曦宁五十五年，正月十九，宜出门，祭祀。
    温知意起了个早，穿上了昨日公子派人给他送来的新衣服，青色长衫，里面是厚实的羊毛毡，穿在身上很是舒服。
    他将自己收拾妥当便出门前往公子所在的正房，魏九澜正在安顺的服侍下穿着衣服，看见他进来瞥了一眼。
    “知意过来，给我系腰带。”
    温知意面带微笑走过去，为他系上那汉白玉的腰带，在一旁站定。
    魏九澜看他面无表情的走过来给自己系腰带心里有些不舒服。
    “怎么？给我系腰带你就如此不乐意？”
    温知意被他这一番话弄得一头雾水，闷声说道，“公子，我笑着给您系的腰带啊。”
    魏九澜气的笑了一下，“您下次笑得明显一点呢。”
    温知意行礼道，“是。”
    安顺捂嘴笑了一下，给魏九澜系上披风，“好了，公子。”
    “走吧。”
    温知意跟着魏九澜出了门，安顺拉了他一下，“你怎么总是冷冰冰的啊？笑一下嘛。”
    温知意看了一眼安顺拉着他衣角的手，后者一下就放开了，讪讪道，“不好意思啊。”
    温知意笑了一下，“没关系，原是我不好，之前一直都在戎狄那里，养成了习惯。”
    安顺皱了下眉，“不好意思啊，我不知道。”他的声音里充满了歉意。
    “没关系，都过去了。”
    温知意虽然这么说，但是眼里的黯淡却无法消散。
    魏九澜在前面听着两人的对话，默默地不说话，但听着他那书童的语气像是不开心。
    将军府的朱漆大门外停着两辆马车，魏九澜淡淡看了一眼出门的魏源，行礼道“父亲。”
    魏源扶儿子起来，拍了拍他的肩膀，“好孩子，跟爹接你娘回来，你可要为爹说说好话才是。”
    魏九澜歪了下头，“哎，爹啊，您以后可不能如此了。”
    “那是肯定的。”
    魏源又看了一眼温知意，“知意，与我一道，我有话与你说。”
    温知意上前作揖“是。”
    魏九澜抿了下唇，想要说什么却始终没有开口。
    两人登上马车后，温知意乖巧的坐在一旁，挺直腰背等着魏源说话。
    “想我钟鸣鼎食之家，虽人丁凋零，也是百年大族。”
    温知意不知这话的意思，不敢贸然回话。
    魏源摸了摸手上的扳指，“知意，我知你是个好孩子，带你回来这么久，在公子身边也是学了不少吧。”
    温知意低眉顺眼的回道“是。”
    “既如此，你说说我昨日处置了那张侍君是何作为。”
    温知意看了一眼男人那幽深的眼眸，斟酌道，“顺水推舟，借刀杀人？”
    魏源抬手理了下衣襟，“不算太蠢，那你知道我为何带你回来？”
    “不知。”
    温知意不再去看男人的眼睛，那眼睛看起来和他在草原上遇到的狼的眼睛太像了。
    “如今我魏府可用的人才不多，圣上已过鼎盛之年，各位皇子中只有大皇子被封为太子，其他皇子因为年幼，无一人有”王”的头衔。”
    温知意抬头着那车内的装饰，真是华丽至极，不像将军该有的配制。
    魏源顿了顿，“你作为我魏府的养子，也该明白这一点。”
    温知意瞳孔微震，立马起身撩袍下跪，“小子卑微，不敢以魏府养子自居，请将军慎重。”
    魏源俯身，抬起他的下巴，“你是也得是，不是也得是。今日去那保国寺不止是为了将夫人接回来，更是为了让你进我魏府的门。”
    温知意的下巴被人掐的钝痛，像是要脱臼一般，他忽然笑了一下，“父亲说的是。”
    魏源放开他，哈哈大笑，“孩儿快快起来。”
    “谢父亲。”
    温知意起身坐了魏源身边，试探的问道，“父亲，是要孩儿做何事？”
    魏源抬手为他整理好那被自己弄乱的衣襟，“跟着兄长好好学习，待成为太子伴读，你就懂了。”
