去，摇摇晃晃的找到宋泠，匆匆告别。
    即便是传言，朕也要知道的一清二楚。
    “陛下……”长公公见朕面色惨白，扶住朕。
    朕阖眸，深吸一口气。思忖片刻。
    “去桂兰酒坊。”

    作者闲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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