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3.少时缺憾   加入书签
章节字数:366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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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边关的日子并不如想象中壮阔。说书人不会将日复一日的戍边枯燥写进话本,他们只传唱金戈铁马的传奇,却不会提及边塞风沙如何磨糙少年的皮肤,也不会诉说长夜孤寂时,对故里一盏灯的牵念。
    唯在某些生死一线的时刻——当箭矢擦着耳畔掠过,当鲜血染红战袍,当疲惫得几乎握不住长枪时,他那张脸便会从记忆深处浮现,愈来愈清晰。起初是儿时他被我揪住头发时气鼓鼓的模样,后来是灯节下仰头看烟花时亮晶晶的眸子,最后定格在冷宫外,他抬头看我时那冰冷而沉寂的一瞥。
    久而久之,这竟成了支撑我在尸山血海中活下去的执念。我在沙场的月光下反复咀嚼他的名字,仿佛如此便能抵消杀戮带来的麻木。
    欲望是卑劣的,它只需给人一个行动的借口,就会愈演愈烈。而我对自己承认,我想回去,回到那座困住他的宫城,回到他身边——以胜利者的姿态。
    三年浴血,终得凯旋。我所期待的一切——财、权、势,皆已到手。圣上厚赏,加官进爵,夜家声威更胜往昔。
    我马不停蹄地赶回京城,马蹄踏过繁华街市,百姓夹道欢迎。少年将军尚不算沉稳,铠甲未卸,风尘仆仆,却足以引得世家闺秀在楼阁上频频瞩目。我是万众中心那一个,享受着赞誉与荣光。
    也是功高震主那一个。金銮殿上,天子嘉许的笑容背后,是帝王固有的猜忌与权衡。
    宫中设宴庆功,丝竹管弦,觥筹交错。我坐于席间,接受着同僚的祝贺,心思却飘向了那座被遗忘的宫殿。酒过三巡,圣上似是无意间提起:“夜爱卿年少有为,至今尚未婚配。朕之六公主,温良敦厚,与爱卿正是良配。”
    一时间,席间寂静。无数道目光聚焦在我身上,有羡慕,有嫉妒,也有审视。我抬眼,看见父亲微微蹙起的眉头,看见周围大臣们各异的神色。这是一步棋,一步将夜家彻底绑在皇权之上的棋。
    我离席跪拜,铠甲与地面碰撞出清脆声响:“陛下厚爱,臣感激不尽。然北境虽定,余患未清,臣不敢耽于家室之乐,愿继续为陛下戍守边疆,以尽忠心。”语气恳切,理由冠冕堂皇。
    我没有用军功换取这门显赫的婚事,决心让它待价而沽。哪怕最终毫无用处——我的目光,早已越过这喧闹的宴席,投向那幽深禁苑的角落,投向冷宫。
    这种地方本不是功成名就的将军该踏足的,何况里面还住着一位旧识的、已然失势疯癫的皇子。但我还是来了,在一个宫人稀少的黄昏。
    时光如水般流去,却唯独将冷宫遗忘在原处。除了宫墙又斑驳几分,矮了一些,荒草更茂盛了些,一切毫无区别,依旧死气沉沉。
    一种近乎近乡情怯的忐忑涌上心头。我不可避免地想:慕容梵灰是否还记得我当年的背弃?而我又在期待一个疯子记住什么?记住我的懦弱,还是记住我们早已变质的情谊?
    ——就在这时,那张日思夜想的脸再度闯入眼帘。他站在一株枯败的海棠树下,身形比上次见时更多几分棱角,单薄的灰色衣衫在晚风中飘动,更衬得他消瘦伶仃。夕阳的余晖给他苍白的皮肤镀上一层虚幻的金边,他闻声缓缓转过头来。
    残花不改旧时香。甚至,因这落魄,反而淬炼出一种更惊心动魄的、易碎的美。
    他比从前精明了许多,眸光在我簇新的将军常服和腰间的御赐玉佩上停留一瞬,没有惊讶,没有愤怒,甚至没有一丝波澜。他只是静静地打量我,如同审视一件无关紧要的器物,然后,他缓步靠近,步履从容,竟不见半分疯癫之态。
    “将军。”
    这个疯子。或者说,他真的是疯子吗?
