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那次成功的「Airdrop破冰行动」之后，小柯感觉自己像是无意间打开了一个通往新世界的隐藏关卡。虽然这个关卡目前只对他开放了极其有限的权限——仅限于「传送照片」这一项单向操作，但比起之前只能远观、连靠近都会被冰冷眼神劝退的状态，这已经是历史性的、里程碑式的巨大飞跃了！
    他像个偶然捡到了芝麻，就幻想着能打开西瓜的小孩，内心那点关于「冷清秋」的隐秘探索欲，不仅没有因为初次搭讪的成功而满足，反而像被滴了营养液的菌菇，更加旺盛地滋生起来。
    此后的几个月里，姐姐公司的活动依旧隔三差五地举行。主题换汤不换药，场地在几个固定的五星级酒店之间轮转，宾客也大多是那些熟面孔。但对小柯而言，这些活动的意义发生了质的变化。它们不再是单纯的赚钱任务，而是变成了一场场……嗯，充满期待和未知变量的「田野调查」。而「冷清秋」，就是他唯一且最重要的研究对象。
    他的镜头，拥有了更明确、更理直气壮的焦点。以前是偷偷摸摸、带着点犯罪感地捕捉，现在，他几乎可以冠冕堂皇地、以「艺术创作」和「捕捉美好瞬间」为由，将大部分的注意力都倾注在她身上。反正姐姐只要求把客户拍好，又没规定必须雨露均沾。在他心里，把「冷清秋」拍好，就是他工作的重中之重，是性价比最高、最能体现他摄影价值的核心任务。
    他像一个最耐心的猎手，或者更准确地说，像一个虔诚的朝圣者，举着相机这台「圣器」，孜孜不倦地记录着关于「神祇」的一切细微神迹。
    他拍下了更多关于她的瞬间，比之前任何时候都要丰富和细致：
    他拍到她在一个关于「区块链与未来财富」的讲座上，低头专注地看着自己的手机屏幕——但小柯放大画面后发现，她其实是在玩一个极其弱智的、消磨时间的泡泡龙游戏。那一刻，她微微嘟着嘴，眼神里带着点跟她的高冷人设极其不符的、小女孩般的较真劲儿。小柯在取景框后差点笑出声，赶紧按下快门，觉得这反差萌简直能杀人。
    他拍到她在一个品酒会上，侍酒师正在滔滔不绝地介绍一款勃艮第特级园的黑皮诺，如何如何有覆盆子、樱桃、森林地表和野味的复杂香气。所有人都端着杯子，煞有介事地摇晃、闻香、点头。而「冷清秋」只是端起杯子，极其敷衍地沾了沾唇瓣，然后趁着没人注意，飞快地、几不可察地皱了一下鼻子，眼底闪过一丝「这玩意儿还没我家炖肉的料酒好闻」的嫌弃。小柯精准地抓拍到了这个微表情，觉得自己仿佛窥见了冰山之下，一丝属于人间烟火的真实气息。
    他拍到她在一个慈善晚宴的拍卖环节，当一件据说是某大师亲手制作的、起拍价就高得离谱的琉璃艺术品被某位富豪以天价拍下时，全场响起礼貌而热烈的掌声。她也跟着轻轻拍手，但嘴角却抿成一条平直的线，眼神里没有任何波澜，甚至……带着点看马戏表演般的漠然。小柯看着照片，心里琢磨：她是觉得这慈善虚伪？还是单纯觉得那艺术品丑？
    他甚至在一次户外花园派对中，抓拍到她被一只不怕人的、胖乎乎的橘猫蹭了裤脚。她先是愣了一下，身体有些僵硬，似乎不太习惯这种突如其来的亲密接触。但那只猫不管不顾，继续用脑袋拱她，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她犹豫了几秒，最终还是小心翼翼地、用她那做了精致美甲的、看起来从未沾过阳春水的手指，轻轻摸了摸猫咪的脑袋。那一刻，她脸上紧绷的线条意外地柔和了下来，虽然还是没有笑，但眼神里透出的那一点点无奈和一点点……姑且称之为「柔软」的东西，让这张照片瞬间在小柯的私人收藏里价值连城。
    每一次活动结束，当人群开始松散，当姐姐忙着做最后的关键客户寒暄时，小柯的「神圣仪式」便准时开启。
    他会选择一个合适的距离——足够近以确保Airdrop信号稳定，又足够远以维持安全的边界感——然后打开手机，像进行某种神秘的献祭，精心挑选出一两张他认为最能代表她当天状态、或者最有趣、最生动的照片，点击那个名为「L“siPhone」的设备，发送。
    这变成了一种单方面的、无声的、近乎偏执的仪式。
    没有对话，没有确认，没有「收到谢谢」，更没有对他摄影技术的任何评价。他只是像一个定期往深潭里投掷石子的孩子，石子沉下去，听个响，然后……就没有然后了。潭水依旧深不见底，波澜不兴。
    但她每一次的「接收」，对小柯而言，都是一种无声的、巨大的鼓励。这证明她没有拉黑他，没有厌恶他的行为，甚至……是默许的？是纵容的？这让他那颗因为单方面投入而有些忐忑的心，得以安稳落地，并且滋生出更多的勇气和……得寸进尺的念头。
