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这东西，有时候你觉得它像蜗牛爬，尤其是在等工资或者盼假期的时候；有时候你又觉得它像坐了火箭，尤其是当你在某个地方稍微站稳脚跟，回头一看，才发现几年光阴已经「嗖」地一下，从你身边溜走了。
    对于小柯来说，在上海的这几年，时间就是那支射出去的火箭。
    当初那个揣着几百块钱、蹲在火车站角落里眼神惶惑的「野孩子」，如今虽然离功成名就还差着十万八千里，但至少，在上海这片深不见底的水域里，他从一块随时可能沉底的石头，变成了一尾……嗯，勉强算是个能自己扑腾出点水花的泥鳅了。
    他的「野生摄影师」生涯，在经过初期的混乱与摸索后，逐渐步入了一种忙碌却有序的轨道。那个当初带他入行的强哥，已经成了他半个师父兼固定合作伙伴。他从最初只能扛脚架、打反光板的「小柯」，渐渐变成了能独立负责机位、甚至偶尔在拍摄现场能被客气地喊一声「柯指」的摄影师。
    皮肤被上海的太阳和片场的灯光晒成了更健康的蜜色，原先那点少年的单薄身形也被常年扛设备锻炼出了些结实的线条。手上的茧子多了，但眼神里的那点野性和灵动没丢，反而因为技术的精进和对行业门道的了解，增添了几分沉淀下来的自信和笃定。他混出来了，至少在这个狭小的、特定的圈层里，有了一席之地，有了固定的合作对象，收入也稳定了不少，虽然依旧算不得宽裕，但至少不用再为下个月的房租和泡面钱发愁了。
    而他姐姐，则沿着一条与他截然不同、却同样高速发展的轨迹，一路绝尘。
    姐姐的优秀，就像刻在基因里的代码，在任何环境下都能精准运行。她以优异的成绩本科毕业，过五关斩六将，经过层层厮杀，最终成功闯入了一家声名赫赫的金融机构。当小柯还在片场跟刁钻的导演或者难搞的模特斗智斗勇时，姐姐已经穿着价格不菲、剪裁得体的职业套装，踩着能当凶器的高跟鞋，妆容精致，步履生风地出入于陆家嘴那些窗明几净、能俯瞰整个黄浦江的摩天大楼了。
    她的工作，在小柯听来，高端、神秘且充满了各种听不懂的术语——什么资产配置、风险评估、财富增值、家族信托……反正就是跟很多很多的钱打交道，服务的对象，据姐姐偶尔透露，都是些「非富即贵」，名字后面能跟着一串吓人头衔的人物。
    姐弟俩的生活，仿佛从踏上上海这片土地开始，就自动切换到了两个永不相交的平行宇宙。
    一个在充斥着香水味、咖啡因和数字游戏的玻璃大厦里运筹帷幄，谈笑间可能决定着千万资金的流向；一个在嘈杂喧嚣、尘土飞扬或者临时搭建的片场里摸爬滚打，用镜头捕捉着虚拟或真实的光影，计较着每一个镜头的成本和收益。
    他们依旧住在那个弄堂的老房子里，不是买不起稍好一点的（姐姐的收入早已今非昔比），而是一种心照不宣的默契——这里承载着他们最初相依为命的记忆，是他们在上海这个巨大漩涡中，唯一能确认彼此存在的坐标原点。
    但回到家的状态，却鲜明地映照着两个「世界」的差异。
    姐姐的电话永远接不完，邮件永远回不完，嘴里谈论的不是「美联储加息」就是「某板块波动」，偶尔在家加班，电脑屏幕上显示的K线图在小柯看来比最抽象的现代艺术还难以理解。她变得越来越干练，也越来越疲惫，眼神里时常带着一种属于精英阶层的、高速运转后的空洞和压力。
    小柯则简单得多。收工回家，最大的享受就是洗个热水澡，然后瘫在床上刷刷摄影论坛，或者琢磨一下新入手的镜头。他的烦恼也很具体：这个月哪个客户尾款还没结？下个活儿的创意方案客户满不满意？哪个模特又耍大牌难伺候？
    两条平行线，看似无限延伸，却鲜有交集。直到有一天，姐姐的一个电话，像一颗石子，投向了小柯这片看似平静的池塘。
