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那条承载着金毛犬「馒头」傻气和快乐的LivePhoto，以及那句石破天惊的「很可爱，看到它我也很开心，谢谢」如同圣旨般降临后，小柯感觉自己和「冷清秋」之间那堵无形的冰墙，虽然远未融化，但至少，墙上被敲开了一个可以传递纸条的洞。
    Airdrop，这个曾经的单向传声筒，正式升级为了他们两人之间心照不宣的、充满摩斯密码气息的「秘密聊天室」。
    聊天室的规则，依旧由那位名叫「L“siPhone」的神秘室主制定。她依然惜字如金，惜图如金，从不主动发起对话，回应也往往滞后，且永远保持着一种恰到好处的、不会让他过热也不会让他彻底冻死的温度。但比起之前漫长无声的等待，这已经是天堂般的待遇了。
    他们的「聊天」内容，也开始变得……丰富且诡异起来。
    小柯依旧是那个更积极的「话痨」一方。他会分享更多他视角下的、与她那个五星级世界格格不入的碎片：
    他拍下片场角落里一株在水泥缝里顽强生长的野草，配文（通过图片上的文字）：「看，五星级片场的野生叛逆者。」
    他会传一张自己熬夜修图后，桌上堆成山的红牛罐子和吃了一半的廉价外卖的照片，文字：「艺术家的深夜食堂，与丽思卡尔顿的差距。」
    他甚至有一次，在路过弄堂口那家烟火缭绕的麻辣烫摊子时，鬼使神差地拍了一张热气腾腾的大锅，配上文字：「猜猜看，这锅『深渊』里煮着多少上海梦？（备注：比你们活动上的分子料理实在多了）」
    而她，那位神秘的「L」，回应得依旧缓慢而精简，却总能精准地接住他这些看似无厘头的「梗」。
    对于野草，她回了一张活动现场花瓶里一支即将枯萎的玫瑰特写，文字：「温室里的，未必活得比它久。」
    对于红牛罐子，她回了一张她面前那杯几乎没动过的、装饰着可食用金箔的特调鸡尾酒，文字：「看起来你的更提神。」
    对于麻辣烫，她过了很久，久到小柯以为这次终于冷场了的时候，才发来一张图片，上面是某家需要提前三个月预订的天价私房菜馆的菜单局部，一道菜名后面跟着一串令人咋舌的零，文字：「或许，你这锅更值钱。（一个捂嘴笑的表情）」
    当小柯第一次在Airdrop传输的图片文字里，看到那个俏皮的、与她那清冷形象极度违和的「捂嘴笑」表情时，他差点从片场的折叠椅上摔下去。他对着手机屏幕研究了足足五分钟，反复确认那不是自己眼花。那一刻，他感觉仿佛看到了冰山裂开了一条缝，从里面探出了一只戴着蝴蝶结的、害羞的企鹅爪子。
    这种隔着屏幕、用图片和文字进行的、牛头不对马嘴又莫名契合的对话，充满了某种后现代主义的幽默感和难以言喻的、缓慢滋生的暧昧。情愫在冰冷的电子信号间无声无息地流淌、蔓延，像藤蔓悄然爬过围墙，带着一种躲藏在众目睽睽之下的刺激和隐秘的甜蜜。
    小柯彻底沦陷了。他像个发现了新大陆的哥伦布，沉迷于这种猜谜游戏般的交流，沉迷于那个冰冷外表下偶尔泄露出来的一丝丝幽默、温度和……属于普通人的烟火气。他觉得自己像个孜孜不倦的探险家，正在一点一点，用这些零碎的电波信号，拼凑着一个更加立体、更加生动的「冷清秋」。
    然而，这种仅限于活动场合、依赖于物理距离的Airdrop交流，开始让他感到一种焦灼和不满足。就像隔着一层毛玻璃看风景，虽然能看到轮廓和光影，却始终无法触及真实。他想要一个更直接、更稳定、不受酒店WiFi信号和蓝牙距离限制的通道。
    这个念头，像颗种子，在他心里生根发芽，日益壮大。