    有些事是心照不宣的,谁都没有挑明说,但谁都清楚。我只往冷宫那张吱呀作响的硬板床上一坐,他便明白了我的来意。
    空气中弥漫着尘埃和淡淡霉味,还有一种属于他的、近乎腐朽却又残存一丝旧日贵香的复杂气味。
    我的“请求”太过直白,毫无铺垫,甚至带着几分胜利者对战利品的掠夺意味,以致他眸中掠过一丝极快的、几乎难以捕捉的不可思议。我将所有阴暗心思摊开给他看:我从来不是正人君子,从前不是,现在更不是。
    冷宫岁月似乎并未完全磨去慕容梵灰的傲骨,却教会了他审时度势。他没有拒绝,亦没有迎合,只是用一种近乎空洞的眼神望着窗外渐沉的暮色。
    当他最终以跪伏的姿态低头,乖顺垂落睫羽时,我又在想什么?既然这般熟练,想必这十年间,也不差我一个。便由我,来榨取这旧日情谊的最后一分用处罢。权力之下,尊严不过是奢侈品。
    可我终是不仁。事毕,穿戴齐整后,面对他依旧侧卧于榻、背对着我的身影和那似乎陷入迷茫的沉寂,我只淡声道:“我从未答应你什么。”像是在提醒他,更像是在告诫自己。我们之间,只是一场交易,一场基于权力失衡的、丑陋的交易。
    有些事,虽心照不宣,却有说出来的必要。我需要划清这条界限,以确保自己不会再次沉溺。
    可我到底低估了他的手段,或者说,低估了这复杂境况下人心的幽微。就在我起身欲离时,他忽然如梦初醒般拉住我的手腕,力道不大,却带着一种不容忽视的执拗。我没有回头,听见他声音低哑,几乎融入了渐浓的夜色里,带着一丝难以分辨的颤抖:
    “别走。”
    可惜我看不见他的表情。一个皇子该以怎样的神色说出这句话?是屈辱,是绝望,是在演戏,还是在嘲讽我道貌岸然的虚伪?
    他一句“别走”,我便真的留下了。
    现在想来,那或许是我一生中为数不多、未经过权衡利弊便做出的决定。冷宫阴湿,寒意透过单薄的靴底蔓延上来。我回过身,看他依旧维持着侧卧的姿势,墨色发丝凌乱地铺在简陋的枕席上,衬得那段后颈在昏暗光线下白皙得触目惊心。他没有抬头,仿佛刚才那句石破天惊的请求并非出自他口,又或者,那只是疯子的呓语。
    于是,我再度坐回那张坚硬的床板,沉默地看着窗外最后一抹天光被夜幕吞噬。
    自此,一种隐秘的、扭曲的“相会”便在这冷宫一隅滋生蔓延。它不同于儿时光明正大的形影不离,驱动我的,是更为赤裸和汹涌的东西——欲望。
    一种源自权力在手、且面对昔日高不可攀之物骤然跌落泥潭时,所滋生出的,想要狠狠碾碎、又欲精心呵护的矛盾欲望。每一次踏入冷宫,都是一场无声的战争,是我与他的,是我与自己的。
    归根结底,是他那张脸生得太好。即便在如此境地下,依旧拥有让我理智崩坏、反复沉沦的魔力。而我,甘之如饴。
    我时常在军务冗杂的间隙,踏着月色而来。冷宫的路我已走得极熟,闭着眼都能绕过那几处松动的石板。次数渐多,宫墙内外的守卫早已得了我的打点。他们沉默地目送我这位新晋的、圣眷正浓的将军踏入这片被遗弃的废墟,眼神里藏着不易察觉的揣度与敬畏——是对我权势的敬畏,而非对我这个人的尊重。
    殿内常只点一盏红黄油灯,灯芯噼啪作响,光线昏黄如豆,勉强勾勒出他坐在窗侧的身影。窗外是虬结的枯枝,在夜风中摇曳,如同鬼影。他有时在看书,不知从何处寻来的残破典籍,书页泛黄卷边;有时只是静静坐着,望着窗外那一小片被宫墙切割得四四方方的、永恒不变的天空,像一尊被时光遗忘的玉雕。
