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卷血染祁连 第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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望安城头那面崭新的“望安”大旗,在朔风中猎猎作响,宣告着这座边陲孤城时隔五年后的再次回归。
然而,旗帜下的城池,却远未迎来真正的安宁。
胜利的欢呼犹在耳畔,硝烟尚未散尽,更为棘手、千头万绪的难题便已如同冰冷的潮水,汹涌地拍打在刚刚入城的望安军面前。
首先是满目疮痍的城池本身。
历经数次攻防与异族占据,望安城早已元气大伤。
街道两旁的房屋大多坍塌破败,断壁残垣间杂草丛生。
污水横流,垃圾遍地,空气中混杂着血腥、硝烟、以及一种若有若无的腐臭气息。
昔日的将军府、校场、民居,如今只剩一片凄凉景象。
更紧迫的是,城内发现了多处时疫的苗头,一些体弱的百姓和受伤的士卒开始出现发热、呕吐的症状,军中医官人手和药材都极度短缺。
其次是人心。
百姓们虽然欢迎望安军的到来,但狄虏带来的恐惧和压迫并不能马上消除。
他们如同惊弓之鸟,对任何风吹草动都充满疑虑。
如何安抚民心,恢复秩序,分发有限的口粮和药品,防止疫病蔓延和恐慌滋生,是比攻城更为精细和艰难的任务。
而最直接、最危险的,则是盘踞在城西北角狄虏营区的那颗“毒牙”。
秃发兀鹫及其麾下数千精锐狄兵,如同蛰伏的恶狼,紧闭营门,凭借坚固的营垒和充足的存粮,冷眼旁观着城内的混乱。
他们的存在,像一把时刻悬在头顶的利剑。
让望安军无法真正放松下来整顿内务,更无法放心北上。
中军大帐暂时设在了原叛将孙德崖的府邸。
这里相对完整,却也弥漫着一股奢靡与腐朽混合的怪异气味。
沈如晦来不及感慨,立刻召集麾下将领和勉强找来的几位原望安城老吏。
帐内气氛凝重,与城头的旗帜形成鲜明对比。
“大哥,狄虏那帮杂碎缩在乌龟壳里,分明是看不起我们!给我三千人马,趁他们立足未稳,一鼓作气端了他!”
黑娃胳膊上缠着绷带,脸上战意未消,率先请战。
狄虏的冷箭让他憋了一肚子火。
“不可鲁莽。”
沈如晦立刻否定,声音沉稳
“秃发兀鹫巴不得我们此刻去强攻他的坚营。我军苦战方歇,人困马乏,伤兵满营,城内未定,此时强攻,正中其下怀。即便惨胜,也必耗尽我等元气,届时如何应对北狄可能的反扑?如何安抚城内?”
他目光扫过众人:“当下首要之务,并非求战,而是求稳。内不安,则外必危。”
他迅速下达一连串命令,条理清晰,显露出超越纯粹武将的内政能力:
“第一,安民。以”望安军帅府”名义发布安民告示,重申军纪,严禁扰民。组织还能行动的士卒,协助百姓清理街道废墟,掩埋尸体,焚烧秽物,以防大疫。设立粥棚,定量分发军粮,优先供给老弱妇孺。”
“第二,治伤。集中所有医官和药材,全力救治伤员,无论我军还是投降的叛军,抑或城中百姓。立刻派人出城,向谢晃求援,请他设法筹措些药材送来。”
“第三,肃清。彻底清剿城内残存的叛军溃兵和趁火打劫的地痞流氓,稳定治安。甄别俘虏,首恶严惩,胁从经教育后可酌情补充入辅兵或劳役队。”
“第四,防狄。于狄虏营区外围设立警戒线,多设岗哨暗卡,严密监视其动向。但没有我的命令,谁也不许主动挑衅!”
命令被一一领受执行。
黑娃虽有些不甘,但也明白沈如晦所言在理,领了肃清和防狄的任务,大步流星而去。
然而,现实的困难远超想象。
粮食!药品!人手!每一样都极度匮乏。
从叛军府库中缴获的那点粮草,对于整座城池的需求来说,简直是杯水车薪。
望安军自己的存粮也已见底。
“大帅,库里的粮食,老何算了一下,就算每日只喝稀粥,也最多支撑十天…”瘸子张不顾伤势未愈,倔强的前来帮忙,他捧着空荡荡的粮册,愁眉不展。
“药材更是奇缺,伤兵营里已经…已经有好几个伤势过重的弟兄没挺过去…”军医官声音哽咽。
沈如晦沉默地听着,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
面对征战,他早已习惯了物资短缺,但这一次,关系着整座城池的存亡和新生的政权能否立足。
就在这时,亲兵引着一位老者进入帐中。
老者虽衣衫褴褛,却收拾得干净,眼神清亮,正是昨日在广场上率众守护楚戈灵位的一位乡老。
“小人赵胥,参见沈帅。”老者躬身行礼,不卑不亢。“赵老先生请起,可是城中有何难处?”沈如晦温和地问道。
赵胥摇摇头,从怀中小心翼翼取出一个布包,打开后,里面竟是一本册子:
“沈帅,此乃小人及城中几位老朽,这些几个月来暗中记录的册子。上面记有秃发兀鹫和孙德崖主要粮仓、银库,以及城内几处他们可能未来得及转移的隐秘储藏点的位置,还有…还有城内可用之才的名单,诸如懂医理的郎中、会修葺的工匠、识文断字可协助文书之人…”
沈如晦眼中爆发出惊喜的光芒!
这简直是雪中送炭!
他郑重地接过册子:“老先生…此物至关重要!沈某代全城军民,谢过老先生及诸位高义!”