    终于，在那次用Airdrop你来我往、几乎聊完了一整场关于「当代艺术品投资与鉴赏」的活动之后（他大部分时间都在琢磨怎么构图配文能逗她，差点忘了拍正经客户），小柯感觉内心的冲动已经满溢到了无法用隔空投送承载的地步。
    活动结束的提示音像发令枪响。他看着那个熟悉的身影拿起包，准备像往常一样悄无声息地融入退场的人流。
    就是现在！
    再不行动，下次见面又不知道是猴年马月了！
    他深吸一口气，像是要潜入深水，再次鼓足勇气，快步穿过人群，挡在了她面前。这次，他比第一次搭讪时少了几分慌张，多了几分破釜沉舟的坚定。
    「冷小姐，」他感觉自己的声音还是有点紧，但努力保持着镇定，「我们……聊了也挺多次了。Airdrop有时候……不太稳定，而且只能在活动的时候。」他顿了顿，目光真诚地看着她那双依旧没什么波澜，但似乎也不像最初那样冰冷的眼睛，「我能……加你的微信吗？这样方便一点。」
    说完这话，小柯的心跳直接飙上了一百八。他预想了各种可能：被她用看苍蝇一样的眼神拒绝，被她冷冰冰地反问「我们很熟吗？」，或者，最坏的情况，她直接无视，从此连Airdrop这条线也断掉。
    空气仿佛凝固了几秒钟。她能听到不远处姐姐正用极其热情的语气跟某位大腹便便的客户道别，也能听到自己血液冲上头顶的嗡嗡声。
    她抬眼看着他，眼神里依旧没什么情绪，但小柯似乎捕捉到了一丝极快的、类似权衡和……也许是无奈的东西闪过。她没有立刻回答，只是静静地看着他，那目光像是要穿透他故作镇定的外壳，看到他内心最真实的想法。
    小柯紧张得手心冒汗，几乎要放弃抵抗，准备说「不方便就算了」来给自己找个台阶下。
    就在这时，她几不可察地、几近叹息般地，微微动了一下嘴角。然后，她什么也没说，只是低下头，拿出手机，纤细的手指在屏幕上快速操作了几下。
    几秒钟后，小柯的手机微信，不是Airdrop，响起了清脆的「叮」一声——是新的好友申请通知！
    他几乎是手忙脚乱地点开微信，心脏狂跳得像要爆炸。
    一个新的好友申请。头像，是一片干净的、没有任何杂质的纯白色。微信名，就是那个他早已烂熟于心的——「L」。
    而申请通过的方式，是她发来的一张图片——她的微信二维码截图。
    干净，利落，符合她一贯的风格，没有任何多余的言语或表情。却又像是一个无声的、重大的许可，一道通往她更私密领域的大门，以一种近乎施舍，却又无法抗拒的方式，向他敞开了。
    小柯手指颤抖着，几乎是带着虔诚的心情，扫描了那个二维码，点击了添加。
    秒过。
    没有验证问题，没有等待煎熬。
    他看着她收起手机，依旧是那副平淡无波的表情，微微颔首，算是告别，然后转身，离开。整个过程，行云流水，没有一丝拖沓，仿佛只是完成了一个微不足道的日常操作。
    但小柯知道，一切都不一样了。
    他站在原地，低头看着微信通讯录里那个新增的、纯白色头像和孤零零一个字母「L」的联系人，感觉像是握住了一把双刃剑的剑柄——一面是巨大的狂喜和靠近目标的成就感，另一面，是未知的、可能更加危险和复杂的深渊。
    加上微信之后，他们的交流并没有立刻变得频繁火热，更没有出现小柯暗自期待中的、火花四溅的聊天界面。她依旧惜字如金，朋友圈更是干净得像一张刚出厂的白纸，没有任何动态，看不出任何生活的痕迹，连一条转发公司活动链接或者行业文章都没有。
    这反而让小柯更加好奇。她的生活，到底是什么样子的？
    这个问题的答案，很快以一种他意想不到的方式，碎片化地呈现在他面前。
    来源，是他的姐姐。