    温知意不自然的扭开脸，“是。”
    第九章
    这一程格外的耗时间，温知意挺直了两个时辰的腰背酸痛不已，他终于坐得懒散了一些。
    到了云雾山，只见山上烟雾缭绕，白雪覆盖在松柏之上，保国寺隐藏在其间只见一角金顶散发着迷人的金光。
    整个山峦如人间仙境，温知意一时看入了迷，直到魏源将他拉到魏九澜面前，谈了一下他的脑门，“叫兄长。”
    温知意猛然从那美景中回过味来，“兄长。”
    他不敢看魏澜那震惊、愤怒的眼神。
    可是看魏九澜依旧是淡淡的，面无表情，“嗯。”
    声音很冷，温知意后背渗出冷汗。
    那一天，魏九澜再也没有理会温知意，第一次温知意竟然萌生出“他不要我了”的想法，但是他又将其归结为这段时间来对魏九澜的信任和依赖上。
    温知意见到将军夫人时，她正在大殿礼佛，一举一动都彰显着世家小姐的知书达理。
    她看起来太年轻了，实在不像是一个已经当了母亲的妇人。
    可是他看向魏源的眼神又是那般的悲伤，完全像是魏源手中的木偶，没有自己的思想，更没有自己的主见。
    魏夫人见到温知意时只是淡淡一笑，“你便是温知意吧？将军在心中已和我说明。”
    温知意真的很抱歉，“夫人，我...”
    魏夫人温柔的看着他，“怎么了？身子不适吗？”
    “不是，对不住。”
    温知意真的不想插足到人家的家事里面，对人家的亲情造成破坏。
    “这与你何干呢？”魏夫人摸了摸她的头发，笑得很慈祥。
    魏九澜狠狠地瞪了温知意一眼，温知意立马移开眼睛不再看他。
    回到魏府后，温知意就被魏夫人以有东西给他的借口叫去了慕云院，甫一进去就被人从后面一棍子敲在了头上。
    他再一醒来发现自己整个人被锁链锁着泡在水里。
    站在铁门外的不是卑弦又是谁？
    “卑弦兄，这是为何？放开我。”
    温知意害怕的挣扎着，魏夫人在丫鬟的搀扶下走了进来，“说吧，将军究竟在何处？”
    温知意停止了动作，以为自己听错了，“谁？”
    魏夫人全然没有了之前温柔的样子，看着很有女侠的风范，“少装傻，你是戎狄的探子是不是，你们蛇鼠一窝杀了我丈夫，假扮的是不是？”
    温知意更是听不明白了，“我不是探子，我也不知道真正的将军在哪...”
    忽然温知意想起了一年前，他偷偷跑进阔尔泰的毡房偷肉吃。
    阔尔泰请来了一个巫师，听那些人说是戎狄最厉害的阔阔出，有易容的本事。
    温知意那是还是个孩子，他吓得大气不敢喘，手里拿着肉躲在柜子后面听着他们的对话。
    几个彪形大汉抬着两个脑袋上套着麻袋的人，那两人鲜血淋漓，看起来渗人得很。
    之后的事他就不知道了，因为他被人发现后拉到外面被狠狠打了一顿，拴在了牛圈里。
    “说话！”卑弦愤怒的声音打断了温知意的思绪。
    “我知道了，我知道了，将军怕是还在北部草原上。”
    温知意把他所知道的全部告诉了魏夫人，魏夫人和卑弦相视一眼。
    “卑弦，将他拉上来。”
    温知意被拉了上来，幸亏这实在密闭室里，不透风，不然他怕是要被冻死了。
    “你说的都是真的？”魏夫人蹲下来和他对视，温知意立马点头，
    “真的，但那两人是不是将军和落宿兄我就不知道了。”
    魏夫人也是豪爽，“以后别叫我魏夫人，我不冠夫姓，叫我慕容夫人。”
    “是是，慕容夫人。”温知意拉着自己湿透的衣服，衣服里面的毛毡沾了水是真的很重。
    卑弦拿来一件干净的衣服披到他身上，“别着凉了。”
