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章:沪上求生记   加入书签
章节字数:40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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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如果把上海比作一个巨大的、高速运转的游戏服务器,那小柯初来乍到时,连个新手村账号都没注册上,顶多算个猫在服务器外围,探头探脑试图寻找BUG蹭进去的「黑户」。
    他跟着姐姐,拖着那个比他心情还沉重的行李包,从人声鼎沸、充满泡面味和汗味的火车站挤出来,一头扎进上海夏季黏稠湿热的空气里。瞬间,他就被这座城市的声浪和光影给淹没了。
    高楼大厦像冰冷的钢铁丛林,遮天蔽日,反射着刺眼的光。车流汇成一条望不到头的彩色金属河流,鸣笛声、引擎声、人群的嘈杂声混合成一种永不停歇的背景噪音,吵得他脑仁疼。空气里弥漫着一种复杂的味道,有汽车尾气的辛辣,有路边小吃摊的油烟香,有高档商场泄漏出来的空调冷气混合香氛的味儿,还有一种……无处不在的、属于金钱和欲望的躁动气息。
    小柯下意识地紧了紧身上那件洗得发白的T恤,感觉自己像一颗被不小心扔进珠宝盒的土疙瘩,格格不入,且随时可能被抖落出去。
    姐姐租的房子,在一条地图上需要放大再放大才能找到的、名字听起来就很边缘的弄堂里。穿过晾晒着万国旗般衣物的狭窄通道,爬上吱呀作响、光线昏暗的木楼梯,打开一扇漆皮剥落的旧木门,就是他们未来在上海的「家」。
    一个房间,不大,放了两张单人床和一张旧桌子后,几乎没了转身的余地。厨房和卫生间是几户合用的,墙壁因为潮湿泛着可疑的黄渍。但姐姐很利索地收拾着,脸上带着一种「总算安顿下来」的疲惫和坚定。
    「以后,这里就是咱们的据点了。」姐姐拍了拍手,试图振作士气,「虽然小了点,旧了点,但便宜,离地铁口也不算太远。」
    小柯没说话,走到那个唯一的、对着邻居家墙壁的小窗户前,望出去,只能看到一线狭小的、被各种电线切割的天空。这里和他想象中「魔都」的光鲜亮丽,差了不止十万八千里。一种巨大的落差感,像潮水一样漫上来,让他有点喘不过气。
    生存压力,是比想象更直接的铁拳。姐姐还是个学生,那点生活费在支付了房租和押金后,已经所剩无几。小柯那点「盘缠」,在买了车票和头几天的伙食后,也迅速瘪了下去。让姐姐养他?这点基本的羞耻心和血气,小柯还是有的。
    于是,他的「沪漂」求生记,在抵达上海的第三天,就仓促又狼狈地拉开了序幕。
    他的第一份工,是跟着一个远房亲戚介绍的包工头,去一个正在装修的商场搬建材。那活儿,纯粹是卖力气。灰尘漫天,噪音刺耳,沉重的瓷砖、木板压得他稚嫩的肩膀又红又肿,一天下来,浑身像是散了架,手指都伸不直。工钱是日结的,捏着那几张皱巴巴的钞票,小柯第一次对「血汗钱」这个词有了具象的理解。
    他也去餐厅端过盘子。那家店生意火爆,人流量大到吓人。他穿着不合身的、带着油烟味的制服,像个陀螺一样在拥挤的餐桌间穿梭,赔着笑脸,应对着各种催促和挑剔。不小心打碎一个杯子,要被领班骂半天,还得从工资里扣。干了不到一个礼拜,他就因为把红烧肉汁洒在了一位顾客据说很贵的包上,被当场炒了鱿鱼,连那几天的工钱都没拿到。
