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像上海地铁里的风，嗖嗖地往前刮，不管你是在站台上踌躇满志，还是被挤在车厢里面目狰狞。对小柯而言，在五星级酒店充当「人形拍照背景板」的日子，已经成了他沪漂生涯里一个固定且……勉强算是有趣的支线任务。
    他依旧保持着「莫得感情的拍照机器」的基本素养，将姐姐的警告奉若圭臬，对富太太们的打趣报以标准化羞涩笑容。但他的镜头，却像安装了某种隐形雷达，总是不由自主地、精准地扫描着那个固定的坐标——那个属于「冷清秋」的角落。
    她依然像一幅定期展出、却永不改变的静物画。清冷，疏离，与周遭的喧嚣隔着一条无形的银河。小柯持续着他那「拍到冷清秋笑容」的私人挑战，乐此不疲。他拍下了她更多细微的瞬间：指尖无意识划过杯沿的弧度，听着无聊讲座时眼底一闪而过的放空，甚至有一次，她似乎被窗外一只笨拙撞上玻璃的飞蛾吸引了片刻注意，那瞬间眼神里流露出的一丝极淡的、近乎怜悯的情绪，都被小柯的镜头贪婪地捕捉下来。
    这些照片，像他独自珍藏的、关于一座冰山的局部勘探报告。他知道这行为有点像个变态跟踪狂，但他安慰自己：这是艺术创作，是对人类复杂性的观察，顶多……顶多算是个有点执着的私人爱好。
    转机，发生在一个听起来就跟他八竿子打不着的主题沙龙上——「探访**古建，品味千年风韵」。
    姐姐公司为了彰显文化品位（或者说，为了迎合某些附庸风雅的客户），请来了一位在社交媒体上粉丝众多的知名文化博主，据说对古建筑颇有研究，出过书，上过节目，头衔一串串，听起来就很唬人。
    小柯接到通知时，正蹲在片场啃盒饭，一听这主题，差点没把饭粒喷出来。
    「古建筑？姐，你确定没搞错？让我去拍这个？我连斗拱和牌坊都分不太清！」他在电话里哀嚎。
    姐姐在那头语气不容置疑：「分不清就学着分！管它什么建筑，把人拍好看，把场面拍高级，是你的核心KPI！别忘了，一千二！」
    得，又是金钱的力量。小柯认命地扒完最后一口饭，开始琢磨着是不是该临时抱佛脚，百度一下「古建筑拍摄构图技巧」，免得露怯。
    活动当晚，依旧是熟悉的五星级酒店配方。宾客们依旧衣冠楚楚，笑容标准。那位文化博主——一位戴着黑框眼镜、留着艺术家式小辫子、说话喜欢拖长尾音的中年男人——在台上口若悬河，从《营造法式》讲到梁思成，从佛光寺的唐风雄浑讲到苏州园林的宋韵精巧。
    台下听众，尤其是那些平日里只关心珠宝和理财的太太们，此刻都摆出一副凝神静听、受益匪浅的表情，仿佛瞬间都成了古典文化的资深爱好者，不时还配合地点点头，发出表示领悟的轻微叹息。
    小柯扛着相机，一边例行公事地抓拍着台下「求知若渴」的众生相，一边在心里默默吐槽：「装，继续装，听得懂吗你们就点头？这哥们儿讲的玩意儿，我自己听着都像听天书……」
    他镜头习惯性地扫过角落。果然，「冷清秋」也在。她今天穿着一身月白色的改良旗袍，更衬得气质清冽。她依旧没有听课，指尖在手机屏幕上无意识地滑动着，眼神空茫，仿佛台上的引经据典、博古通今，只是她用来屏蔽外界干扰的白噪音。
    小柯撇撇嘴，刚想把镜头移开，台上的博主话锋一转，开始讲到山西的古建筑，语气变得更加慷慨激昂。
    「……比如，我们接下来要讲到的，大同华严寺的薄伽教藏殿，这处珍贵的辽代遗构，它那精美绝伦的壁藏和天宫楼阁，充分体现了当时工匠超凡的智慧和审美。据考证，它始建于辽重熙年间，是由当时的皇室高僧某某主持修建的，这其中啊，还有一段不为人知的……」
    博主侃侃而谈，台下听众再次露出「又学到了」的满足表情。
    然而，小柯的耳朵，像突然被针扎了一下，猛地竖了起来。
    等等？
    辽重熙年间？
    皇室高僧某某主持修建？
    不对啊！
    小柯那双原本带着点戏谑和无聊的眼睛，瞬间瞪大了。别的他可能真不懂，但说到大同，说到华严寺，那简直就像说到了他家的后院！那薄伽教藏殿，他小时候跟伙伴们不知道爬上去玩过多少回，对着那些看不懂但觉得牛逼哄哄的雕像和结构做过无数场英雄梦，墙上的刻字、老人们口耳相传的故事，他听得耳朵都快起茧了！