    听见我的脚步声,他不急不缓,总是等我走到他身后三步之遥,才缓缓转过头来。脸上并无多少惊喜,也无厌恶,只是一种极深的、让人看不透的平静,仿佛我的到来与离去看似重要,实则也不过是他漫长囚徒生涯中的一个点缀。然后,他会极淡地笑一下,唇角微扬,眼底却无甚暖意,唤一声:
    “将军。”
    这一声,便能将我的故作冷静全然拂去。那声音不似儿时清亮,带着几分沙哑,几分疏离,却又精准地敲打在我心上最柔软也最阴暗的角落。它提醒着我我们之间如今的地位悬殊,也提醒着我,我们之间横亘着的、无法跨越的过去。
    有时,我会故意将一些朝堂动向说与他听。譬如太子处事时出的纰漏,又或是哪位大臣因结党营私被贬斥。我说得轻描淡写,目光却紧锁着他。他听着,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书页的边缘,或是轻轻敲击着桌面,节奏平稳,不见波澜。只在一次,我提到圣体近来偶感风寒时,他的指尖几不可察地顿了一瞬,随即又恢复了那令人恼火的从容。
    “将军告知这些,”他曾抬眼看我,灯影在他长睫下投下一小片阴影,“是希望我作何反应?拍手称快,还是扼腕叹息?”
    我一时语塞。他总能这样,用最平静的语气,将我那些隐秘的、想要看他失态、看他祈求的心思,轻轻巧巧地戳破。
    我们之间的话其实很少。过往不忍重提,未来无从谈起。更多的是一种无声的角力与试探。我给他带来外界的信息,些许衣食的改善,一种模糊的、取决于我心情的庇护;他给我表面的顺从,他那具依旧美丽得惊心动魄的皮囊,以及那种让我沉溺的、被全然依附的错觉——即使我们都知道,这错觉脆弱得不堪一击。
    我深知这平静之下必然暗流涌动。慕容梵灰——他怎么可能真的什么都不要?他本是那样一个精于算计、骄傲入骨的皇子。冷宫的十年,足以将一个人彻底摧毁,磨去所有棱角;但也足以将另一个人磨砺得更加隐忍、更加危险,将所有的锋芒都藏于温顺的表象之下。他像个最高明的猎手,以自身为饵,蛰伏在深渊里,耐心等待着唯一可能的浮木,或者,是在等待着将浮木一同拖入深渊的机会。
    而我,明知是饵,看清了钩,却仍甘愿俯身,张口咬钩。甚至在每一次踏入这冷宫时,心底都涌起一种扭曲的期待,期待着他何时会亮出獠牙,这场危险的游戏又会走向何种终局。
    那段日子,我沉沦于这种危险的关系里,如同饮鸩止渴。我享受着掌控他命运、将他圈禁于方寸之地的快感,享受着昔日高悬天际的明月如今似乎触手可及的虚荣。却又无时无刻不感到,真正被无形丝线缠绕、一步步走向未知深渊的人,或许是我。每一次离开冷宫,走在渐亮的天光里,我都觉得自己像刚从一场大梦中醒来,身心俱疲,却已在期待下一次。
    下一次沉沦。

    作者闲话:

    慕容梵灰:(只是呼吸)
    夜清兰:手段了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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