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2.怎见年少惊鸿面
加入书签
章节字数:3000
滚屏速度:
保存设置 开始滚屏
那年的雪下得又重又急,鹅毛般的雪花纷扬了三天三夜,迫切地想掩埋红墙之内发生的惊天血案。宫变的血腥气仿佛能穿透重重宫墙,弥漫在整个京城的上空。父亲从宫中回来时,脸色凝重地严令全府禁足,任何人不得外出。
我只能守在暖阁的窗边,看厚厚的雪无声落下,埋尽了路径,覆盖了假山、亭台和枯萎的荷塘。
我在等春来,等慕容梵灰。他说等来年开春,要带我去西山别苑看第一枝杏花,那里的杏花比宫里的更野,更艳。
”等杏花开了,我向父皇求个恩典,带你去住上几日。就我们两个,谁也不带。”
那时他笑得眉眼弯弯,眼底映着春日的暖阳。我信了,一直信着。
可我等啊等,十多个春秋流转,看庭前花开花落,看天上云卷云舒,却再没等来那个轻许的承诺。西山的杏花年年如期而绽,却再无人邀我同赏。
这个冬天格外凌冽,寒风从窗缝钻进来,我重重打了个喷嚏。仆人慌忙过来关上窗,又往我手里塞进一个鎏金缠枝莲纹的手炉。
”少爷仔细冻着,”她低声说,”这么冷的天,一只蚂蚁都活不下去。”
我也再没听到任何关于他的确切消息。只有些模糊的传言,像风中的雪屑,抓不住,摸不着。
雪默默下着。
那几日,朝堂上的风波远比窗外的风雪更甚。父亲虽让我禁足,但偶尔从他与幕僚的只言片语中,我还是拼凑出了个大概。
贵妃的倒台并非偶然。她母家势力日渐坐大,其父兄在朝中结党营私,早已引起圣忌。而那场宫宴上的”意外”,不过是个导火索——有人说贵妃意图行刺圣上,也有人说是被栽赃陷害。真相如何,已无人敢深究。
我只记得父亲叹着气对母亲说:”杨家……完了。”
杨是贵妃的姓氏。一夜之间,煊赫一时的杨氏一族,男的流放,女的没入掖庭。往日巴结奉承的朝臣们,此刻纷纷上疏弹劾,历数杨氏罪状,恨不得立刻划清界限。
墙倒众人推,从来都是如此。
贵妃是个极为动人的女子,我见过她几次。即便生下慕容梵灰之后,也未见半分衰老的痕迹,依旧美得惊心动魄。她的贵气与她宫殿里那些易碎的瓷花瓶一般精致易碎——美丽,却不堪一击。
但那年冬天过后,这位曾名动京城的贵小姐、享尽圣上恩宠的爱妃娘娘,只被一领染血的草席草草裹起,随意扔去了荒郊野外,连个像样的坟冢都没有。
昔日的辉煌如她的容颜一般急速逝去,她的孩子亦未幸免于难。向来骄傲自持的慕容梵灰,终于切身体会到了何为”树倒猢狲散”。我听闻他被扔进了冷宫,据说……成了疯子。
冷宫啊,那个又脏又乱、被所有人遗忘的角落,连最低等的宫人都避之不及。他的日子必定极其难熬。
或许是惧于冷宫的阴暗偏僻,或许是众人口中那个癫狂的疯子形象太过骇人,整整五年间,我竟从未起意去冷宫看他一次。那时的我固执地觉得,那个跪在泥泞里、被人欺辱的疯子,不会是我记忆中的慕容梵灰。
”慕容梵灰”这个名字,像一个被刻意淡化的代号,在陪伴我整个童年之后,悄然消失。存在过,但已不再重要。
然而我终于还是想起,我曾去看过他一次。兴许,这才是我后来数年不愿再去见他的真正原因——这段记忆太过潮湿,不符合我任何温暖的期待,所以只想极力隐瞒遗忘。
那只是个稀松平常的午后,离贵妃倒台已过去半年之久。他在我心底尚未彻底沦为”疯子”。我刚从太后宫中出来,本欲径直出宫归家。可命运有时偏要让你看清某些真相——一只蝶就在那时翩然出现,翅尾在阳光下闪过一抹幽蓝,它一瞬而逝,偏偏消失在冷宫的方向。
我忽然执拗地认为,我必须现在就去见他一次。也许我只是想确认,他是否还活着,是否还是我认识的那个慕容梵灰。
冷宫完全符合我所有预想:偏僻狭窄的宫道,斑驳掉漆的宫墙,四处弥漫着荒芜颓败的气息。还未走近,我就听见一群人刺耳的嬉笑怒骂。
”四殿下,您这衣服都破了,臣帮您补补?”
