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6.却是杏花误此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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像是慕容梵灰曾经对我的那种冷漠一样,如今,在这座华美而压抑的宫殿里,我总是对这位身着龙袍的新帝报以同样的疏离。无论他带来多么珍贵的赏赐,无论他用何种语气与我说话,我都像是隔着一层墙,看得见,却触不及,应声寥寥,眼神常常飘向窗外那片被宫墙框住的、不变的天空。
我的沉默和无动于衷,终于像水滴石穿般,磨穿了他身为帝王的耐心。
那是一个傍晚,宫灯初上,他带着一身寒气和不容置喙的威压踏入殿内。他似乎刚从一场朝会中抽身,眉宇间还凝结着未散的戾气与疲惫。见我依旧侧卧在榻上,对他的到来毫无反应,他脚步顿住。
殿内静得可怕。
他一步步走近,阴影将我完全笼罩。我能感受到他目光如同实质,在我脸上逡巡,带着审视,也带着一种逐渐升腾的怒意。
“夜清兰,”他开口,声音低沉,压抑着风暴,“你就打算一直这样,对朕视而不见?”
我依旧闭着眼,仿佛沉睡,只有微微颤动的睫毛泄露了并非毫无知觉。
他的耐心似乎终于告罄。猛地,他伸手攥住我的脖颈,力道之大,迫使我对上他的视线。那双向来深邃难测的乌眸,此刻翻涌着我看不懂的情绪,有愤怒,有不甘,或许还有一丝……被忽视的刺痛?
“说话!”他命令道,指尖几乎要嵌入我的皮肉。
我吃痛,蹙紧了眉,却依旧抿紧了唇,不肯吐露半个字。
他眼底的风暴愈演愈烈,目光倏地扫过一旁屏息凝神、吓得脸色惨白的小福子。小福子噗通一声跪倒在地,浑身抖得像风中的落叶。
“呵,”慕容梵灰忽然冷笑一声,那笑声又冷又刺耳,“朕明白了。”他的指尖摩挲着我脖颈被捏出的红痕,语气变得危险而暧昧,“你是厌了朕?还是……看上了那个小玩意儿?”
他的目光像淬了毒的针,在我和小福子之间来回扫视。
“他那样貌,确实生得讨喜,嗯?这双眼睛……”他死死盯着我,不放过我脸上任何一丝细微的变化,“是不是有几分……像朕小时候?”
我的心猛地一缩,像被什么东西狠狠扎了一下。他猜到了。小福子那双清澈的杏眼,那笑起来的天真神态,的确总在不经意间,将我的思绪拉回遥远的过去,拉回到那个还没有被权力和仇恨侵蚀、会拉着我的袖子脆生生唤我“清兰”的小皇子身边。这隐秘的、连我自己都不愿深究的心思,竟被他如此尖锐地戳破。
被他看穿的狼狈,混合着对他这种掌控一切姿态的反感,在我胸中翻腾。
我依旧抿着唇,不语。但这一次,不再是纯粹的沉默对抗。在他怒火即将彻底爆发,可能波及无辜的小福子,也可能将我彻底撕碎的前一刻,我动了。
我用未被他禁锢的那只手,缓缓抬起,覆上了他紧攥着我脖颈的手腕。我的指尖冰凉,触碰到他温热的皮肤,能感受到他脉搏急促的跳动。
他身体微微一僵,似乎没料到我会主动触碰他。
我借着这股力道,稍稍挣脱了他钳制我脖颈的手,然后,在他错愕的目光中,凑了上去。
距离极近,我能清晰地看到他浓密睫羽的颤动,看到他眼底尚未散去的怒意和一丝来不及掩饰的愣怔。我没有犹豫,仰起头,将一个安抚性的、苦涩的轻吻,印在了他紧抿的薄唇上。
这个吻很轻,很短促,一触即分。没有任何情欲的味道,更像是一种无声的妥协,一种笨拙的、试图平息风暴的示弱。
慕容梵灰彻底僵住了。眼底翻涌的风暴像是被瞬间冻结,所有喷薄欲出的怒火和猜忌,都凝固在了那双漂亮的瞳孔里。他紧绷的身体线条,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慢慢放松下来,攥着我手腕的力道也悄然松开,最终化为一声几不可闻的、几乎消散在空气中的叹息。
他没有推开我,也没有进一步的动作,只是任由我靠得极近,呼吸交融。方才那剑拔弩张的气氛,如同被戳破的泡泡,倏地消散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加复杂、更加黏稠的静谧。他抬手,轻轻拢了拢我散落在额前的碎发,动作带着一种罕见的小心翼翼。
我们的氛围总是这样,在即将崩坏的边缘,又被某种难以言喻的牵扯拉回,爱恨交织,晦暗不明,永远捉摸不透。
时光流转,转眼便是除夕。
宫中有盛大的夜宴,歌舞声隐约从遥远的正殿传来,更衬得我这偏殿冷清寂寥。窗外风雪正急。
我本以为这样的日子,他必定在宴席上接受百官朝贺,不会前来。却不想,深夜时分,殿门被猛地推开,一股凛冽的寒风裹挟着雪花卷入,随之而来的,是慕容梵灰踉跄的身影。
他喝得酩酊大醉,龙袍有些凌乱,平日里一丝不苟的鬓发垂落几缕,贴在泛着不正常红晕的脸颊旁。他身上带着浓重的酒气,眼神迷离,失去了往日的清明和算计,像个迷路的孩子,茫然地环顾四周,最后视线定格在我身上。
“清……兰……”他口齿不清地唤着我的名字,跌跌撞撞地扑过来,一头栽进我怀里。
我被他撞得后退半步,下意识地伸手接住他。他整个人的重量都压在我身上,滚烫的脸颊埋在我的颈窝,呼出的热气带着酒意,灼烧着我的皮肤。我僵在原地,一时无措。这样的慕容梵灰,太过陌生,也……太过脆弱。
他的手紧紧攥住我背后的衣料,身体微微发抖,不知是因为寒冷,还是别的什么。我能感受到他急促的心跳,隔着厚厚的衣料,敲击着我的胸膛。
若是……若是儿时就好了。若是回到那些在御花园里追逐打闹、在上书房一起挨罚、在灯节下分享一块糖糕的时光,此刻我必定会扶住他,急切地问他:“慕容梵灰,你怎么了?谁欺负你了?告诉我,我帮你!”
