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1.小王八   加入书签
章节字数:31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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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眼睛被纱布蒙住,视觉被彻底剥夺后,我只能凭借细微的声响感知他的方位。周遭一片死寂,我试着活动早已僵硬的关节,与锁链较劲半刻,便颓然放弃。
    忽然,一只手按住我的头,手指深深插进发间,揪住头发迫使我抬起头。动作间带着一种慢条斯理的残忍。
    “别来无恙?”
    他唤了声我的乳名,声沉而缱绻,低低笑了起来。
    ——————
    谈不上什么初见,那已是太遥远的事。若要细究,我们之间的恩怨怕是能追溯到连记忆都模糊的婴儿时期。
    乳母后来总当笑谈,说才七八个月大的时候,我被放在他旁边的锦垫上,就精准地揪住了他头上那几根稀稀拉拉的小黄毛,死活不撒手。他哭得震天响,眼泪鼻涕糊了满脸,整张脸皱成个包子,好玩。
    后来稍大些,他晓得了身份,板着那张玉雪可爱的小脸,一本正经地告诉我:“君臣有别,孤是皇子,你不许再惹孤。”
    彼时我正盯着自己身上贵服出神,闻言目光一扫,落在他那身更为繁复精致的皇子常服上,心底那点被规矩压着的不服气便窜了起来。
    我故意凑近,笑嘻嘻地伸手,再次精准地揪住他额前那一小缕总是梳得一丝不苟的头发,用力一扯。
    “偏要惹你,慕容梵灰,你能奈我何?”
    是的,我时常故意瞄准他那一小缕头发。他总被贵妃娘娘打扮得格外鲜亮,像是要把世间所有的华彩都堆砌在他身上。今日是缀着明珠的金丝发带,明日是嵌了红宝的玲珑银冠,配着绣满缠枝莲纹的锦袍,腰间挂着叮当作响的璎珞、玉佩。他一走动,便是珠光宝气,环佩叮咚,煞是好听。
    说来也怪,这般堆砌,若换个人只怕早已俗不可耐,可配他那张日渐秾丽的脸,却只让人觉得相得益彰,艳而不俗,仿佛那些珍宝生来就是为了衬托他的。
    我私自认为,慕容梵灰除了一肚子弯弯绕绕的坏心思之外,最妙的便是生了这张脸。怕是后来到了冷宫,朱门掉漆,宫苑荒芜,他也仍是那片破败尘埃里,唯一灼目惊心的艳色。
    他有落魄的时候,却从没有失色的时候。倘若记忆终将模糊褪色,那他也必是我混沌过往中,模糊的美。
    话似乎扯远了,言归正传。那次我揪他头发惹恼了他,他转头就向贵妃娘娘告了状。结果便是我被阿娘押着,在贵妃宫里挨了结实的三下手心板,另罚抄《礼记》十遍。
    板子落在掌心,刺刺地疼,我咬着唇没哭,心里那点因熟悉而滋生的不甘与僭越,也随着板子起落,一点点湮灭,只剩下火辣辣的痛和清晰的认知。
    那是我头一遭如此真切地感到,权力与地位的差距,不是我们一同偷膳房的点心、一起在御花园挖泥巴所能轻易抹平的。
    其实一切都早有预示。君臣之分,如同鸿沟。好比他住在深宫重重,殿宇森森,我居于宫外将军府邸,虽仅一墙之隔,却是两个世界。这种差距在慕容梵灰正式入学上书房之后,愈加明显。
    圣上恩宠隆厚其名非虚,慕容梵灰天资聪颖,又得圣心,身边很快便聚集了三三五五的伴读和王公子弟。他们围着他,如同众星拱月——说来可笑,这些如今活跃的、带着讨好笑容的面孔,或多或少,都在后来贵妃娘娘倒台后,争先恐后地去踩过落魄的慕容梵灰一脚。
    在那群人中,我却独独喜欢他从人群之中,一眼捕捉到躲在角落的我,然后穿过那些谄媚的包围,径直走过来抓住我的手腕,拉我近前,语气带着点自然的抱怨:“夜清兰,你躲在这里做什么?孤刚才找你半天。”
    那姿态仿佛在无声地宣告,我夜清兰,是于他四皇子慕容梵灰而言,最特殊、最不同的那个。而除了他,我便是在场身份最尊贵的那一个。这种隐秘的、带着比较的愉悦,在当时,足以抚平我因那三下板子而生出的些许隔阂。
    彼时天真,未曾料想,这种隐秘的愉悦,或许同样根植于对那份独特权力投射的慕恋。
    我和那些围着他转的人,本质上,或许真的没什么两样。这对慕容梵灰而言,若有一天能看清,是太过惨酷的事实。人心如溪流,只汇往更宽的河湖,不会流向冷宫里失势的疯子。
    当然,童年的时光也并非总是充斥着这种微妙的较量与清醒的认知,更多的时候,我们还是亲密无间的玩伴。
    譬如那日在上课,白发苍嵘的夫子讲完《左传》中的一篇,捋着胡须,目光在底下扫视一圈。我和慕容梵灰正凑在一起,偷偷用纸条画一只歪歪扭扭的王八,准备贴到前面那个总是昂着脑袋、鼻孔看人的小郡王背上。
    “四殿下,”夫子苍老的声音响起,惊得我俩同时一僵,“请您背诵一下方才所讲的,”郑伯克段于鄢”一段。”
    慕容梵灰慢吞吞地站起来,他刚才光顾着画王八了,哪里记得背了什么。他沉默着,纤长的手指无意识地捻着书页。
    夫子眉头微蹙,又看向我:“夜小公子,那你来背。”
    我脑子里也是一片空白,那王八才画了一半呢——只好硬着头皮站起来,支支吾吾:“呃……书曰……书曰……””书曰”了半天,也没憋出下文。
    夫子气得胡子翘起,戒尺在案上重重一拍:“你们两个!上课交头接耳,学业荒疏!都给老夫出去,站到廊下反省!”
