单向镜的日子，像一杯被反复冲泡的茶，味道越来越淡，却依然被小柯固执地端在手里。期待与失落的钟摆，在他心里已经晃荡成了惯性运动，他甚至开始有点习惯于这种带着点自虐色彩的、一个人的独角戏。
    Airdrop传图成了他参与五星级酒店活动的固定闭幕式，仪式感强过活动本身那个乏味的正式结尾。他依旧会精心挑选照片，依旧会在点击发送后心怀一丝渺茫的期待，然后看着她面无表情地接收，再看着她背影决绝地离开，最后自己揣着一兜子凉透了的失落，默默收拾设备走人。
    循环，无尽的循环。
    他有时候会对着手机里那个「L“siPhone」的设备名发呆，心想这后面连接的，到底是个有血有肉会哭会笑的人，还是一个被设置好「接收但不回应」程序的冰冷AI？他甚至有点变态地怀疑，是不是她设置了什么自动接收功能，其实压根就没看过他传过去的任何一张照片？
    这种怀疑像小虫子一样啃噬着他，让他那点本就不多的耐心，渐渐耗尽了。他觉得自己像个在黑暗里摸索了太久的人，急需一点光亮，哪怕只是萤火虫屁股那么大的一点，来确认方向，或者……确认自己不是个对着空气手舞足蹈的傻子。
    于是，在一个天气好得有点过分、阳光透过酒店巨大玻璃窗几乎能晒死蚂蚁的下午，一场关于「地中海健康饮食与长寿秘诀」的沙龙活动上，小柯心里那个蠢蠢欲动的、名为「作死」的小恶魔，终于按捺不住，挣脱了理智的缰绳。
    那天的活动冗长而无趣。台上那位营养学家（自称）把橄榄油、深海鱼和藜麦吹得如同王母娘娘的蟠桃，台下那些追求青春永驻的太太们听得两眼放光，仿佛吃了今天推荐的食谱明天就能返老还童。
    小柯像往常一样，尽职地拍着现场，镜头也像往常一样，大部分时间黏在角落里的「冷清秋」身上。她今天穿着一身浅蓝色的连衣裙，像一汪安静的湖水，与周遭关于「长寿」的热烈讨论格格不入。她没玩手机，也没放空，只是安静地坐着，偶尔端起面前那杯据说能清理血管的绿色果蔬汁，像喝中药一样抿一小口，然后几不可察地皱一下眉。
    小柯拍下了她皱眉的瞬间，觉得这表情比她平时那副冰山脸生动可爱一万倍。
    活动快结束时，他看着相机里今天为她拍摄的「成果」——几张或放空、或皱眉、或无聊的照片，心里突然涌起一股强烈的不甘心。就这些了吗？永远都是这些了吗？这种单方面的、看不到尽头的「投喂」，到底有什么意义？
    一个大胆的、近乎荒唐的念头，像闪电一样劈中了他。
    他想起手机相册里，除了那些活动照片，还存着不少他平时随手拍的生活碎片。其中有一段，是他上个周末难得休息，带着他家那只傻狗——一只名叫「馒头」的、精力过剩的金毛寻回犬，去郊外公园撒欢时拍的LivePhoto。
    视频里，春风和煦，绿草如茵，「馒头」像个金色的毛绒炮弹，在草地上疯狂地、毫无形象地奔跑，耳朵被风吹得呼扇呼扇，舌头甩在外面，哈喇子都快飞到天上去了，眼神里是全然的、纯粹的、没心没肺的快乐。他当时被这傻狗的快乐感染，也跟着跑了几步，对着镜头傻乎乎地喊了一句：「馒头！你开心吗？！」
    那声音，带着跑动后的喘息和笑意，背景是呼呼的风声和狗狗快乐的吠叫。
    这段视频，充满了与他现在所处的五星级世界截然相反的、粗糙的、原始的、生机勃勃的土气。
    把它发给她？
    这个念头一冒出来，小柯自己都吓了一跳。这太越界了！这已经完全超出了「活动摄影师为客户捕捉美好瞬间」的工作范畴，这是赤裸裸的、带着强烈个人色彩的……骚扰吧？她会怎么想？觉得他变态？觉得他幼稚？觉得他不懂规矩？然后终于忍无可忍，把他拉进Airdrop的黑名单，让他连这扇单向的窗户都彻底失去？
    风险巨大。后果可能很严重。
    但是……但是万一呢？
    万一这抹与她世界格格不入的、傻气的快乐，能像一颗小石子，在她那片深不见底的静默湖面上，激起一丝哪怕最微小的涟漪呢？
    万一这能让她知道，镜头后面这个「拍照机器」，其实也是个会遛狗、会傻笑、活在真实世界里的人呢？
    赌一把！
    小柯感觉自己的心脏在胸腔里擂鼓，血液冲上头顶，一种混合着恐惧和兴奋的冲动，支配了他的手指。
    活动结束的提示音响起，人群开始松动。小柯像做贼一样，心脏砰砰狂跳，手心湿漉漉的都是汗。他飞快地操作着手机，在相册里找到那段LivePhoto，手指悬在「L“siPhone」上空，像即将按下核按钮的士兵，进行着最后的天人交战。
    发，还是不发？
    是维持现状，继续这无聊的安全？还是冒险一试，去博一个未知的可能？
    去他娘的安全！
    小柯把心一横，眼睛一闭，手指带着点悲壮的颤抖，用力点了下去！
    「发送中……」的进度条开始缓慢移动。
    一瞬间，小柯感觉全身的力气都被抽空了，冷汗唰地一下冒了出来。完了！冲动是魔鬼！他干了什么？！他居然把自己遛狗的傻样和傻狗的哈喇子，传给了那个看起来只喝露水、不食人间烟火的「冷清秋」！
    他像个等待判决的死囚，死死盯着手机屏幕，大气不敢出。脑海里已经开始不受控制地预演各种悲惨结局：她看到后，脸上露出极度厌恶的表情，直接点击「拒绝」。或者，更糟，她拿着手机，径直走向还在跟客户寒暄的姐姐，冷着脸说：「管好你弟弟，让他别再骚扰我。」
