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5.莞莞类卿
加入书签
章节字数:4158
滚屏速度:
保存设置 开始滚屏
清算来得比预想中更快,更悄无声息。
一场突如其来的敌军突袭,规模不大,却极其精准狠辣,直插我军防守相对薄弱的侧翼。我率亲兵追击溃敌,一路深入一片地形复杂的无名谷地。雪下得正紧,视野模糊,唯有马蹄踏碎积雪的声响和风雪的呼啸。
利箭破空之声来自意料之外的方向——并非来自前方仓皇逃窜的溃兵,而是来自侧翼那片枯枝覆雪的密林。角度刁钻,时机精准。
那一箭,挟着千钧之力,冰冷地撕裂空气,精准无比地穿透我胸前铠甲最脆弱的连接处,直没入骨,带来一阵短暂的、几乎让人麻木的冲击,随即是爆裂开的、吞噬一切的剧痛。
那瞬间攫取了我所有的意识和力气。视野天旋地转,身体不受控制地重重坠下马背。后背砸在冰冷的雪地上,沉闷的声响被风雪吞没。我看见高远灰蒙的天空,和纷纷扬扬、无情落下的雪,沾湿了我的睫毛。
真冷啊。和当年的雪,一般无二。寒意从伤口、从身下的积雪,疯狂地钻入四肢百骸。
“少年将军夜清兰,力战殉国,被敌酋冷箭穿心”——这消息想必会很快传遍朝野,成为一则令人唏嘘、激发同仇敌忾的英雄悲歌。多么完美的结局,恰到好处地掩去所有不合情理的疑点,全了皇家与新帝的颜面,也彻底抹去了“夜清兰”这个可能存在的、知晓新帝太多不堪过往的隐患。
也好。我模糊地想,意识逐渐被黑暗吞噬。
然而,命运——或者说,慕容梵灰——并未允许我就此沉入永恒的黑暗与安宁。
意识是在一阵剧烈的、几乎令人窒息的痛楚和束缚感中挣扎着浮起的。脖颈被冰冷坚硬的东西紧紧勒着,呼吸艰难,每一次吸气都带着锈铁般的血腥味和胸腔被撕裂般的剧痛。胸口那箭创处更是如同有火在灼烧,提醒着我濒死体验的真实,以及……如今这诡异存活的事实。
我费力地、几乎是耗尽了所有力气,才掀开沉重的眼皮。
光线极其晦暗,只有墙壁高处一个小小的气孔透进一丝微弱的天光,勉强勾勒出这是一个低矮、密闭的石室,或许曾是某处宫苑地下废弃的储藏间。空气潮湿阴冷,混杂着浓重的霉味、尘土味,以及……一丝若有若无的、试图掩盖血腥的药草气息。
我动了动,立刻传来金属摩擦的刺耳声响。脖颈被一道冰冷的铁环箍住,连接着一条短而沉重的铁链,另一端牢牢铐死在身后的石壁上。手腕和脚踝处亦是如此,活动范围极小,连想稍微调整一下倚靠的姿势都极为困难,更遑论站立。
我还活着。没有战死沙场的荣光,没有马革裹尸的壮烈,而是以一种远超死亡、难言尊严的方式,被困在这暗无天日的囚笼。
沉重的、不疾不徐的脚步声响起,靴底敲击在石板上,发出清晰而规律的声响,回荡在空寂的室内。
他绕到我面前,逆着那微弱的光,一身玄色绣金龙的常服,衬得他身形挺拔,依旧是那张惊心动魄、秾丽绝伦的脸。只是此刻,在昏暗光线的雕刻下,那美貌如同玉雕的修罗,美得令人心颤,更令人胆寒。他脸上没有什么表情,唯有一双深不见底的眸子,正静静地、带着某种审视的兴味,看着我。
他缓缓蹲下身,与我平视。指尖微凉,抚上我颈间冰冷的铁镣,力道并不重,甚至带着几分缱绻的意味,却足以让我清晰地感受到那不容抗拒的掌控和随时可能降临的、更深的折辱。伤口因这细微的动作被牵动,我抑制不住地剧烈呛咳起来,喉头腥甜,血沫不受控制地溢出唇角。
他凑近我,温热的气息拂过我的耳廓,声音低沉含笑,带着一种毒蛇般的亲昵与阴冷,唤了声我的乳名。
“阿兰。”
一如许多年前,在某个阳光明媚的午后,或是宫苑深处的回廊,他偶尔会这样带着戏谑叫我。
却再无半分往日的暖意与随意,只余无边阴冷,彻骨深寒。
“你看,”他低语,声音轻得像情人间的呢喃,却残忍如刀,“朕说过,冷宫的冬天会死人。”
“你怎么就不信呢?”