    「小柯，你下周三四五，哪天晚上有空？」姐姐的声音从电话那头传来，带着一丝工作场合训练出来的利落。
    「咋了姐？又要我帮你搬东西？还是你们公司又发什么沉重无比的礼品册需要苦力？」小柯叼着面包，含糊不清地问。
    「不是。」姐姐顿了顿，似乎在组织语言，「我们公司下周五晚上，在丽思卡尔顿有个重要的客户答谢晚宴，规格比较高。原本定的摄影师临时放鸽子了，急得要命。预算……还行，一次大概一千二。你……能来救个场吗？」
    一千二！拍一个晚上！小柯眼睛瞬间亮了。这比他跟大半天剧组赚得还多！而且，丽思卡尔顿！那可是他只在电影里和路过时仰望过的名字！
    「能！必须能！姐你放心！保证完成任务！把你那些VIP客户拍得个个像电影明星！」小柯一拍胸脯，答应得无比爽快，脑子里已经开始盘算着是该带哪个镜头去才能镇住场子。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姐姐的语气变得异常严肃，甚至带着点小柯很久没听到过的、类似于当年告诫他不要惹事的凝重。
    「小柯，你听我说，」姐姐的声音压低了点，「这种活动，跟你平时拍的那些剧组、那些网红，完全不是一回事。来的都是我们公司最顶级的客户，身家……嗯，反正都是你想象不到的数字。你去了，就做好一件事：拍照。把你那『野』劲儿，给我彻彻底底地收起来！」
    「知道知道，我就是个莫得感情的拍照机器嘛！」小柯嬉皮笑脸。
    「我没跟你开玩笑！」姐姐语气加重，「那里不是片场，没人跟你称兄道弟，也没人在乎你什么艺术追求。你的任务就是把现场拍得高大上，把那些客户拍得满意，让他们觉得参加这个活动很有面子，能发朋友圈炫耀，明白吗？最重要的是——」
    姐姐深吸了一口气，一字一句地，像是要把这些话刻进小柯脑子里：
    「离那些客户远点！尤其是那些太太小姐们！她们跟你开玩笑，你就听着，笑笑就行，千万别接茬，更别往上凑！她们的世界，跟你的世界，中间隔着太平洋！得罪了其中任何一个，你姐我别说升职加薪，能不能保住饭碗都是问题！听懂了吗？这不是危言耸听！」
    小柯被姐姐这罕见的严厉震慑住了，收起了嬉笑，认真地点点头（虽然姐姐看不见）：「懂了，姐。我就埋头干活，拍完拿钱走人，绝对不看不该看的，不说不该说的。」
    「嗯，记住就好。具体时间和着装要求我晚点发你。」姐姐似乎松了口气，又补充了一句，「还有，机灵点。」
    挂了电话，小柯心里那点因为高报酬和高端场所带来的兴奋，被姐姐这番警告冲淡了不少，反而生出一种莫名的紧张感和……一丝好奇。到底是什么样的龙潭虎穴，让他那个在陆家嘴都能混得风生水起的姐姐，都如此如临大敌？
    时间很快到了周五晚上。小柯翻出了他压箱底的「战袍」——一件勉强算挺括的白衬衫，一条没有破洞、洗得发白的牛仔裤（这已经是他最正式的裤子了），和一双刷得干干净净的帆布鞋。对着厕所那面有点裂纹的镜子照了又照，总觉得哪里不对劲，但又说不上来。
    当他扛着相机包，走到那家闻名遐迩的五星级酒店门口时，他才明白那股「不对劲」来自哪里。
    巨大的水晶吊灯从挑高数层的大堂顶部倾泻而下，光芒璀璨，几乎晃瞎他的眼。光可鉴人的大理石地面倒映着衣着华贵的人影，空气里弥漫着一种清雅昂贵、多吸几口都觉得罪过的香氛。门童穿着笔挺的制服，脸上带着标准化却疏离的微笑。每一个进出的人，无论男女，都衣着光鲜，举止优雅，连走路都仿佛自带慢镜头和背景音乐。
    他这身「精心」打扮，在这里显得如此格格不入，像个误入天鹅湖的丑小鸭，还是刚从隔壁菜市场溜达过来的那种。
