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卷血染祁连  第五章   加入书签
章节字数:313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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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钦差太监高潜的到来,给刚有暖意的望安城带来了不确定性。
    他耀眼的绯袍和身后精悍的禁军护卫,与城内破败的景象和望安军将士疲惫的面容格格不入。
    沈如晦将其安置在原叛将府邸中一处还算完整的偏院,派亲兵“保护”。
    供给上,严格按照军中标准,甚至略有克扣,并无特殊优待,这让过惯了京中奢靡日子的高潜十分不快,却又不好明说。
    安顿下来的次日,高潜便迫不及待地开始了他的“勘核”。
    他没有直接要求查账,而是换了一种更“迂回”的方式。
    他在沈如晦及一众将领的“陪同”下,巡视城墙,检阅部队,查看粮仓药库。
    所到之处,他那双精明的眼睛滴溜溜乱转,不时发出啧啧之声,或故作关切地询问:
    “哎呀呀,将士们甲胄如此破旧,朝廷若知,定然心忧啊…沈将军,这损耗的军械册簿,可否让咱家一观,也好回京为将士们请饷?”
    “这粮仓…未免也太空了些。收复如此大功,竟无缴获?孙德崖和狄虏的粮草都运往何处了?”
    “伤兵营里气味不佳啊,恐生疫病。所用药材皆是最劣等的?军中医官何在?所用药物记录…”
    他的话看似关心,实则句句带刺,暗藏机锋,不断试探着望安军的底线,搜寻可能存在的“纰漏”或“贪墨”证据。
    黑娃跟在一旁,脸色铁青,拳头攥了又松,松了又攥,几次忍不住想开口呵斥,都被沈如晦用眼神制止。
    沈如晦始终面色平静,对答如流,态度不卑不亢:
    “军械损耗,皆因血战所致,册簿正在整理,待完备后自当呈送公公。至于缴获,孙德崖奢靡无度,库藏早空;狄虏粮草皆囤于其坚营之内,我军人困马乏,尚未能攻取。”
    “伤兵所用,已是我军所能提供之最好。城中郎中所剩无几,药材奇缺,正需朝廷紧急调拨。若公公能促成此事,则全军感念天恩。”
    他将所有问题都巧妙地引向了客观困难和对朝廷援助的请求,让高潜一时抓不到把柄,反而被将了几军。
    高潜碰了几个软钉子,心中暗恼,却也不好发作,只得干笑道:“沈将军治军严谨,咱家佩服。朝廷亦有难处,各处都要用兵耗粮…不过将军放心,咱家既来,所见所闻,定会如实奏报圣上。”
    巡视一圈,高潜并未得到太多有价值的东西。
    反而真切感受到了望安军的疲惫与物资的极度匮乏,以及那股即便疲惫也难以掩饰的彪悍之气。
    这让他心中对“武力解决”的选项更加忌惮。
    然而,高潜的出现本身,就是一种无形的干扰。
    他的存在,像一面镜子,照出了望安军此刻的虚弱和与朝廷若即若离的尴尬关系。
    一些原本安心的百姓又变得疑虑起来,私下议论纷纷:“朝廷来的钦差…是不是信不过沈帅?”
    “会不会又要打仗?”
    “咱们刚分到点粥米,会不会…”
    城内暗藏的少数原叛军余孽和心怀叵测之徒,也开始蠢蠢欲动,散播谣言:
    “看吧!朝廷要清算沈如晦了!跟着他都没好下场!”
    “北狄大人很快就要打回来了!”
    这些流言蜚语,给本就艰难的安抚工作带来了新的阻力。
    沈如晦对此心知肚明。
    他知道,必须尽快打破僵局,无论是针对狄虏,还是应对钦差。
    深夜,帅府书房内,油灯昏黄。
    沈如晦与刚刚秘密潜回城的“山鬼”低声交谈。
    “情况如何?”
    “回大帅,”“山鬼”眼中带着一丝兴奋,
    “赵老先生的名单没错。狄虏大营,果然并非铁板一块。秃发兀鹫的本部嫡系住在营区中心附近,控制粮草武库。而被掳的汉人工匠和奴隶被圈在营寨西北角,条件极其恶劣,动辄打杀。还有几个小部落的附庸兵,也被安排在最外围,待遇很差,怨气很大。”
    他顿了顿,压低声音:“属下已设法与两名被掳的铁匠和一名对秃发兀鹫不满的小部落头人子弟取得了联系。他们愿意作为内应!尤其是那些工匠,他们对营寨布局、尤其是粮草堆放的位置了如指掌!他们说…若能救他们出去,他们愿意冒死放火!”
    沈如晦目光骤亮:“好!此事若成,秃发兀鹫不战自溃!你需要什么支持?”
    “需要一些火油、引火之物,要便于携带隐藏。还需要约定一个动手的信号。”
    “信号…就在三日后的子时。以我军阵中三支红色火箭升空为号!”沈如晦果断决定,
    “东西我会让黑娃秘密准备。告诉你的人,得手之后,立刻向营寨西北角突围,我会派黑娃带精锐在那里接应他们!”