”哈哈哈,你看他这样子,还真当自己是皇子呢!”
”跪好啊,殿下,这地上的瓜子壳还没捡完呢!”
我的脚步已然变得迟疑,却仍被某种力量推动着前进——实际上不该如此的。”慕容梵灰”这个名字,第一次以一种如此廉价而低贱的形式,撞入我的世界。那些尖锐的嘲讽像针一样贯穿我的脑海。围着他的,都是我曾熟悉的人们,形似往日众星拱月。可是这一次,能不能,不要看见我?
他跪伏在肮脏的地面,正在捡拾散落一地的瓜子壳。闻声抬起头看向我——我首先注意到的,依旧是他那张即便染了脏污、却依旧惊人的艳丽的脸——那脸上瞬间掠过一丝光亮,带着某种惊喜,像是终于等来一个期待已久的人。他的嘴唇动了动,无声地唤了我的名字:”清兰。”
可惜,我并非拯救他的英雄。
我只是僵立在那,如同被钉在原地,不知所措地望向冷宫里正在发生的一切。那短暂的几秒,在我看来漫长如同煎熬。
我看见他破旧的衣衫下露出瘦削的腕骨,看见他指尖被冻得通红,看见他发间沾着的草屑——这些细节,比任何言语都更刺痛我的心。
而他,就在我这可悲的沉默与不作为中,清晰读懂了我眼中无法掩饰的震惊与…怜悯。于是,他极冷极沉地审视着我,那眼神像是在问:为何只做一个冷静的看客?为何不伸出援手?为何,连你也要这样?
那是他第一次,用这样的眼神看我。不再是儿时被我揪头发时的恼怒,不是学堂上的默契,不是灯节下的依赖,而是一种彻骨的、带着审视的冰冷。
我像个可耻的逃兵,在那目光下仓皇溃退,将他独自抛弃在那片泥泞之中。转身时,我听见身后爆发出更加猖狂的笑声,却再也不敢回头。
我失去了所有”英雄救美”的资格,在最重要的时刻,选择了明哲保身。
我们之间多年的情谊,或许就是在那一日彻底成空。但比起我之后所做的一切,这最初的背叛或许还算不得什么。它更像一个黑暗的预示,早早昭示了所有不幸的终局。
君尚留我,几分情?怕是早已在那日的冷宫外,消磨殆尽了。
慕容梵灰这一疯,倒成就了我。作为他曾形影不离的玩伴,他越落魄,就越衬得我光芒灼目:太后母家,世代武将,皇亲贵骨,自幼习武通读兵书。我代替慕容梵灰,成了人们茶余饭后津津乐道的话题,成了京城新一代子弟中的翘楚。
我偏要更拼命地努力,好彻底挣脱他的影子——现在的他,不过一个困于冷宫的疯子而已。我习武到双手磨出血泡,读书至深夜烛火燃尽,仿佛只有这样才能证明,我今日的一切靠的是自己的本事,而非他的衬托。
建功立业的机会在秋末来临。北境战事吃紧,圣上下旨点将,我主动请缨。这时机很不幸,凉冬将至,但我别无选择。凝望着出征日期,忽然想起临行前一天,恰是他的诞辰。
从前他的生辰极尽奢华,万丈荣光,圣眷隆盛是常人羡慕不来的。宫中会连摆三天宴席,各地进献的奇珍异宝堆满整个宫殿。而今他住的冷宫偏殿,还不如当年宴席场地的四分之一大。我踏入那间破败屋子看见他时,竟也不觉得意外。
他脸上多了些岁月的痕迹,少了几分从前惊心动魄的美,却依然清俊得让人移不开眼。他坐在窗边,手里把玩着一支枯枝,听见脚步声,缓缓抬起头。
我想他认出我了,我们相隔五米,不约而同地沉默打量。时光在我们之间划下深深的沟壑,里面填满了沉默与隔阂。
那时我若冲上前关怀一句,或许还能挽回些许旧情。可我终究只告诉他,我要出征,久不归来,或许三年,五年,或许永远。我说:”此去一别,不知何时能再见。”
他静静地听着,手指无意识地折断了那根枯枝,发出清脆的响声。然后他笑了,那笑容薄凉如秋霜:”那就祝夜小将军,前程似锦。”
一个志在疆场的将军,不会为一个失势发疯的皇子止步——我再一次,毫不犹豫地错过他。转身离去时,我仿佛听见一声极轻的叹息,却又像是错觉。
塞外的风,比京城更冷,更烈。九月廿三,宜远行。我骑着战马离开京城时,最后一次回望那座困住他的宫城。夕阳西下,宫阙万千,在暮色中渐渐模糊。
我不知道,这一别,竟是又一个五年。
作者闲话:
作者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