可如今,他是君,我是臣,不,我连臣都算不上,只是一个被剥夺了一切、连生死都不能自主的囚徒。千言万语堵在喉咙口,不得出,只轻轻拍抚他后背的动作,一下,一下,试图平复他的颤抖。
他不语,只是更深地依偎进我怀里,收紧了环住我的手臂,像个溺水之人抓住浮木。
回忆是这样滚下来的冲烂了的稀碎的我与他难割舍极了爱极了恨极了后悔极了可是——陛下啊,太乱了。
寒冬终将过去,再厚重的冰雪,也挡不住春天的脚步。
宫墙内的积雪消融,枯枝抽出嫩芽,风中带来了泥土和花草复苏的气息。一日,慕容梵灰下朝后,心情似乎不错,他来到我殿中,对我说:“今日天气晴好,陪朕去走走。”
他没有说去哪里,但我心中已有了隐约的预感。
他带着我,穿过重重宫苑,来到御花园一处较为僻静的角落。那里,几株杏树正开得如火如荼,粉白的花朵簇拥在枝头,如同天边绚烂的云霞,微风拂过,花瓣如雪般簌簌飘落,在地上铺了一层柔软的毯子。阳光透过交叠的花枝,洒下斑驳陆离的光影,空气中弥漫着杏花特有的、清甜中带着一丝苦涩的香气。
儿时的承诺啊……他曾说,要带我去西山看更大、更野的杏花。如今,西山遥不可及,他只能在这四方宫墙内,为我辟出这一小片仿制的春色。
我们并肩站在最大的一株杏花树下,谁都没有说话。落英缤纷,有几片花瓣调皮地落在他的肩头,我的发间。
我望着这片他曾承诺过的春色,心中一片奇异的平静,仿佛所有的爱恨、纠缠、不甘与痛苦,都在这一刻被这绚烂的花雨洗涤、沉淀。
我忽然转过头,目光直直地看向他,看着他被花枝映照得少了几分凌厉、多了几分柔和的侧脸,用一种异常平静、甚至带着一丝缱绻的语调,轻声问道:
“陛下,你想不想我一直陪着你?”
他微愣,转回头看我,眼底掠过一丝真正的、毫无防备的错愕。他似乎完全没料到我会突然问出这样的话,更没料到我会用这样近乎温柔的语气。那片刻的怔松,让他彻底褪去了帝王的深沉与心机,依稀变回了那个很多年前的少年。
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是斥责我大胆,还是……给出一个回答?
可为时已晚。
在他尚未反应过来,在那错愕还未转化为其他任何情绪之前,我对他露出了一个极淡、却或许是我这些日子以来,最真实、最轻松,也最决绝的微笑。然后,在他骤然收缩的瞳孔注视下,我身体向后一撞,如同一片终于挣脱枝头的花瓣,带着某种释然的轻盈,任由自己撞向那粗壮的苍老的树干。
风声在耳边呼啸,卷着杏花的碎瓣,裹挟着泥土和青草的气息。空洞的感觉瞬间攫取了我,却奇异地没有恐惧。
最后映入眼帘的,是他骤然间血色尽失的脸庞,那双乌黑眸子里瞬间崩裂的惊骇与难以置信,以及那只徒然伸出、僵硬地停留在半空中、却什么也没能抓住的、骨节分明的手。
儿时的承诺啊……杏花,我看到了。
他终于,彻底拥有了我。
作者闲话:
怎见年少惊鸿面却是杏花误此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