扬州码头的夜，被淅沥的冷雨笼罩。灯火在雨幕中晕开昏黄的光圈，映照着趸船上零星蜷缩着避雨的苦力身影。黑娃躺在窝棚里逼仄的板床上，听着雨点敲打芦席顶棚的声响，毫无睡意。工头们白日里压低声音议论的“赵爷又收拾了谁”、“北边好像要打大仗”之类的话语，如同鬼魅般在他脑中盘旋。他粗糙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藏在枕下那枚冰冷坚硬的“安”字铁符，仿佛那是唯一能让他锚定现实的物件。
    突然，一阵极其轻微、却富有特定节奏的叩击声从窝棚门口传来——三长两短，重复两次。
    黑娃猛地坐起，全身肌肉瞬间绷紧，睡意全无。这是只有最紧急情况才会使用的联络暗号！他悄无声息地摸到门边，压低声音：“谁？”
    “老马。”门外传来一个同样压低的、带着浓重西北口音的熟悉声音。
    黑娃迅速拉开一道门缝。一个披着湿透蓑衣的身影敏捷地闪了进来，带进一股湿冷的水汽和运河特有的泥腥味。来人摘下斗笠，露出一张被风霜刻满皱纹、却目光锐利的脸庞，正是石头安插在此地的老卒。
    “石头先生急信。”老马言简意赅，从蓑衣内衬里掏出一个用油布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小竹管，塞到黑娃手中，气息还未喘匀，“江南的天，要变了。让你我不能再藏。”
    黑娃的心猛地一沉。他就着窝棚缝隙透进的微弱光线，迅速捏碎火漆，展开纸条。上面只有寥寥数字，是用他们之间才懂的暗语写就：“风急浪高，蛟龙欲出。速至嘉兴府栖水镇，依计行事。”
    每一个字都像一把重锤，砸在他的心上。石头素来沉稳，若非情势已危急到极点，绝不会动用老马，更不会发出如此急迫的指令。
    “栖水镇……”黑娃低声重复着这个地名，脑中飞快地回忆。沈帅当年最后交代的几个隐秘联络点中，似乎就有此地。大哥他……难道就在那里？
    “城里情况如何？”黑娃急问，一边迅速将几件紧要物品塞入行囊，那枚“安”字符被他小心谨慎的藏在贴身的布包里。
    “糟透了。”老马脸色凝重，“赵擎天的人越来越嚣张，官府形同虚设。石头先生那边似乎也引起了注意，学堂外常有生面孔转悠。他还收到风声，北狄可能有大动作，朝廷……朝廷恐怕要从南边抽兵！”
    “什么？！”黑娃瞳孔骤缩。南兵北调，江南空虚……这简直是给赵擎天这种枭雄铺好了路！一瞬间，所有的线索都串联起来，勾勒出一幅令人胆寒的图景。
    “不能再等了！”黑娃眼中闪过决绝的厉色，“老马，你立刻回去，告诉石头，我会速赶往栖水镇。让他务必小心，尽快脱身，我们在那里汇合！”
    “明白！”老马重重点头，重新戴上斗笠，如同来时一样，悄无声息地融入了外面的雨夜。
    黑娃没有丝毫犹豫。他最后看了一眼这处短暂栖身的窝棚，将那块代表“黑牛”苦力的号牌扔在角落，深吸一口气，推门而出。冰冷的雨水瞬间打湿了他的头发和衣衫，他却浑然不觉，高大的身影在夜雨掩护下，如同矫健的猎豹，迅速远离了灯火零落的码头，向着东南方向疾行而去。
    ***
    几乎在同一夜，绍兴府，石头的学堂。
    送走老马后，石头的心并未平静，反而跳得更快。信已送出，但危机并未解除。他敏锐地感觉到，学堂周围的“眼睛”似乎增多了。一种无形的压力正从四面八方围拢过来。
    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点亮油灯，开始有条不紊地处理手尾。重要的名册、暗语记录被投入火盆，顷刻化为灰烬。那枚“望”字铁符被他用细绳牢牢挂在颈间，紧贴胸口。他快速写下一封辞呈，理由是为家中长者侍疾，言辞恳切，不留任何破绽。
    做完这一切，天边已微微泛白。雨势稍歇，空气中弥漫着破晓前的寒意和潮湿。
    不能再耽搁了。石头换上一身深色粗布衣裳，背上一个简单的书篓，里面只装着几本寻常书籍和一点盘缠。他最后环顾了一眼这间给予他短暂安宁的陋室，吹熄油灯，轻轻拉开后门，身影如同鬼魅，悄无声息地滑入尚未苏醒的小镇街巷，很快便消失在通往嘉兴方向的晨雾之中。
    ***
    而就在黑娃与石头各自冒着夜雨晨雾，向着栖水镇疾赶之时，一队风尘仆仆的人马，也正顶着风雨，艰难地行进在前往嘉兴府的官道上。
    为首的是一名身着禁军服饰的军官，脸色疲惫却目光警惕。他身后跟着一辆毫不起眼的青篷马车，车帘紧闭。车内坐着的，正是奉了密旨、微服出京的枢密院副使钱喻之。
    他手中紧握着一份关于江南局势的密报，脸色比窗外的天气更加阴沉。赵擎天势力膨胀的速度远超朝廷预料，而北境的压力又使得抽调南兵之事几乎已成定局。此刻的江南，就像一个即将喷发的火山口。
    陛下给他的旨意清晰而艰难：务必找到那个可能唯一能稳住江南局势的人——沈如晦。许以重利，晓以利害，甚至……可以默许他一些非常规的条件。
    钱喻之掀开车帘一角，望着窗外烟雨迷蒙的江南景色，心中却没有半分欣赏的闲情。他只感到沉重的压力。那个如同彗星般崛起又悄然消失的“沈帅”，真的会接受这纸充满了无奈与算计的旨意吗？即便接受了，他又能否在这已然失控的乱局中，再次力挽狂澜？
    马车碾过泥泞的道路，发出沉闷的声响，向着那个未知的目的地，疾驰而去。
    三条线，承载着不同的使命与期望，正穿过江南的雨幕，从不同的方向，共同指向那座名为栖水的小镇，指向那个以糖画为生的沉默匠人。
    风暴的中心，往往异常平静。
    而所有的平静，都即将被打破。

    作者闲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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