    这博主，把建造年代和主持修建的人都搞错了！而且错得离谱！那地方根本就不是辽重熙年间建的，主持的也根本不是那个什么皇室高僧！
    「扯淡！」小柯在心里嗤笑一声，声音大得差点脱口而出。一种众人皆醉我独醒的、带着点小小得意和优越感的情绪，瞬间涌了上来。看吧，什么狗屁知名博主，什么文化大V，也不过如此嘛！都是些掉书袋、可能连实地都没去过几次的「装家」！
    他带着一种「小爷我可是有独家内幕消息」的隐秘骄傲，下意识地环顾四周，想看看还有没有第二个明白人，能跟他共享这份「看穿皇帝新衣」的快感。
    他的目光，像探照灯一样扫过那些频频点头的听众，扫过一脸崇拜的太太们，扫过忙着记录的工作人员……最后，像是被某种无形的力量牵引着，不由自主地，再次落向了那个角落里的「冷清秋」。
    就在那一刻，他的心脏，像是被人用看不见的线猛地一提，骤然停跳了一拍。
    只见那个一直像尊冰冷雕塑般的「冷清秋」，不知何时已经抬起了头，目光正落在台上那位口若悬河的博主身上。而她那张总是没什么表情的脸上，嘴角竟然极其轻微、极其快速地向上牵动了一下，勾勒出一抹清晰无误的、带着浓浓讥诮和看穿一切意味的、极淡的笑意。
    那笑容快得像错觉，像阴霾天空边缘骤然闪过的一丝微光，像坚不可摧的冰面上悄然裂开的一道细纹。短暂，却带着一种惊心动魄的精准和锋利。
    她听懂了！
    她也知道那博主在胡扯！
    全场恐怕只有他们两个人，是这个华丽谎言现场的「知情者」！
    一种难以言喻的、巨大的共鸣感和兴奋感，像电流一样瞬间窜遍小柯的全身。他感觉自己的心脏仿佛被什么东西猛地攥紧，又骤然松开，带来一阵奇异的酥麻和悸动。大脑还没反应过来，身体已经本能地举起了相机，对准那个方向，迅速地调整焦距，屏住呼吸，在那抹讥诮笑容即将消失的最后一刹那——
    「咔嚓。」
    一声轻微却坚定的脆响。
    他成功了。他将那个转瞬即逝的、极其珍贵的、属于「同类」的默契瞬间，牢牢地锁进了相机的存储卡里。
    活动结束后，小柯的心还在砰砰直跳，像揣了只不安分的兔子。他看着相机屏幕里回放的那张照片——照片里的女人，因为那个极淡却充满讽刺意味的笑，整张脸的线条都变得生动而锐利起来，眼底仿佛有冰雪消融后的清亮水光，驱散了平日的冰冷迷雾，有一种近乎「破冰」般惊心动魄的美。
    一股莫名的勇气，混合着某种难以言喻的、想要靠近「同类」的冲动，促使他做了件特别不符合他「安全第一」人设的事情。
    他看着她拿起手包，像往常一样，准备悄无声息地离开。他深吸一口气，像是要奔赴战场，然后鼓足勇气，穿过三三两两还在寒暄的人群，朝着那个清冷的背影快步走了过去。
    心跳如擂鼓，手心里沁出薄汗。他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自然、专业，甚至带点刚才抓拍成功的兴奋：
    「您……您好，打扰一下。」他声音有点干，清了清嗓子，「我是今天的摄影师。刚才……偶然抓拍到了一张您的照片，我觉得效果非常非常好，特别自然。能……能加一下您微信吗？我发给您。」
    他甚至提前预演了被拒绝的剧本——就像之前无数次一样，她会用那种冰冷的、疏离的眼神看他一眼，然后淡淡地说「不用了」。
    果然，她停下脚步，转过身看他。表情依旧是那种惯有的、仿佛蒙着一层薄霜的疏离和冷淡，仿佛刚才那个犀利又生动的笑容，真的只是他过度兴奋产生的幻觉。她的声音也淡淡的，没什么情绪，像在陈述一个客观事实：
    「不用了，谢谢。只是来打发一下时间，照片就不必了。」
    被拒绝了。干脆，利落，毫不拖泥带水。
    小柯心里一沉，一股失望夹杂着不甘涌上来。但此刻，那股因为「共享秘密」而滋生出的勇气，还没完全消退。他看着她转身欲走的姿态，那股子「野孩子」的倔强劲儿和急智，偏偏在这时候冒了头。
    他几乎是脱口而出，语气带着一种他自己都没察觉到的急切和真诚：
    「可是……我拍到了您笑的样子。」
    她准备离开的动作，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