    他还发过传单,在烈日下一站就是几个小时,把印着各种促销信息的彩色纸片塞给行色匆匆的路人,收获的大多是无视、厌烦的眼神,以及随地丢弃的「城市雪花」。
    这些零工,辛苦,钱少,且毫无希望可言。小柯感觉自己像这座城市里一颗微不足道的螺丝钉,还是随时可以被替换掉的那种。他那个「野孩子」的灵魂,在这些机械重复、毫无创造性的劳作里,感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窒息和憋闷。
    晚上回到那个狭小的出租屋,他和姐姐常常累得一句话都不想说。姐姐要熬夜看书、写论文,他就躺在床上,看着天花板上因为潮湿形成的、形状诡异的霉斑,心里空落落的。他开始怀疑自己那个「跟着姐姐来上海玩」的决定,是不是太草率、太天真了?这片钢筋水泥的森林,好像并不欢迎他这种「野生」的动物。
    转机,发生在一个周末的下午。他百无聊赖,揣着他那台视若珍宝的二手单反相机,在离家不远的一个创意园区里瞎逛,漫无目的地拍着些墙角的花、晒太阳的猫、有设计感的招牌。
    就在这时,他看到一个穿着马甲、留着络腮胡、看起来就很「艺术」的男人,正对着几个模特打扮的年轻人,抓耳挠腮,一脸焦躁。
    「灯光!灯光感觉不对!我要的那种氛围感呢?啊?!」络腮胡对着旁边一个助手模样的人吼着,「还有这个反光板,角度再调一下!快点!时间不等人!」
    小柯鬼使神差地凑近了些,透过取景框看了看那边的布景和光线。他那属于「野孩子」的、对自然光影的敏锐直觉,让他几乎立刻就感觉到问题所在——背景太杂,主光太硬,把模特的轮廓都打没了,显得扁平。
    他犹豫了一下,那股子「野」劲儿又上来了,凑过去,怯生生地,但又带着点笃定地对那个络腮胡说:「那个……老师,能不能……把后面那个霓虹灯招牌的电源拔了?然后主灯前面加个……嗯……那个白色的布,挡一下?可能……会好一点?」
    络腮胡正烦着呢,被一个毛头小子指点,火气更盛,瞪了他一眼:「你谁啊?一边去!」
    小柯缩了缩脖子,但没走。络腮胡看他手里拿着相机,不像纯粹看热闹的,又看了看依旧不满意的画面,死马当活马医地挥挥手:「去去去,按他说的试试!」
    助手赶紧操作。当杂乱的背景光消失,柔和的光线透过漫射布笼罩在模特身上时,整个画面的质感瞬间提升了不止一个档次。络腮胡看着监视器,愣了一下,脸上的怒火肉眼可见地消散了,转而用一种探究的眼神上下打量着小柯。
    「嘿?小子,有点眼力见儿啊?干嘛的?」
    「我……我就瞎拍着玩。」小柯老实回答。
    「玩?玩得不错啊。」络腮胡摸了摸下巴,「会扛架子吗?过来帮个手,缺个助理,一天一百五,干不干?」
    就这样,小柯误打误撞地混进了一个拍某宝服装的临时小剧组。他的「野路子」摄影知识,什么构图、光影,都是在山里、在田野里自己摸爬滚打琢磨出来的,不成体系,但往往有出人意料的效果。加上他年轻,肯吃苦,让扛设备就扛设备,让爬高就爬高,嘴不碎,眼力见儿足,一天下来,居然得到了络腮胡——后来他知道别人叫他「强哥」——的认可。
    「行,小子,是块干这行的料。虽然野了点,但灵性够。留个电话,下次有活儿叫你。」
    捏着那一百五十块钱,小柯感觉比之前搬三天砖还要累,但心里却涌起一股前所未有的兴奋和成就感。这钱,是靠着他的「爱好」,他的「眼力见」赚来的!这感觉,完全不同!