    自从加了微信，小柯对姐姐公司活动的关注度达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他会旁敲侧击地打听活动安排，尤其是「L」是否会参加。姐姐起初没在意，只当弟弟工作积极。
    直到有一次，姐姐下班回来，脸上带着一种极度兴奋又混杂着难以置信的表情，一边脱高跟鞋一边忍不住跟他分享「行业见闻」：
    「我的天，小柯，你知道我们公司那个超级VIP客户，冷太太吗？就是那个……哎，就是看起来特别冷、特别有气质、不怎么说话的那个！」
    小柯心里咯噔一下，表面上却装作若无其事，一边摆弄相机镜头，一边漫不经心地「嗯」了一声：「好像……有点印象。怎么了？」
    「她今天来公司签续约了！我的妈呀，你知道她名下管理的资产规模有多大吗？！」姐姐压低了声音，眼睛里闪烁着对财富赤裸裸的敬畏和向往，「说出来能吓死你！八位数打底！而且都是那种超长期、超稳定的配置！光是这一单的佣金……啧啧，够我奋斗好几年的！」
    小柯的手顿住了，心里泛起一丝复杂的情绪。八位数……那是一个他完全无法想象的概念。他想起「L」那双总是没什么波澜的眼睛，原来它们背后，是这样一个庞大的数字帝国。
    「她……是什么来头啊？」他试探着问，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只是纯粹的好奇。
    「听说家里背景很深，具体不清楚，反正就是那种……真正的oldmoney吧？很早就结婚了，老公家族生意做得特别大。她结婚后就没再工作过，是全职太太，相夫教子。」姐姐的语气里充满了羡慕，「哎，真是同人不同命啊。你看人家，每天的生活就是逛逛街、做做SPA、参加一下这种高端活动，打理一下自己的资产，什么都不用愁。哪像我们，天天挤地铁、加班、看老板脸色……」
    姐姐后面的话，小柯有点听不清了。
    全职太太。
    家境优渥。
    丈夫家族生意庞大。
    相夫教子。
    生活优渥得像一潭毫无波澜的、深不见底的死水。
    这些词汇，像一块块冰冷的拼图，与他通过Airdrop感受到的那个会嫌弃果蔬汁、会偷偷玩弱智游戏、会对天价艺术品漠然、会被傻狗逗得（可能）会心一笑的、生动而复杂的女人，形成了极其强烈的反差和割裂。
    他看着她微信那个纯白的头像，仿佛能看到这纯白背后，那个被巨大财富、既定身份和看似完美无缺的生活所包裹、禁锢住的，真实而压抑的灵魂。
    姐姐依旧在喋喋不休地表达着对那种生活的向往，语气里的羡慕和敬畏毫不掩饰。
    小柯听着，心里却像打翻了五味瓶。他明白了姐姐当初那句「隔着太平洋」的警告有多么具体和沉重。他和她，不仅仅是两个世界的人，他们的世界之间，横亘着的是马里亚纳海沟般的阶级鸿沟和人生轨迹。
    他知道这段关系有多么不切实际，有多么危险，像在悬崖边上走钢丝，下面就是万丈深渊。
    但，知道归知道。
    当他再次点开那个纯白色的头像，看着那个孤零零的「L」，回想起Airdrop里那些只有他们才懂的、隐秘而有趣的交流瞬间，回想起她偶尔泄露出的、与她那「完美」人设格格不入的真实情绪……
    那种隐秘的、带着禁忌感的吸引，非但没有因为了解到现实的冰冷而消退，反而像藤蔓遇到了最适合攀附的墙壁，更加疯狂地滋长起来，将他缠绕得更紧，更深。
    他明知前方可能是吞噬一切的漩涡，却依旧无法控制地，被那漩涡中心偶尔泄露出的、一丝与众不同的微光，诱惑着，一步步靠近。
    危险与吸引，像一对孪生毒蛇，交织着，将他拖向一个更加无法预知的未来。而他，甘之如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