    深吸一口气，默念了三遍「我是工具人，我是来赚钱的」，小柯硬着头皮走了进去。在签到处报上姐姐的名字和公司，拿到一张临时工作证挂在脖子上，他感觉自己像是拿到了潜入某个神秘基地的临时通行证。
    活动会场在酒店的一个宴会厅。厚重的丝绒窗帘，巨大的水晶灯，摆放着精致插花的长条桌，穿着黑色马甲、托着银质盘子的服务生穿梭其间，盘子里是晶莹的香槟和造型小巧可爱的点心。轻柔的背景音乐流淌着，人们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低声交谈，脸上挂着恰到好处的、弧度标准的微笑。
    小柯端着相机，一时间有些无所适从。这里的「光线」太复杂，这里的「场景」太精致，这里的人……太像假人。他习惯了片场那种为了一个镜头吵得面红耳赤的真实，习惯了户外拍摄时风吹日晒的粗粝，习惯了模特们各种鲜活甚至夸张的情绪。而这里的一切，都像是被一层无形的薄膜包裹着，光滑，完美，却毫无温度。
    他尝试着开始工作，拍空镜，拍环境，拍那些端着酒杯、谈笑风生的男男女女。透过取景框，他能看到他们眼底深处的疏离和敷衍，能感受到那些笑容下面的计算和衡量。这哪里是什么客户答谢晚宴，这分明就是一个大型的、无声的、充斥着香水味和利益交换的名利场秀台。
    姐姐的警告在他耳边回响。他尽量降低自己的存在感，像个幽灵一样在人群中穿梭，寻找着最佳的拍摄角度，确保把每一个看起来「重要」的人物都照顾到。
    他看到了姐姐。她正陪着一位头发梳得一丝不苟、挺着将军肚的中年男人说话，脸上是他从未见过的、极其职业化的灿烂笑容，眼神专注，不时点头，应对得体。那一刻的姐姐，陌生而遥远，仿佛真的是另一个「平行世界」的人。
    小柯心里有点不是滋味，但还是迅速调整焦距，抓拍了几张姐姐与客户交谈的「和谐」画面。
    整个晚上，他都处于一种高度紧张又略带批判的观察状态。他觉得自己像个冷静的旁观者，一个潜入敌营的间谍，冷眼看着这个金碧辉煌却又冰冷虚假的世界，内心甚至生出一种众人皆醉我独醒的、小小的优越感。
    他按照姐姐的要求，完美地扮演着「拍照机器」的角色。有富太太看到他，逗趣地问：「哟，这是哪里请来的小帅哥摄影师？拍得不错嘛。」他也只是腼腆地笑笑，回一句「您过奖了」，然后迅速移开镜头。
    活动接近尾声时，他站在宴会厅的角落，看着依旧在寒暄、交换名片的人群，看着服务生开始悄无声息地收拾残局，看着姐姐依旧在人群中周旋、笑容已经有些僵硬的脸。
    他长长地吁出一口气，感觉比跟拍一天摇滚音乐节还要累。不是身体的累，是心累。是一种与周围环境格格不入、必须时刻绷紧神经的累。
    首次踏入这个「平行世界」的体验，带给他的不是向往，而是一种巨大的、难以言喻的疏离感和震撼。这里的奢华是真的，这里的精致也是真的，但这里的冰冷和虚假，同样真实得刺骨。
    他握了握手里的相机，这里面记录着这个世界的浮光掠影。他知道，为了姐姐，为了那一千二百块钱，他可能还会再来这个「世界」。但他心里清楚，自己永远属于另一个世界——那个有尘土、有汗水、有真实的争吵和欢笑、属于他这匹「野马」的世界。
    两个世界的第一次碰撞，以小柯内心巨大的不适和警醒告终。他不知道的是，命运的齿轮，已经在这个金碧辉煌的盒子里，开始了缓慢而不可逆转的转动。一颗名叫「危险」与「诱惑」的种子，已经悄然埋下，只待合适的时机，破土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