    温知意暗自翻了个白眼，傻子一样。
    慕容雪笑了一下，“你还是像往常一样跟着澜儿，不要让那假货看出来，唱戏会吧。”
    “会。”温知意被人送回了落樱园。
    第十章
    
    魏九澜用完晚膳不见温知意，不知为何心中有些慌，这笨蛋不会怕了吧。
    刚出门就看到卑弦将人抱进了院子，温知意一路上吹了风，脸色苍白，全身滚烫。
    “怎么回事？”魏九澜想都没想就把人接过来，抱着走进正房，放到了他的床榻上。
    卑弦甩了甩酸痛的胳膊，“掉进池子里了，属下已经差人去叫府医了。”
    魏九澜掖了掖被角，“蠢货，我不理你，你就去跳池子是吧。”
    温知意整个人打着哆嗦，不知梦到了什么一直在喊“杀了，杀了，都杀了。”
    魏九澜的手贴在他滚烫的额头上，“快去再看看府医到底来了没有。”
    卑弦立马跑出门。
    魏九澜将耳朵靠近温知意唇边，“冷...好冷...阿娘，我好冷...”
    魏九澜瞪了一眼不知所错的安顺，“再去拿两床厚实被子来。”
    “哦哦好。”
    这安顺什么都好，就是不够稳重，不经事。
    三床厚被子压的温知意陷在了梦魇之中，梦里他还是跟着阿爹放马的孩童，阿爹会教他一些简单的戎狄话，还会给他唱歌。
    阿娘身体不好，郎中说要多走走，多晒晒太阳，她就走在门口给自己做新鞋，脸上带着笑容，“意奴，不要跑远了。”
    “晓得了——”
    邻家的姐姐要出嫁了，婶子忙着张罗嫁妆，姐姐脸上带着羞赧，不敢听别人的调侃。
    他不知道人们在笑什么，他也跟着大家笑。
    忽地，他的眉心像是要裂开了一般疼得他弯下了腰。
    “知意，知意...”公子的声音。
    “你别怕，闭着眼睛往前冲，我就在你后面。”
    落宿兄......
    “我杀人了，他们都被我杀死了...”
    魏九澜看着眉头紧皱，发着高烧胡言乱语的温知意不知如何是好。
    府医在床边给温知意扎着针，最后一针落下时，温知意哭着醒了过来。
    魏九澜立马上前喊道，“知意，知意。”
    “公子。”温知意带着哭腔喊了一声，魏九澜的心疼了一下。
    “我在。”
    “公子，药熬好了。”安顺端着一碗黑乎乎的药走了进来。
    “拿过来。”
    温知意闻着药味闭上了眼睛。
    “快，喝。”魏九澜看他装睡，气的想笑。
    “苦。”温知意淡淡说道。
    “别撒娇，喝药。”魏九澜皱着眉将人扶了起来。
    温知意听他这么说，像见了鬼一样看了他一眼。
    “看我干什么，喝药，喝完就会自己房里去，我要睡了，困死了。”
    温知意笑出了声，公子有些可爱了。
    “哼。”
    温知意喝了药，回到自己的偏房里，里面有五个火盆，床上还有两床厚被子，他拉开被窝钻了进去。
    这一觉他一睡就睡到了第二日的中午。
    期间安顺来喂过他一次药，他的脑袋疼得像是要裂开了一般，嗓子也火辣辣的疼。
    这一次的风寒让他像个植物人一般在床上躺了三天，身子才爽利。
    温知意见他身体好的差不多了，就赶紧起身去正房给魏九澜解释那天在保国寺的事。
    “你说的是真的？真是父亲逼你的？”
    温知意头大的很，和这祖宗说了多少次了，他还是不信。
    “比珍珠还真呢。”
    魏九澜看着急得满头大汗，还生着病的“弟弟”，也不再说什么。
    “好吧，我原谅你了。”
    温知意心中的大石头终于落了地，他瘫坐在地上。
    魏九澜把他从地上拉了起来，“你那天说的你杀人了是怎么回事？”
    温知意坐在榻上，想要喝茶的手顿住了。