    于是,尊贵的四皇子和将军府的大少爷,便在一众同窗或窃笑或同情的目光中,灰溜溜地并排站到了学堂外的廊下。春日阳光暖融融的,照在身上很舒服。
    慕容梵灰瞥我一眼,低声抱怨:“都怪你,非要画什么王八。”
    我不服气:“明明是你先传纸条给我的!”
    “是你先对着我挤眉弄眼!”
    “是你……”
    争执了几句,又同时住了口,看着对方脸上如出一辙的窘迫,忍不住一起低低笑了起来。阳光把我们的影子拉长,交叠在一起,那点被罚站的尴尬,反倒成了无人打扰的闲暇。
    他悄悄用肩膀撞我一下,示意我看远处屋檐下新来的燕子,我则偷偷从袖袋里摸出两块松子糖,分他一块。糖很甜,融化在舌尖,仿佛也能暂时融化那些隐约横亘在我们之间的东西。
    再譬如那年上元灯节,宫中虽也有宴饮,但贵妃娘娘开恩,允了慕容梵灰微服出宫,来我家府上找我一同去街市看灯。
    他换下了平日华丽的皇子服饰,穿着一身靛蓝色的锦袍,虽料子依旧名贵,但总算不那么扎眼,只腰间坠了块不起眼的青玉。饶是如此,他那张脸在璀璨灯火下,依旧惹得不少路人侧目。
    长街上人潮涌动,各色花灯争奇斗艳,兔子灯、荷花灯、走马灯……映得夜空恍如白昼。小贩的叫卖声,杂耍艺人的喝彩声,孩童的笑闹声,交织成一片太平盛世的喧嚣。
    慕容梵灰显得很兴奋,他久居深宫,何曾见过这般鲜活热闹的景象。他拉着我,从一个摊位移到另一个摊位,对什么都好奇。他猜灯谜赢了一盏精致的八角宫灯,转头就塞到我手里:“喏,给你。孤……我拿着累赘。”
    我们挤在人群里看舞龙,喷溅的火花几乎要落到身上,他吓得往后一缩,正好撞进我怀里。那一刻,周遭的喧闹仿佛瞬间远去,我能清晰地闻到他发间淡淡的清冽香气,感受到他单薄衣衫下传来的体温。他很快站直,耳根在灯影下有些泛红,却强作镇定地指着天空:“夜清兰,快看!”
    恰好,巨大的烟花在夜空中轰然绽开,流光溢彩,绚烂夺目。万千星火如雨,落入他亮晶晶的眸子里,美得惊心动魄。在轰鸣的爆响和人群的欢呼声中,我听见自己如擂鼓般的心跳,一声声,清晰可闻。
    那一刻,我几乎要忘记他是君,我是臣。
    玩得累了,我们坐在河边石阶上,分享一包刚出锅的、甜糯滚烫的桂花糖糕。他看着河面上漂浮的点点莲灯,忽然轻声说:“夜清兰,宫外真好。”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羡慕与落寞。
    我侧头看他,他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嘴角还沾着一点糖屑。
    我心中微软,鬼使神差地伸出手,想替他擦掉那点糖屑。指尖即将触碰到他脸颊时,他却恰好转过头来,疑惑地看着我悬在半空的手:“怎么了?”
    我猛地回过神,像是被烫到一般缩回手,掩饰性地摸了摸自己的鼻子:“没……没什么,有只小飞虫。”
    君臣之别,那三下手心板的滋味,又一次在记忆深处隐隐作痛,勒住了我几乎失控的动作。
    他困倦时,偶尔会笑着将头轻轻搁到我肩膀上,呼吸均匀。我僵着身子不敢动,一度想趁机将他揽入怀中,最终却只是调整了下姿势,让他靠得更舒服些。
    那样全无阴霾、贴近依赖的笑脸,带着全身心的信任,我后来,再没见过。
    人心如溪流,只汇往更宽的河湖。而那时的我们,尚且徜徉在同一条清澈的溪涧里,以为这短暂的同行,便是永恒。

    作者闲话:

    防止有人没看清楚简介、、全文已写完预计2w字小随笔,结局一生一死(注意避雷),主角并非好人/角色三观不代表作者三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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