    他开始不满足于只是记录她的外在行为和表情，他试图通过镜头，去触碰一些更内在、更隐秘的东西。
    直到有一次，在一个关于「当代艺术鉴赏」的沙龙上。
    那天请来的艺术家风格极其抽象前卫，展示的作品在大多数人（包括小柯）看来，都像是打翻了调色盘或者用废铁随便焊起来的玩意儿。台下听众们努力维持着「我看懂了并且深受震撼」的表情，气氛有种诡异的僵硬。
    「冷清秋」坐在老位置，似乎比平时更加心不在焉。她没有看手机，也没有望窗外，只是低着头，目光落在自己交叠放在膝盖的手上。
    小柯的镜头，习惯性地追随着她。他调整焦距，拉近画面，焦点对准了她的双手。
    她左手的无名指上，戴着那枚他见过很多次的、款式简洁却分量十足的钻戒。钻石在宴会厅柔和的光线下，折射出冰冷而璀璨的光芒。
    但她的动作，吸引了小柯全部的注意力。
    她的右手食指，正无意识地、反复地、一圈又一圈地，转动着无名指上的那枚戒指。动作很轻，很慢，带着一种漫不经心的倦怠。不是喜爱地把玩，也不是幸福的展示，那动作里透出的，是一种深深的、几乎融入骨髓的……习惯性的麻木，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束缚感。
    仿佛那枚象征着婚姻和承诺的戒指，并非荣耀的勋章，而是一道无形的枷锁。一道华丽、昂贵，却依然让她感到疲惫，想要偶尔松动一下，却又无法真正挣脱的枷锁。
    小柯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猛地刺了一下，细微，却尖锐。
    他屏住呼吸，手指稳稳地按在快门上，连续抓拍了好几张特写。镜头清晰地记录下了她低垂的眼睫，没什么表情的侧脸，以及那在钻石光芒下显得格外苍白、且正进行着那个充满倦怠感小动作的纤长手指。
    那一刻，他仿佛透过冰冷的镜头，触摸到了她坚硬外壳下，一丝真实存在的、沉重的疲惫。这无关财富，无关地位，是一种更普遍也更深刻的人生况味。
    活动结束后，小柯照例进行了他的「Airdrop仪式」。这一次，他发送的照片，就是那张转动婚戒的特写。他没有附加任何文字，他觉得，任何语言在这种画面面前，都是多余甚至冒犯的。
    他看着她拿出手机，看着屏幕亮起，看着她纤细的手指在屏幕上轻轻一点——接收成功。
    然后，和之前的每一次一样，她没有抬头寻找他，没有试图用眼神交流，没有任何表示。她只是收起手机，拿起包，像完成了一个无关紧要的程序，然后一如既往地、安静地、独自离开了会场。
    小柯站在原地，手里握着手机，心里那点因为捕捉到「重要瞬间」而升起的兴奋和共鸣感，像被戳破的气球慢慢瘪了下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复杂的、空落落的感觉。
    她始终接收，但从不回应。
    这像一场他自导自演的默剧，他是舞台上唯一的演员，卖力地表演着、倾诉着，而唯一的观众却始终坐在黑暗里，沉默不语，连掌声都吝啬给予。
    他开始在期待与失落之间，像个钟摆一样反复徘徊。
    每一次发送前的精心挑选是充满期待的，仿佛这次的照片能有所不同，能触动她，能换来哪怕一个字的回应。
    每一次发送后的等待是焦灼的，他会下意识地瞥向她的方向，希望能捕捉到她看到照片后的任何一丝细微反应。
    而每一次看着她面无表情地接收、然后毫无留恋地离开，失落感便会像潮水般漫上来，将他那点可怜的期待浇得透心凉。
    他觉得自己像个对着深邃山谷呐喊的孩子，能听到的，只有自己的回声。又像是在玩一个永远只有单程票的游戏，他不断地投递出信号，却不知道信号的那一头，是何种光景，是随手清理的垃圾文件，还是……也曾有过片刻的停留？
    L“siPhone。这个名字像一个冰冷的代号，代表着一段他无法触及、也无法理解的人生。他记住了这个名字，像记住一个通关密码，却不知道密码后面，锁着怎样的世界。
    单向的注视，单向的传送，单向的情感投入。
    这面名为「Airdrop」的单向镜，照见的，是他日益沉迷的侧影，和镜后那片依旧神秘、依旧冰冷的，属于「冷清秋」的，深不见底的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