    从此,小柯算是半只脚踏进了「野生摄影师」的圈子。他通过各种QQ群、论坛,接一些零零散散的活儿:给刚起步的小网红拍点户外写真,给名不见经传的乐队拍演出照,给一些小成本的自媒体视频剧组当摄影助理……
    这个圈子,鱼龙混杂,需求急切,没那么多的条条框框。没人会揪着他的身份证细究他的年龄和学历背景,活儿干得漂亮、价格合适、听话好沟通、能吃苦耐劳才是硬道理。他能为了一个日出镜头,凌晨三点就扛着设备去海边守着;能为了找一个独特角度,二话不说就趴在地上或者爬到危险的高处;审美天赋意外的不错,拍出来的东西往往带着一种未经训练的、生猛鲜活的「野生」气息,反而让一些看腻了标准糖水片的客户觉得眼前一亮。
    「野生摄影师」?这名头,小柯觉得挺酷,挺符合他人设。虽然不稳定,虽然经常被挑剔、被压价,虽然风吹日晒,但他感觉自己在「活着」,在用自己的方式,在这座巨大的城市里,磕磕碰碰地开辟着一小块属于自己的地盘。
    生活上,他和姐姐依旧清贫。姐姐把大部分生活费都匀出来用于支付房租和日常开销,精打细算着每一分钱。小柯则把自己打工赚来的钱,尽可能地贴补进去。他知道,姐姐为他承担了太多。
    日子就在这种忙碌、窘迫却又充满新奇的摸索中,悄然流淌。姐弟俩偶尔也会为谁用了谁的洗发水、谁忘了倒垃圾这类鸡毛蒜皮的小事拌嘴,但更多的时候,是深夜小柯收工回来,姐姐给他留在锅里的一碗热汤面;是他感冒发烧时,姐姐塞过来的药和额头上冰凉的手帕;是那种在陌生大城市里,只有彼此可以依靠、挤挨着互相取暖的、微小却坚实的暖意。
    有一天,小柯接了一个跟拍某户外音乐节的活儿,从早站到晚,累得几乎虚脱,回到出租屋时,已经快半夜了。他轻手轻脚地开门,发现姐姐还坐在小桌子前,就着一盏昏暗的台灯看书,旁边放着两桶泡好的泡面,早已没了热气。
    「姐,你怎么还没睡?」
    「等你啊,吃了没?」姐姐抬起头,眼下有淡淡的黑影,「今天兼职结束得晚,也没买菜,就将就一下吧。」
    小柯看着那两桶并排放在一起的泡面,心里突然像是被什么东西塞得满满的,又酸又涨。他走过去,掰开一次性筷子,递给姐姐一双。
    狭小的房间里,只有他们嗦面条的声音和窗外隐约传来的城市夜噪。泡面的味道廉价而熟悉,氤氲的热气模糊了彼此的脸。
    「今天怎么样?累不累?」姐姐问,声音里带着倦意。
    「还行,就是站得腿麻。」小柯含糊地回答,没提自己被舞台喷的火燎了一下,也没提为了抢机位差点跟人吵起来。
    「嗯,注意安全。」姐姐顿了顿,声音低了下去,「小柯,你说……我们留在上海,是对的吗?」
    小柯嗦面的动作停了一下。他抬起头,看到姐姐脸上,除了疲惫,还有一种他很少见到的、属于这个年龄女孩的迷茫和脆弱。那个永远坚定、永远优秀的姐姐,原来也会有不确定的时候。
    他看着窗外那片被城市灯火映照得泛红的、看不到星星的夜空,又看了看眼前这桶热气腾腾的泡面,和对面与他相依为命的姐姐。
    未来在哪里?他依旧不知道。上海这么大,他们这么小。前路是迷雾,脚下是钢丝。
    但他用力吸溜了一大口面条,嚼着那毫无营养可言的面饼,像是嚼着生活本身的滋味,然后对姐姐咧开一个看似没心没肺的笑容:
    「嗨,有啥对不对的?哪儿黄土不埋人……啊呸!哪儿不能活人啊!有姐在,有我呢,咱俩搭伙,还能饿死不成?」
    姐姐看着他,愣了一下,随即也笑了,那笑容驱散了些许眉宇间的阴霾。她没再说什么,只是低下头,继续安静地吃着那碗已经有些凉了的泡面。
    那一晚,在廉价泡面的香气和相依为命的暖意中,对未来巨大的迷茫,仿佛也被冲淡了一些。他们像两株被风吹到上海这片水泥地上的野草,根系还不深,但都在努力地、顽强地,向着可能有阳光的方向,挣扎着生长。
    小柯知道,他的「沪上求生记」,还远未结束,甚至可能才刚刚开始。但至少此刻,在这间狭小的出租屋里,他们还有彼此,还有面对明天的、一点点微不足道却真实的勇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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