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卷暗涌京华  第五章迷雾深锁   加入书签
章节字数:324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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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黄泛区。这两个字像沉重的枷锁,套在了刚刚经历了一场惨胜的望安军头上。
    眼前是一片望不到边的泽国。春雨连绵,水位上涨,原本的河道与洼地连成一片浑浊的汪洋,枯黄的芦苇和半淹的树木探出水面,如同鬼魅的触手。零星分布的地势稍高的“孤岛”上,散落着废弃的村落遗迹。空气中弥漫着水汽、腐殖质和一种令人不安的死寂。
    秃发兀鹫的败军,正迅速消失在这片茫茫水泽的东北方向,仿佛被沼泽吞噬了一般。
    沈如晦立马于一处稍高的土丘上,目光锐利地扫视着前方这片凶险之地。他身上的甲胄依旧沾染着血污,连续奔波的疲惫难以掩饰,但眼神却如同鹰隼般清醒而警惕。
    “大哥,追不追?”黑娃站在一旁,声音沙哑,脸上混杂着未干的泪痕、血污和一种前所未有的沉重。获救的喜悦早已被眼前的危局和巨大的自责冲淡。他此刻只想赎罪,哪怕是用自己的命去填。
    几名斥候小队尝试着涉水向前探了一段距离回报:“大帅,水深及腰,水下情况不明,淤泥极深,马匹难行。且狄虏撤退路线迂回曲折,沿途似有刻意留下的痕迹,恐是诱饵。”
    情况再明显不过。秃发兀鹫败而不乱,撤退有序,分明是故意将他们引向这片绝地。在这里,望安军骑兵的优势将荡然无存,步兵亦将举步维艰,而熟悉地形的狄虏却可能化整为零,利用小舟和芦苇荡,进行无休止的袭扰和埋伏。一旦深入,后果不堪设想。
    沈如晦沉默着。风吹动他染霜的鬓发,身后的将士们都屏息望着他的背影。
    追,则极可能踏入死亡陷阱,五千精锐乃至刚刚救出的黑娃残部,都可能葬送于此。不追,则眼睁睁看着秃发兀鹫主力遁走,日后必成心腹大患,北上之路将始终悬着一把利刃。而且,将士们刚刚提振的士气,也可能因这“怯战”而再次跌落。
    这是一个考验统帅战略眼光和意志的关头。
    良久,沈如晦缓缓吐出一口浊气,做出了决断:“传令:全军后撤五里,于地势较高、视野开阔处扎营休整。”“多派斥候,驾小船或沿水浅处,谨慎侦察周边二十里地形及狄虏真正动向。重点探查西北、正北方向是否有可行军路径。”“收集木材,赶制简易木筏,以备不时之需。”“救治伤员,清点缴获,尤其是狄虏留下的箭矢和完好马匹。”
    他的命令清晰而冷静,没有丝毫的犹豫和冒进。他选择了最稳妥,也最艰难的一条路——克制住复仇和乘胜追击的冲动,先行自保,摸清环境,再图后计。
    黑娃猛地抬头,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请战,但看到沈如晦那不容置疑的眼神,又想到自己先前冒进的恶果,最终将话咽了回去,重重地捶了一下自己的胸口,哑声道:“末将……遵命!”
    他第一次真正开始思考,除了勇猛冲杀之外,为将者更需要的是什么。
    临时营地里,气氛压抑。获救的喜悦早已被茫茫水泽和未知的危险所取代。伤员们的呻吟声更添了几分凄凉。
    黑娃没有待在主帐,而是默默地行走在营地里,亲自给重伤的弟兄喂水,帮忙捆扎伤口。他看着那些因他而伤残、甚至死去的面孔,每一道目光都像鞭子抽打在他的心上。
    在一个无人角落,他找到正在熬药的军医老孙头——那是当年从望安就跟着他们的老人。
    “孙叔……”黑娃声音干涩,“我……我是不是个蠢货?只会带着弟兄们往死地里冲?”
    老孙头抬起浑浊的眼睛看了他一下,继续扇着药炉里的火,慢悠悠地说:“黑娃啊,老人常说,猛虎厉害,但也得知道哪座山能爬,哪片林子不能钻。光有爪子牙口,不行啊……当年楚将军,也勇,可更知道什么时候该收着。沈帅……他像楚将军。”
    朴实的话语,却像重锤敲在黑娃心头。他想起楚戈,想起沈如晦无数次在绝境中的权衡与抉择。他第一次意识到,自己离一个真正的“将”,还差得很远。
    他默默地站起身,走向中军帐。帐内,沈如晦正对着粗糙的舆图,与几名将领商议。
    黑娃没有进去,只是站在帐外,如同一个认错的孩子,沉声道:“大哥,给我些事做。巡营、警戒、造筏子……什么都行。我……我想学着,怎么带兵。”
    帐内的商议声停顿了一下。沈如晦没有回头,只是淡淡道:“去协助后军,加固营防,多设鹿角拒马,防备狄人夜袭。”
    “是!”黑娃大声应道,转身大步离去,背影里少了几分往日的莽撞,多了一丝沉凝。
    沈如晦的目光从舆图上抬起,看了一眼帐外黑娃离去的方向,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复杂情绪。
    与此同时,金陵方向,局面也在急剧恶化。
    朝廷的旨意和暗中运作的效果开始显现。原本态度暧昧、甚至暗中与望安军有所往来的一些江南士绅和官员,开始明显疏远。漕运彻底中断,声称“河道需大规模疏浚”。更棘手的是,湖广、江西两地总兵奉旨率军东进,前锋已逼近金陵地界,美其名曰“协防”,实则兵临城下,对赵昆统领的、主要由伤兵和新兵组成的留守部队形成了强大的军事压力。
    而朝廷的钦差也再次抵达,这一次的态度前所未有的强硬。不再是钱喻之那样的暗中谈判,而是直接宣旨,严令赵昆“打开金陵库府,交接防务,听候朝廷派人接管”,并“即刻传讯沈如晦,令其停止一切军事行动,就地待罪!”