    时间一秒一秒地过去，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会场里的人越来越少了。姐姐已经开始用眼神示意他该收拾东西了。
    进度条走完了。屏幕上显示——「已送达」。
    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没有「已接收」的提示，也没有「被拒绝」的提醒。就像一颗石子投进了真正的、毫无反应的深渊，连个回声都没有。
    小柯的心，像坐了跳楼机，从刚才冲动的高点，瞬间跌入了冰冷的谷底。他感觉自己像个彻头彻尾的笑话。完了，果然还是搞砸了。她一定是被这种莫名其妙、毫无格调的东西冒犯到了，连接收都懒得点，直接无视了。或者，她看到了发送者的名字，直接划掉了通知，心里已经把他拉进了永久的黑名单。
    巨大的懊悔和羞耻感淹没了他。他恨不得立刻找个地缝钻进去，或者时光倒流，回到几分钟前，狠狠抽那个突发奇想的自己几个大嘴巴子。
    他失魂落魄地开始收拾相机设备，动作机械而迟缓。大脑一片空白，只剩下「搞砸了」三个字在无限循环播放。他甚至不敢再往她离开的方向看，怕对上她冰冷又厌恶的眼神。
    就在他心如死灰，准备接受这个「社会性死亡」的结局时——
    「叮~」
    一声极其轻微、却如同天籁般的提示音，从他手中的手机里响起！
    不是短信，不是微信，是……Airdrop的接收提示音！是来自……「L“siPhone」的！
    小柯像被一道电流击中，浑身一僵，手里的三脚架差点掉在地上。他猛地低下头，几乎是把脸怼到了手机屏幕上！
    屏幕上，清晰地显示着：「L“siPhone」想要共享一张照片。
    接收！接收！赶紧接收！
    他的手指因为激动和紧张，哆嗦得几乎不听使唤，点了好几下才成功点击了「接收」。
    图片迅速下载完成。他迫不及待地点开——
    不是文字。
    不是她的照片。
    甚至不是任何与今天活动相关的东西。
    那是一张纯色的、像是从某个设计软件里导出来的、背景干净的图片。颜色是那种很高级的、带着点灰调的浅米色。
    而在图片的正中央，用一行清晰优雅的、像是手写字体打出来的一句话：
    「这是你的狗吗？很可爱，看到它我也很开心，谢谢。」
    轰——！！！
    小柯感觉自己的大脑像是被这句话瞬间点燃了！一股难以言喻的、巨大的、如同海啸般的狂喜，瞬间冲垮了之前所有的懊悔、忐忑和绝望！
    她收到了！
    她不仅收到了，她看了！她看到了他的狗，听到了他那句傻乎乎的画外音！
    她回应了！她不仅回应了，她还说「很可爱」！她说「看到它我也很开心」！
    她说「谢谢」！！！
    不是冰冷的无视，不是厌恶的拒绝，是回应！是带着温度的、善意的、甚至……可能隐含着一丝笑意的回应！
    小柯站在原地，手里紧紧攥着手机，像个傻子一样，咧开嘴，无声地大笑起来。笑容越来越大，最后几乎要发出声音。他感觉自己的心脏快要从嗓子眼里跳出来了，全身的血液都在欢快地歌唱。刚才那几分钟地狱般的煎熬，在这一刻，全都值了！太值了！
    他反复地看着手机屏幕上那行字，像解读摩斯密码一样，揣摩着每一个字的含义和语气。「很可爱」——她喜欢馒头！「看到它我也很开心」——她被那份傻气的快乐感染了！「谢谢」——她感谢他的分享！
    这不仅仅是回应，这简直是他开展「Airdrop事业」以来，收到的第一笔、也是最大一笔的「巨额分红」！是里程碑！是诺曼底登陆！是人类的一大步！
    他抬起头，激动地环顾四周，想寻找她的身影，想要用眼神表达他此刻汹涌澎湃的感激和兴奋。但她早已像往常一样，消失得无影无踪，仿佛刚才那石破天惊的回应，只是她随手施舍的一点微光。
    但这一点微光，对小柯来说，已经足够照亮整个黯淡的世界。
    他看着那个依旧停留在屏幕上的、来自「L“siPhone」的图片，心里像炸开了一万朵烟花。
    从这一刻起，一切都不同了。
    那面冰冷的单向镜，终于被她用一行字，轻轻敲开了一道缝隙。
    Airdrop，这个原本只用于单向传输文件的冷冰冰工具，正式升级为了他们两人之间，独一无二的、充满加密气息和无限可能的——
    秘密聊天室。
    虽然聊天室的规则依旧由她制定，虽然他依旧处于被动，但至少，这不再是他一个人的独白。他收到了来自沉默彼岸的，第一个明确的信号。
    小柯看着窗外上海华灯初上的夜景，感觉今晚的灯光，格外的璀璨，格外的温柔。连空气中那股五星级酒店特有的、带着距离感的香氛味儿，闻起来都似乎带上了一丝……甜味。
    他知道，游戏，进入了新的阶段。而他这个「野孩子」，终于在这片名为「冷清秋」的冰原上，看到了一丝真正意义上的……春天的迹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