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4.他的奋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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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折发生在一个秋雨连绵的深夜。雨丝细密,敲打着冷宫残破的窗纸,发出沙沙的声响,如同无数蚕啃噬桑叶。空气里弥漫着浓重得化不开的潮气和水汽,连呼吸都带着一股霉湿的味道。殿内那盏唯一的油灯火焰跳跃不定,将我们的影子扭曲地投在斑驳的墙壁上。
我靠在那张勉强算是床的硬板床头,他安静地伏在一旁,呼吸清浅,几乎与雨声融为一体。长时间的沉默后,他忽然极轻地开口,声音缥缈,险些被淅沥的雨声彻底淹没。
“将军……”他顿了顿,仿佛在积蓄力气,“冷宫里的冬天……会死人的。”
我的心脏骤然一缩,像被一只冰冷的手紧紧攥住。这不是抱怨,更非乞怜,只是一句再平静不过的陈述,带着一种认命般的疲惫。我清楚地知道,他并非虚言。
冷宫的寒冬,墙壁透风,缺衣少炭,对于一个早已失势、且在多年磋磨下体质大不如前的皇子而言,无异于一种缓慢而痛苦的死刑。去年冬天,隔壁院落那个老宫人,便是在一夜风雪后悄无声息地冻僵了。
那一刻,我看着他微微颤抖的睫羽,在昏黄灯下投下脆弱的阴影,脑中浮现的是多年前,那个身着华服、珠玉琳琅、一笑起来眼里有碎金光芒的骄傲少年,望着我,眼神清澈,与眼前这张苍白憔悴的脸缓缓重叠。
几乎是一种未经思考的冲动,一种混合着尖锐怜惜、强烈占有欲、以及某种想要彻底将他从过去那片泥沼剥离、打上我专属印记的复杂心绪,猛烈地驱使着我。
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在雨声中响起,平静得不像我自己:
“我会让你出去。”
他身体几不可察地僵了一下,伏着的姿势未有改变,呼吸却似乎停滞了一瞬,没有抬头,也没有任何回应,仿佛刚才那句话只是雨夜的幻觉。
用赫赫军功,换一个废弃皇子离开冷宫。
消息传出,朝野哗然。无人理解。御史台的老学究们痛心疾首,私下议论夜将军是否被美色所惑,昏了头;昔日同僚或惋惜或嘲讽,认为这无疑是我做过的,最亏本、最愚蠢的一笔买卖。那足以换取更多实权、更丰厚封赏、甚至裂土封侯的军功,竟只换得一个空头皇子身份和一座位于皇宫最偏僻角落、虽整洁却远非荣宠象征的宫苑。无数人暗中揣测我此举的深意,是向陛下示弱自保?还是以此荒唐行径打消帝王的猜忌?抑或是……另有所图?
连陛下在御书房单独召见我时,那双深邃的眼眸里都带着几分毫不掩饰的探究与玩味。他指尖敲着龙案,声音听不出喜怒:“夜卿,以军功换朕一子出冷宫,所求甚奇啊。”
我垂首,只答:“臣,但凭本心。”
他凝视我良久,最终挥了挥手,准了。用一个无足轻重、甚至带着污点的废皇子,换一位手握兵权、战功赫赫的将军一个看似荒唐的“心愿”,在他这位帝王看来,这或许是一笔更划算的交易,既能示恩,又能顺便看看我到底意欲何为。
但我知道,哪有什么深谋远虑,哪有什么算计权衡。
慕容梵灰,我的毒药。饮鸩止渴,甘之如饴。
当我亲自将他从冷宫接出时,秋意已深,黄叶落了一地。他穿着我为他准备的、料子普通却干净整洁的月白袍子,站在那座同样偏僻却不再破败、有了人气的新宫殿前,仰头望着高阔了许多、不再被残檐断壁切割的天空,久久无言。秋风拂起他略显宽大的衣袖,更显身形单薄。
“将军,”他转过身,目光落在我身上,声音依旧很轻,却清晰入耳,“这份恩情,我记下了。”
我心中猛地一沉,像被一块巨石砸入深潭。这句话里没有感激,只有一种冰冷的、近乎宣示的铭记。
那一刻我便知,这场交易,远未结束。我将他拉出了冷宫那片看得见的泥沼,却可能亲手放出了一头蛰伏已久的、懂得如何利用一切的兽。我给了他机会,而他,绝不会甘于只做一名看客。
代价,或许我日后才需真正偿付。
自那以后,慕容梵灰便如同一尾滑腻的冰鲤,悄无声息地脱离了我以为的掌控。
那座我用以安置他的宫苑,起初仍在我的视野之内。我会在夜深时,如同过去踏足冷宫一般,踏着暗影而去。窗棂内灯火摇曳,映照着他那张愈发看不出情绪、如同精致面具的脸。一切表面似乎未有改变,但有些东西,确实不同了。
最显见的,是他的心不在焉。他依旧顺从,甚至比在冷宫时更懂得如何婉转承欢,言语动作间,偶尔会流露出一丝刻意拿捏的、引人怜惜的脆弱。可他的眼神时常是涣散的,望着帐顶繁复的缠枝莲绣纹,或是窗外在夜风中摇曳的竹影,仿佛神魂已抽离,只留下一具精美却空洞的、任由我摆布的躯壳。有时,心底那股无名火起,我想逼出他一丝一毫真实的反应,无论是痛楚还是欢愉,想撕破他那层平静的伪装。他却只是微微蹙眉,承受着,随后又更快地恢复了那种令人恼火的、置身事外的疏离。
厌了我么?还是觉得,既然已出了冷宫,我便失去了最大的利用价值?