他扣在我脖颈上的手并未用力,只是虚握着,如同把玩一件易碎的瓷器,指尖偶尔擦过我的皮肤,带来一阵战栗。
“活下来,很辛苦吧?”他继续低语,目光下落,指尖划过我胸前被厚厚包扎却仍不断渗出血色的箭创,“那一箭,朕让他们偏了分寸。你得活着。”
活着?我牵动嘴角,想扯出一个嘲讽的笑,却只是引发更剧烈的咳嗽,咳出更多带着泡沫的鲜血。这般活着,与那冷宫里摇尾乞怜、任人践踏的困兽有何分别?不,甚至不如。那时他尚有几分真实的疯癫与恨意,尚有挣扎的力气,而我,成了他精心打造的囚徒,一个用以证明他无所不能、生杀予夺的战利品,一个被彻底拔去爪牙、锁在笼中的……玩物。
“恨我么?”他又问,声音里竟真有一丝纯粹探究的好奇,在品鉴我此刻狼狈痛苦的表情,是否能让他感到愉悦,“恨我折了你的羽翼,断了你的前程,将你如禁脔般锁在这暗无天日之处?”
我闭上眼,不愿再看他那张艳极也冷极的脸。恨吗?或许在坠马那一刻,在意识到背叛来源时,有过滔天的恨意。但此刻,更多的是一种席卷而来的、深不见底的荒谬与疲惫。我们之间,从孩提时互相揪扯,到冷宫里扭曲的依附与试探,再到边关数年看似逃离实则更深的羁绊,纠缠了整整半生,爱恨交织,欲望与权力纠缠,最终,不过成全了他一人的执念。
我们都困在名为彼此的泥沼,挣扎,沉沦,互相撕扯。谁也不比谁干净,谁也不比谁自由。
再次恢复意识时,我已不在那间阴暗的石室。身下是柔软却陌生的床铺,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清雅的熏香,试图驱散记忆中的霉味和血腥。我躺在一间陈设精致却并不奢华的宫殿内,殿门紧闭,窗外是修剪整齐的庭院,能看到高耸的、隔绝内外的宫墙。
我还活着,伤口被妥善处理,换上了柔软干净的丝绸寝衣。脖颈和四肢的铁链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无形的、更为牢固的枷锁——我成了被新帝慕容梵灰圈禁在这座偏僻宫殿里的,“男宠”。
没有束缚,却足够屈辱。殿外有沉默而精锐的守卫,我活动的范围仅限于这座宫殿和它附属的小小庭院。昔日的同僚,那些曾与我并肩作战、或明或暗较量的朝臣,或许有人能隐约猜到我的身份,猜到我并未战死,但无人敢多言一句。新帝手段酷烈,清洗朝堂的余威尚在,谁又会为了一个已然“死去”的将军,去触怒显然对我有着特殊“兴趣”的帝王?
我变得阴郁。终日沉默,望着庭院里四方天空,看云卷云舒,看飞鸟掠过,却无法触及半分自由。食欲寡淡,身体在伤势和心绪的双重折磨下,日渐消瘦。
直到那个小太监的出现。
他叫小福子,约莫十四五岁的年纪,生得唇红齿白,一双眼睛圆溜溜的,看人时带着怯生生的好奇和一股天然的活泼劲儿。最要命的是,他笑起来的样子,嘴角弯起的弧度,眼里闪烁的光,竟有几分慕容梵灰年少时的影子——不是后来冷宫里那种沉寂或算计,而是更早以前,那个还会因为被我揪了头发而气鼓鼓、会在灯节下拉着我袖子惊呼的、尚未被宫廷彻底侵蚀的少年模样。
慕容梵灰把他派来了。这无疑是一种更精巧的、诛心的折磨。
小福子似乎完全不清楚我的真实身份和处境背后的暗流汹涌,只当我是位需要静养、性子孤僻的“贵人”。他每日笑嘻嘻地伺候我起居,手脚麻利,话却不少。
“贵人,今儿天凉,您得多穿件衣裳。”他捧着一件狐裘披风,踮着脚想为我披上,“您身子刚好些,可不能再着凉了。陛下吩咐了,要仔细照看您呢。”
我漠然不动,任由他将带着阳光味道的温暖披风裹在我身上。陛下吩咐么?