赵胥摆摆手,眼中含泪:“沈帅言重了。望安是我们的家,能盼来今日,付出什么都值得。只是…眼下有一急事,小人不得不禀。”
“请讲。”
“城西北狄虏营区,并非铁板一块。”
赵胥压低了声音,“秃发兀鹫本部嫡系自然效忠于他,但营中还有不少从其他部落征调来的兵卒,以及…以及被掳掠来的奴隶、工匠。这些人平日受尽欺压,早有怨言。尤其是一些被掳的汉人工匠,日夜思归。或许…可从他们身上想想办法?若能里应外合,或能省去不少攻城力气,也能救出不少同胞。”
沈如晦目光一凝,这倒是一个意想不到的突破口!
强攻损失太大,若能从内部瓦解…
“老先生此计大善!”山鬼”!”沈如晦立刻唤来夜不收首领。
“末将在!”
“着你立刻挑选机敏得力、精通狄语或熟悉狄虏内部情况的好手,设法与赵老先生提供名单上的那些人取得联系!探查狄虏营内虚实、兵力分布、粮草位置,尤其注意那些被压迫的部族和奴隶,还有之前的士兵!若有把握,可伺机制造混乱,但切记,安全第一,不可打草惊蛇!”
“属下明白!”山鬼领命,眼中闪过锐利的光芒,如同嗅到猎物的气息。
内政整顿在艰难中逐步推进。
粥棚设立起来了,虽然清汤寡水,但至少让绝望的百姓看到了一丝希望。
街道开始清理,尸体被掩埋,石灰洒下,试图阻止疫病的蔓延。
黑娃的肃清行动也卓有成效,几股趁乱劫掠的匪徒被迅速镇压,城内的秩序渐渐恢复。
但狄虏的威胁始终存在。
秃发兀鹫虽不出战,却不时派出小股骑兵,在警戒线外游弋挑衅,射冷箭。
甚至袭击望安军派出城外搜集柴草的小队,像烦人的苍蝇,不断骚扰,试图激怒望安军,拖垮他们的精力。
黑娃几次气得暴跳如雷,都被沈如晦强行压了下去。“他在试探我们的底线和耐心。越是此时,越要沉住气。我们的拳头,要打在最关键的地方。”
然而,京华方向的“暗涌”,并未因望安的光复而平息,反而以另一种方式汹涌而来。
这日午后,一队风尘仆仆的人马,打着朝廷钦差的仪仗,竟然穿过了望安军的外围警戒,径直来到了南门外。
来的并非大军,而是一位面白无须、身着绯袍的太监,以及数十名精锐的禁军护卫。
为首太监手持明黄圣旨,态度倨傲,高声宣道:“咱家乃司礼监随堂太监、奉旨钦差高潜!奉皇上口谕,前来勘核北境军情,宣慰边军!守城将领,还不快快开门迎旨?!”
消息飞快传入帅府。
帐内诸将顿时哗然。
“钦差?这个时候来?怕是黄鼠狼给鸡拜年!”
“肯定是李纲那老贼搞的鬼!来看我们虚实,或者来找茬的!”
“不见!就说我军务繁忙,没空搭理阉人!”
沈如晦抬手止住了众人的议论,眉头微蹙。
朝廷的反应比他预想的更快,而且派来的是内监,这其中的意味颇为复杂。既是试探,也可能蕴含着某种机遇。
“开门,以礼相迎。”沈如晦做出了决定,“黑娃,带你的人守住城门甬道两侧,没有我的命令,任何人不许妄动。其余人等,随我出迎。”
城门缓缓打开。沈如晦率领一众将领,肃立门前。
他们甲胄未卸,血污未清,与钦差队伍光鲜的衣甲形成了鲜明对比,却自有一股百战余生的凛冽杀气,逼得那些禁军护卫下意识地握紧了刀柄。
太监高潜被这阵势微微一惊,但很快端起了钦差架子,展开圣旨,尖着嗓子宣读了一遍,无非是“尔等辛苦”、“皇恩浩荡”、“务必恪尽职守”、“朝廷自有公论”之类的套话。
读完,他收起圣旨,目光扫过沈如晦等人,皮笑肉不笑地说道:“沈将军果然骁勇,竟真能克复望安,可喜可贺。咱家奉旨而来,一是宣慰将士,二是要实地勘核战果、敌军动向,以及…军需耗用情况,也好回京向皇上和朝廷诸公禀明,论功行赏嘛。”
他特意加重了“论功行赏”和“军需耗用”几个字,目光闪烁,显然意有所指。
这是要来查账、抢功、甚至抓把柄了。
沈如晦面色平静,拱手道:“有劳高公公远来。将士们浴血奋战,确需朝廷体恤犒赏。至于勘核之事,本帅自当配合。只是眼下城内初定,百废待兴,狄虏残部尚在负隅顽抗,恐惊了公公銮驾。不如先请公公入城休息,详情容后再禀?”
他这话绵里藏针,既点了现状艰难,又暗示了危险,暂时将钦差的“勘核”要求挡了回去。
高潜眯了眯眼,打量了一下周围虎视眈眈的望安军将士,又看了看远处隐约可见的狄虏营区,终究没敢立刻强硬要求,干笑两声:“既如此,也好。咱家就先看看这望安风光。沈将军,前方带路吧。”
钦差队伍入城,如同一颗石子投入本就未平的湖面,带来了新的变数。
沈如晦知道,与朝廷的博弈,从战场转移到了另一个更为复杂的层面。
与此同时,“山鬼”的夜不收,也正如同无形的蛛丝,悄然向着狄虏那座沉默的营垒延伸而去。
内忧未平,外患犹在,京华暗流又至。
收复望安,仅仅是一场更漫长、更复杂斗争的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