这念头像一根淬了毒的针,反复刺扎着我那点可笑的虚荣与膨胀的占有欲。我无从得知答案,却清晰地感知到,宫闱内的风向正在发生微妙的转变。一些原本对这座偏僻宫苑不屑一顾的目光,开始偶尔停留;一些看似无意的小道消息,会通过隐秘的渠道流入这里。
他的确有的是手段和耐心。那些曾明里暗里阻碍过他、欺辱过他、或是知晓他太多不堪过往的旧人,开始一个接一个地悄声消失。有的被寻了无关紧要却足够致命的错处贬斥出京,永不叙用;有的卷入了莫名其妙、却又证据确凿的贪腐官司;更有甚者,在一次宫灯骤然黯灭的夜宴后,便彻底人间蒸发,生不见人,死不见尸。过程干净利落,不留把柄,仿佛有一只无形的手,在一点点抹去他过去所有不堪的痕迹。
权力场上所有人如尘埃般卑微或显赫。而我,这位曾一手将他捞出深渊的“恩主”,恐怕早已成为他眼中最后一点需要擦拭的污渍,一个活生生提醒着他所有狼狈过往的活证,见证过他最不堪模样的存在。
我预感到几分山雨欲来的不妙。那种直觉,是在尸山血海的战场上历练出的、对危险最本能的嗅觉。慕容梵灰已不再是需要我庇护的笼中鸟,他正在悄无声息地蜕变为盘踞深宫阴影处的毒蟒,吐着信子,冷静地衡量着何时对旧日的“盟友”给予致命一击。
于是,在一种复杂难言的心绪驱使下——夹杂着几分清醒的警惕、几分不愿面对最终对峙的逃避,或许还有一丝残留的、不愿亲眼见他对我亮出獠牙的软弱——我做出了此生或许最像“逃兵”的决定——自请前往边关戍守。
奏疏递上去后,意料之中地很快被批准。临行前夜,我再次踏入他的宫苑。他坐在窗下对弈,自己与自己对弈,听闻脚步声,也未抬头。直到我走到近前,他才放下指间的白玉棋子,抬眸看我。
室内静得呼吸可闻。他慢条斯理地拨弄着旁边小几上的一盏清茶,氤氲的热气暂时模糊了他秾丽却冰冷的眉眼。
“将军要去多久?”他静了片刻,才开口,声音平淡无波。
“未定。”我听见自己声音干涩,目光落在他执棋的手指上,那手指修长白皙,曾经握过笔,抚过琴。
他忽地轻笑一声,那笑声极轻,却带着说不出的凉意,指尖划过温润的瓷杯边缘,仿佛无意,又似挑衅:
“边关苦寒,风沙刺骨……将军,保重。”
那一声“保重”,轻飘飘的,没有任何温度,却像冰锥一样,直直刺入骨髓,带来一阵寒意。
边关的风沙果然凛冽如刀,岁月在日复一日的戍守、巡边、与零星冲突中悄然流逝。京城的消息断断续续传来,像被漫天的风沙磨钝了,模糊不清。我听闻他愈发得到陛下的偶尔垂询,听闻他手段愈发老练狠决,听闻几位年长且曾显赫的皇子接连失势,或暴毙,或被圈禁。
几年后的一个雪夜,急报踏碎边关的沉寂,马蹄声如擂战鼓。
八百里加骑送来噩耗——陛下驾崩,遗诏传位于四皇子慕容梵灰,他已即位登基。
我站在城楼上,望着关外莽莽雪原,接到消息时,竟不觉意外。仿佛本该如此。他生来合该是立于云端、接受万众朝拜的身份,从前是明珠蒙尘,如今不过是拨乱反正,重归其位。只是心头那块自离别时便已凝结的冰,骤然沉了下去,直坠向深不见底的寒渊,连带着四肢百骸都泛起冷意。
不过么…我与他之间,那笔始于冷宫、混杂着欲望、利用、背叛与说不清道不明纠缠的糊涂烂账,又该如何清算?新帝的龙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尤其是我这个,知晓他太多秘密的“故人”。
风雪更急了,扑打在脸上。
作者闲话:
讲述了一个皇子从冷宫一步步爬上皇位的励志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