见我对什么都提不起兴趣,小福子便会想尽办法给我找些“好玩的玩意”。有时是几本新出的、无关朝政的话本小说,有时是民间搜罗来的精巧鲁班锁,有时甚至是一只他偷偷从御花园角落里逮来的、色彩斑斓的蝴蝶,装在透气的纱笼里,献宝似的捧到我面前。
“贵人您瞧,这蝴蝶多漂亮!让它陪着您解解闷儿?”他眼睛亮晶晶的,带着期盼。
我看着那只在纱笼里徒劳撞击的蝴蝶。漂亮,却被无形牢笼所困,所有的挣扎都是徒劳。我挥挥手,让他拿走。小福子脸上闪过一丝失落,但很快又振作起来,继续絮絮叨叨地说着今日听来的、宫中无关痛痒的趣闻,试图驱散殿内令人窒息的沉寂。
那是一个午后,慕容梵灰刚走。他如今是皇帝,政务繁忙,来我这里的次数不多,停留的时间也短。每次来,大多只是静静地坐一会儿,或是用那双深邃难测的眼睛打量我片刻,偶尔会说一两句意味不明的话,然后便起身离开。留下满室的压抑。
我靠在窗边的软榻上,觉得胸口发闷,那股熟悉的、混合着屈辱、愤怒和无力感的阴郁情绪再次翻涌上来。
小福子轻手轻脚地走进来,手里端着一碗刚煎好的药,黑褐色的药汁散发着苦涩的气味。他小心翼翼地观察着我的脸色,小声说:“贵人,该喝药了。”
我没动,也没看他,目光落在窗外一株开始落叶的梧桐上。
小福子将药碗放在旁边的矮几上,没有像往常一样立刻退下。他犹豫了一下,从袖子里掏出一个小泥人,是个穿着红肚兜、抱着鲤鱼的胖娃娃,捏得憨态可掬。
“贵人,您看这个,”他把泥人递到我眼前,试图引起我的注意,“这是奴才托采买的小太监从宫外带来的,据说能带来好运呢。您摸摸看?”
我依旧没有反应。
小福子有些急了,他蹲下身,仰头看着我,那双酷似某人的眼睛里充满了不解和担忧:“贵人,您别总是这样不开心。陛下……陛下他虽然不常来,但心里是记挂着您的。您看,您用的药都是最好的,吃的穿的也都是顶好的……”
“顶好的?”我终于开口,声音沙哑干涩,带着连我自己都厌恶的嘲弄,“像养宠一样的”顶好”?”
小福子被我话里的冷意吓住了,眨了眨眼,有些无措:“贵人……”
“你出去。”我闭上眼,不想再看到他那张脸,那总会让我想起一些早已破碎、不堪回首的过往。
小福子抿了抿唇,默默地将那个小泥人放在矮几上,靠着药碗,然后低着头,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
殿内再次恢复死寂。只有那碗药的热气,还在袅袅上升。
慕容梵灰更多的时候,是派人送来一封信。信纸是御用的澄心堂纸,带着淡淡的墨香。信的内容通常很短,有时是几句似是而非的诗,有时是简单告知又处置了哪位“不安分”的臣子,有时……是如同寻常问候般,问我今日胃口可好,睡得可安稳。
我从未回过信。那些信纸,大多被我揉成一团,扔进了角落。
但他信中偶尔提及会送来的物件,照旧会送来。有时是几册失传已久的兵法典籍,有时是边关新进贡的、稀罕的瓜果,有时,甚至是我年少时曾随口称赞过的一句古玩玉器。
他像一个最有耐心的猎手,也是最高明的折磨者,用这种细致入微的“关怀”,一遍遍提醒我如今的处境,提醒我他对我的一切了如指掌,包括那些早已被遗忘的喜好和过往。
夜清兰,昔日的少年将军,如今的阶下囚,男宠。
我大概是本朝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从将军变成男宠的人了。这身份,何其讽刺,何其……屈辱。而这一切,都拜那位龙椅上,我曾倾心相护,又最终因我而彻底疯魔的帝王所赐。
殿外的天空,依旧是被宫墙切割出的、四四方方的一块。
过去,现在,和那可见的、绝望的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