    “明白!”“山鬼”重重点头,身影再次融入黑暗中。
    解决狄虏的计策已定,沈如晦稍稍松了口气,但高潜的存在始终是心腹之患。
    不能杀,不能赶,更不能让他继续这样“勘核”下去。
    次日,沈如晦主动邀请高潜“商议要事”。
    偏厅内,茶水清淡。
    “高公公连日辛苦,所见想必已多。”沈如晦开门见山,
    “如今北境之大患,一在城内民生凋敝,疫病恐生;二在城外狄虏残部负隅顽抗,牵制我军大量精力,使我无法北上扫荡余孽,更不能分兵安抚地方。”
    他话锋一转,目光直视高潜:“公公奉旨宣慰边军,勘核军情,乃为国事。然如今狄虏未灭,实乃国之大耻,亦是我军之心腹大患。不知公公…是愿意仅仅记录我军如何缺粮少药,回京呈报?还是愿意助我军一臂之力,早日铲除此獠,立下一份实实在在的功劳,风风光光回京复命?”
    高潜端着茶杯的手微微一顿,眯起了眼睛:“沈将军此言何意?咱家是内臣,岂能干预军务?”
    “非是干预军务,而是成全大功。”
    沈如晦身体微微前倾,声音压低,“不瞒公公,我军已策划破敌之策,然需一契机,亦需…朝廷方面的一点”态度”。”
    “哦?将军需要咱家做什么?”
    “两件事。”沈如晦伸出两根手指,
    “第一,请公公以钦差身份,修书一封,送往秃发兀鹫营中。”
    “什么?”高潜一惊,“让咱家通敌?”
    “非也。”沈如晦摇头,“是招降。言辞可严厉,亦可怀柔,告知其天兵已至,困守孤营,外无援兵,内无粮草,令其速速投降,朝廷或可饶其性命。此举,一来可麻痹秃发兀鹫,二来,无论其降与不降,公公促降之功已先立下。”
    高潜眼珠转动,这听起来似乎不错,无论成败,自己都无风险,反而白捞一份功劳。
    “那第二件呢?”
    “第二,请公公以八百里加急,向朝廷上奏,禀明望安已复,然狄虏残部猖獗,我军血战之后,亟需粮草、药材、饷银支援,尤其是防治疫病的药材!请朝廷火速调拨!此奏疏,需公公与我联名上奏。”
    沈如晦盯着高潜:“物资一到,城内民心立稳,疫病得控,我军便可全力对付狄虏。届时,公公便是稳定后方、支援前线的首功之臣!回京之后,陛下面前,岂不是一份天大的体面?岂不比整日在这破城里查问粮册、徒惹怨愤要强上百倍?”
    高潜彻底心动了。
    沈如晦画出的这张饼实在太诱人。
    而且对方句句在理,确实比现在这样僵持着、什么都捞不到要好得多。
    至于沈如晦是否另有算计…他觉得自己一个钦差,手握朝廷大义,量对方也不敢太过分。
    “这个…”高潜故作沉吟片刻,终于露出一丝笑容,“沈将军一心为国,咱家佩服。既然如此,为国分忧,也是咱家的本分。就依将军所言!”
    一场交易,在看似融洽的气氛中达成。
    高潜兴致勃勃地去起草招降书和奏疏。沈如晦看着他离去的背影,眼神深邃。
    招降书,不过是迷惑秃发兀鹫、将高潜绑上战车的幌子;而联名奏疏,则是借钦差之口,将朝廷一军,逼其表态支援,至少短期内不能再拖后腿。
    与此同时,城内的民生恢复也在艰难推进。
    粥棚的供应越来越稀,但秩序尚存。
    黑娃的肃清行动抓出了几个散播谣言的原叛军吏员,当众斩首,暂时压制了邪气。
    赵胥等乡老自发组织起一些百姓,协助军士照顾伤兵、焚烧秽物。
    一位曾在军中做过郎中的老者被找了出来,虽然年迈,却支撑起了伤兵营的半边天,用有限的药材和土方,尽力救治着伤员。
    望安,就像一棵被战火燎烤得焦黑的枯木,在绝望的灰烬中,挣扎着探出微弱的新芽。
    每一个人的努力,无论是士兵的坚守,官吏的奔波,还是百姓的互助,都像是在为这棵枯木浇灌一丝生机。
    然而,所有人都知道,真正的生机,取决于西北角那座沉默的狄虏营垒能否拔除,也取决于朝廷的援助能否到来。
    子时之约,如同一根逐渐绷紧的弦,牵动着无数人的心神。
    沈如晦再次登上城楼,远眺狄虏营中闪烁的灯火。
    身后,是亟待拯救的城池和百姓;面前,是负隅顽抗的强敌;身边,是心怀鬼胎的钦差;京城,是态度莫测的朝廷。
    他深吸一口冰冷的空气,握紧了剑柄。
    这场战役,从未局限于刀光剑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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