    “你不说，我就不理你了。”魏九澜严肃的看着他的眼睛。
    “就是，我被救回那天，我上阵杀了，那是我第一次杀人。”
    魏九澜蓦地睁大了眼睛，“你才多大啊，就能上阵杀敌了！你会武吗？”
    温知意摇了摇头，“战场上哪管年纪，杀人就像切菜一样，只要冲着敌人的弱点砍就是了，又不是人人都会武。”
    这是那个假落宿告诉他的，真的有用，至少他活下来了。
    魏九澜把盛着糕点的盘子往他那边挪了一下，“尝尝，母亲亲手做的糕点。”
    温知意捻了一小块，放进嘴里，那香甜的味道在嘴里炸开。
    “真香。”他眯了眯眼。
    魏九澜笑着说道，“好吃就多吃点。”
    又说道，“你知道吗？你是我的第一个好友呢，父亲古板得很不让我出去和那些世家子弟交友，说是”君子之交淡如水”即可，可是你不一样。”
    温知意将糕点咽了下去，在喝茶时想他不会看出来了吧。
    魏九澜像是知道他心中的想法一般，“母亲都告诉我了，我们一起把这戏唱下去好吗？”
    温知意呛了一下，这慕容夫人可真是心直口快啊。
    “公子说的是。”
    第十一章
    今日起，温知意的生活又回到了以前那个学习的日常，只是多了一项陪将军夫人礼佛，和假将军学骑射。
    这样的日子过得实在惬意，魏府的其他人却是忙的不可开交，因为三日后便是春节。
    尤其厨房忙得很，说是人手不够又从其他地方要去了一些人。
    温知意第一次在大户人家过年，心中实在好奇，但还是保持着自己冷冷的样子，装作毫不关心。
    慕容雪应该是对前几天的时间抱有歉意吧，这两天看温知意病好些了就把他叫过去，量了身量，给他也做了几身衣服。
    府里的人也不敢说什么，看温知意的眼神多了几分敬意，但也有人不屑。
    魏九澜告诉他不用管，其实他也不在意。
    新年到来，这京城的新年与边城不同，京城是大家都在一起守岁，还要遵守大族的礼仪。
    祭祖、跪拜、守岁等一样都不能少；而在边城只用跟着爹娘去祖坟扫墓就行了。
    至于守岁，那就温知意和小伙伴们在外面疯玩一天，记得在子时回家就好。
    这里还要和长辈们坐在一起听着他们的教导，将军与夫人一句话里十个弯，他实在听不太懂。
    后来还是脱了“兄长”的福，才逃离了那个修罗场，但是他还是有些担心慕容雪，回头看了一眼。
    “去吧，和兄长回院子里吧。”慕容雪游刃有余的样子放他放下心。
    到了院子，月亮挂在天空，皎洁又神圣。
    “知意，我们来下棋吧。”魏九澜命安顺拿出棋盘，摆在正房的梨花木桌上。
    “可是，我不会啊。”温知意犹犹豫豫的走到棋盘前坐了下来。
    “无妨，我教你便是。”
    最后，魏九澜败下阵来，翩翩公子强忍着怒意，咬牙切齿道。
    “你不是不会吗？”
    温知意终于发现了自己的天赋，“还是公子教的好，不然小子怎么赢得了公子呢。”
    魏九澜嗤笑一声，“油嘴滑舌，再来。”
    到最后，两人打成了平手，不知不觉天边也泛起了鱼肚白。
    魏九澜揉了揉腰，“好了，我要歇息了。”
    温知意站起来，作揖道，“意告退。”
    他打着哈欠回到偏房，扑倒了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
    也不知夫人是怎么想的，将军如今还在戎狄人人手里，难道就这般放弃了吗？
    但实在太累了，就倒头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