    小柯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赶紧补充，眼神恳切地看着她：「您之前几次来参加活动，好像……都没怎么笑过。我觉得这个笑容挺难得的，很……珍贵。」他顿了顿，强调道，「我没有别的意思，真的只是想把这个瞬间留给您。」
    他看到她的睫毛微微颤动了一下，虽然脸上还是没什么表情，但那股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气场，似乎出现了一丝极其微小的裂缝。
    他赶紧趁热打铁，祭出了他早就想好的、自以为能打消对方顾虑的终极方案：「或者……不加微信也行。」他举起自己的手机，示意了一下，「我看您用的也是苹果手机，我们可以用隔空投送（Airdrop），我现在就能直接传给您，很方便。传完就行，不需要任何联系方式的。」
    空气仿佛凝固了几秒钟。小柯感觉自己的呼吸都快屏住了，能清晰地听到自己心脏在胸腔里狂跳的声音。他看到她那纤长、白皙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了一下手机光滑的边缘。
    或许是他话语里那点不掺假的执着和「只想留住瞬间」的真诚起了作用，或许是他提出的这个不带任何社交压力的、技术化的、近乎「物理性」的解决方案让她觉得轻松、没有后患，又或许，仅仅是那句「拍到了您笑的样子」，触动了她内心深处某个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被坚冰覆盖的角落。
    她沉默了片刻，长长的睫毛垂下，复又抬起，目光在他脸上停留了短暂的一瞬，那眼神依旧没什么温度，但似乎少了几分之前的绝对排斥。
    终于，她几不可察地点了点头，淡淡地应了一声：
    「好吧。」
    轰——！
    小柯心里那点残存的紧张，瞬间被巨大的喜悦炸成了烟花！他强压住想要跳起来的冲动，努力维持着表面的镇定，声音却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好，好的！您稍等！」
    他手忙脚乱地拿出自己的手机，手指因为激动甚至有点不听使唤。他快速找到那张刚刚拍下的、在他看来价值连城的照片，点开分享，目光紧紧盯着Airdrop的设备列表。
    几秒钟后，一个陌生的设备名跳了出来——「L“siPhone」。
    简洁、高冷，像她的人一样，不带任何多余信息。
    他像记密码一样，瞬间将这个名字刻进了脑子里。然后，深吸一口气，郑重地点击了发送。
    照片通过无形的电波，从他的手机传送到她的手机。屏幕上显示着发送进度条，那一刻，时间仿佛被无限拉长。整个传送过程安静又迅速，带着一种奇妙的、属于这个时代的科技感和隐秘性。
    「叮。」
    一声轻微的提示音从她手中响起。她低头看了一眼手机屏幕，确认接收。然后，她抬起头，依旧是那副平淡无波的表情，语气疏离：
    「收到了。谢谢。」
    微微颔首，算是告别。然后，她转过身，高跟鞋敲击大理石地面的声音清脆而笃定，渐行渐远，最终消失在酒店华丽的旋转门后。
    小柯站在原地，手里紧紧攥着还有点发烫的手机，心里却像是刚刚经历了一场八级地震外加海啸袭击。狂喜、兴奋、难以置信……各种情绪像五彩纸屑一样在他脑海里疯狂飞舞。
    他看着那个空空如也的旋转门方向，又低头看了看手机屏幕上「发送成功」的提示，嘴角抑制不住地向上扬起。
    L“siPhone……
    他记住了。
    这一次，不再是他单方面的窥探和挑战。他们之间，终于有了一次真正的、短暂的、由他主动发起并成功完成的交互。虽然只是通过冷冰冰的Airdrop，虽然只有短短几句话，虽然她依旧冷得像块冰。
    但小柯觉得，自己好像……终于在那片看似毫无希望的冰原上，用一个小小的、名为「共同秘密」和「隔空投送」的凿子，敲开了一道微不可察的缝隙。
    有风吹过，带着酒店门口花坛里植物的清新气息。小柯深吸一口气，感觉今晚上海的空气，似乎都变得有点不一样了。
    涟漪，已在他心中泛起。而命运的潮汐，似乎也即将随之改变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