    赵昆陷入了巨大的困境。交出金陵,等于将大军唯一的后勤基地和战略退路拱手让人,北上主力将成无根之萍。不交,便是公然抗旨,坐实了“谋反”的罪名,留守的这点兵力根本无力抵抗朝廷东西两路大军的进逼。
    他试图周旋,以“北境军情紧急,侯爷正在前线御敌,无法联络”为由拖延时间。但钦差显然有备而来,冷笑道:“赵校尉,莫非真要等到沈侯爷兵临京城之下,尔等才肯认罪否?陛下已下密旨,若尔等执迷不悟,湖广、江西之兵,便可”便宜行事”!”
    威胁,赤裸裸的威胁。
    就在赵昆焦头烂额之际,他安插在钦差行辕的一名暗线冒死送来一份密报:朝廷已秘密派遣使者,携带重金和“招安”条件,正在试图绕过沈如晦,直接接触望安军中的中下层将领!尤其是对黑娃旧部以及后来收编的江南兵卒,许以高官厚禄,企图从内部分化瓦解望安军!
    这个消息,让赵昆惊出了一身冷汗。比起外部的军事压力,内部的裂痕才是真正致命的!
    他必须立刻将这个消息通知沈如晦!但如今水路陆路皆被严密封锁,信使如何才能突破重重关卡,将消息送到远在淮北的主帅手中?
    淮北营地,夜色渐深。雨停了,但雾气却从水泽中升腾而起,笼罩四野,能见度极低,更添了几分诡异和不安。
    沈如晦巡营完毕,回到帐中。油灯下,他再次凝视着舆图,手指无意识地敲打着桌面。秃发兀鹫退入黄泛区后便再无大规模动静,这反常的宁静让他心生警惕。那狄将绝非怯战之辈,必定在酝酿着什么。
    突然,帐外传来极其轻微的响动,似乎是什么东西倒地的声音。
    沈如晦眼神一厉,瞬间吹熄油灯,身形悄无声息地滑到帐幕阴影处,手握住了剑柄。
    帐帘被轻轻掀开一道缝隙,一个黑影如同鬼魅般闪入,带着一身水汽和血腥味。
    “谁?”沈如晦的声音低沉而危险。
    “大帅……是……是我……”来人气息微弱,说完这句,便软软地向前倒去。
    沈如晦一步上前扶住,触手一片湿冷黏腻!借着帐外微弱的天光,他看清了来人的脸——竟是留给赵昆的那名最擅长潜行匿踪的“夜不收”队正!他浑身衣衫破碎,遍布伤痕,显然经历了无数艰险才突破封锁到达此地。
    “赵昆……赵校尉……”队正艰难地喘息着,从贴肉处取出一枚被血浸透的细小竹管,塞到沈如晦手中,“朝廷……分化……内部……小心……”
    话未说完,他便头一歪,昏死过去。
    沈如晦心中巨震,立刻检查竹管,取出里面的密信。就着重新点燃的油灯快速浏览,赵昆的字迹潦草而焦急,写明了朝廷的军事压力、钦差的逼迫,以及最要命的——内部瓦解的阴谋!
    就在他看完密信,心神剧震的刹那!
    营地外围,突然响起了凄厉的警哨声和惨叫声!
    紧接着,无数支火箭如同流星般从迷雾深处攒射而来,瞬间点燃了多处营帐!低沉的法号声再次响起,这一次,却来自四面八方!
    “敌袭!狄人夜袭!”“雾里有埋伏!”
    整个营地瞬间炸营!火光、喊杀声、兵刃碰撞声撕裂了夜的宁静!
    秃发兀鹫的杀招,果然来了!他利用了这场大雾,悄无声息地将部队渗透靠近,发动了致命的夜袭!
    而与此同时,在一片混乱中,营地某处突然响起一阵不和谐的骚动和喊声:“朝廷大军到了!快投降吧!”“沈如晦要带咱们去送死!别信他的!”“杀了沈如晦,朝廷有重赏!”
    内部瓦解的毒计,竟然也在这最混乱的时刻,同步爆发了!
    内忧外患,迷雾杀机!沈如晦猛地握紧手中血书和剑柄,目光如同寒冰般扫向混乱的营地。
    真正的考验,此刻才刚刚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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