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风起江南  第四章故人踏雨来   加入书签
章节字数:303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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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栖水镇的雨,似乎没有停歇的意思。连日阴霾,使得青石板路始终泛着湿漉漉的水光,空气中弥漫着潮湿的木柴和淡淡的霉味。沈如晦的糖画摊子这几日生意清淡了些,他却乐得清闲,每日依旧准时出摊,守着那一方小炉,看糖浆翻滚,听雨声淅沥。
    然而,这份刻意维持的平静,在一个午后被彻底打破。
    先是镇上来了一队陌生的人马。为首的是一名身着锦袍、面白无须的中年人,气质与这水乡小镇格格不入,身后跟着几名精悍的随从,眼神警惕地扫视着四周。他们并未大张旗鼓,却直接包下了镇上唯一一家像样点的客栈“悦来居”的后院,出手阔绰,行事低调却难掩其特殊身份。
    镇上的人们窃窃私语,猜测着来人的身份。沈如晦在摊后低头熬糖,眼角的余光却已将那为首之人及其随从的步伐、眼神、腰间不易察觉的隆起尽收眼底。来者是京官,而且是身负要职、带有护卫的京官。他们出现在这里,绝非偶然。他的心,微微沉了下去。
    果然,翌日清晨,雨势稍缓。那位锦袍官员,仅带了一名随从,缓步来到了沈如晦的糖画摊前。他并未急着开口,而是颇有兴致地打量着摊上各式各样的糖画,目光尤其在那一杆孤零零的糖画长枪上停留了片刻。
    “好手艺。”官员开口,声音温和,却带着一种久居人上的从容,“这糖画能画出如此锋芒,想必先生非寻常匠人。”
    沈如晦抬起头,脸上是恰到好处的谦卑与茫然:“大人过奖了,混口饭吃的手艺,当不得夸。”
    官员微微一笑,目光如炬,似乎想从他脸上看出些什么:“本官钱喻之,来自京城。听闻栖水镇有位沈姓糖画匠,手艺一绝,特来见识一番。”他顿了顿,语气看似随意,却暗藏机锋,“说起来,京城曾经也有一位姓沈的大人物,名动天下,可惜……如今却不知踪迹了。”
    沈如晦手下动作未停,糖勺平稳地勾勒出一只蝴蝶的翅膀,语气平淡无波:“哦?京城的大人物,离我们这些小民太远了。小人只知道熬糖火候重了会苦,轻了会粘牙。”
    钱喻之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失望,但很快又恢复如常。他挥了挥手,随从将一锭银子放在摊上。
    “买先生一个糖画,”钱喻之道,“再买先生一炷香的时间,借一步说话。”
    沈如晦看着那锭足以买下他整个摊子的银子,沉默片刻,点了点头。他收起糖勺,盖好炉火,对旁边卖菜的阿婆道:“阿婆,帮我看下摊子。”随即对钱喻之做了个请的手势,“寒舍简陋,大人若不嫌弃,可移步一叙。”
    他的“寒舍”是临河的一间低矮瓦屋,推开门,里面陈设简单得近乎清苦,唯有一床一桌一椅,墙上挂着一顶旧斗笠和一件长条包裹的物件,除此之外,再无长物。唯有窗边小桌上,放着几本边角磨损的旧书。
    钱喻之踏入屋内,目光迅速扫过一圈,心中已有计较。他并未绕弯子,直接从怀中取出一封用明黄绢帛书写的密旨,沉声道:“沈先生,明人面前不说暗话。陛下旨意,想必先生已能猜到几分。江南糜烂,北境告急,社稷危殆,实需先生这等柱石之臣力挽狂澜。”
    他展开绢帛,却并未宣读,而是直接递到沈如晦面前:“陛下许诺,只要先生肯出山平定江南乱局,先前所请,一概应允。望安军可重建,北境防务先生旧部可暂摄,一应粮饷军械,优先供给。只望先生即刻挥师南下,平灭赵逆!”
    屋内寂静,只有窗外雨打芭蕉的声响。沈如晦的目光扫过那绢帛上熟悉的字迹和印玺,脸上却无半分波澜。他并未去接那旨意,只是缓缓抬起头,目光平静地看向钱喻之,声音沉稳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
    “钱大人,沈某如今一介布衣,当不起”柱石”之称。陛下厚爱,沈某感念。然……”
    他顿了顿,目光锐利如刀,直视钱喻之:“沈某若出山,非为高官厚禄,亦非为虚名。只为三件事。”
    “其一,江南战事,我需专断之权,临机决断,不受后方掣肘。”
    “其二,北境望安,需即刻拨付足额粮饷军械,由我旧部黑娃、瘸子张等人统筹防务,朝廷不得另行委派官员干涉。”
    “其三,战后,所有望安军将士,无论新旧,皆需厚赏抚恤;望安城及西北遗属,朝廷需立碑修志,减免赋税,永世抚恤。”
    他的条件,条条直指朝廷以往弊端和当前要害,尤其是北境人事和专断之权,近乎割据。
    钱喻之脸色微变,试图争取:“沈先生,这……专断之权、北境人事,恐非人臣之……”
    “若非如此,”沈如晦打断他,语气依旧平淡,却带着千钧之力,“沈某无力平息江南战火,更无法保证北境无恙。钱大人可回复陛下,若应允,沈某即刻召集旧部,南下平叛。若不应……沈某便继续卖我的糖画。天下兴亡,非沈某一介草民所能肩负。”
    他端起桌上的粗瓷碗,喝了口水,送客之意已明。
    钱喻之看着眼前这个鬓角染霜、眼神却深邃如渊的男人,心中凛然。他知道,这不是讨价还价,而是最后通牒。朝廷,已无更好选择。他深吸一口气,收起绢帛,郑重拱手:“先生的条件,本官定当一字不差,奏明圣上!”
    就在钱喻之带着复杂心情离开不久,屋外雨声中,再次传来急促而沉重的脚步声。
    “砰”的一声,木门几乎被撞开!
    一个高大魁梧、浑身湿透、散发着浓重水汽和汗味的身影闯了进来,正是日夜兼程、疾驰而至的黑娃!他胸口剧烈起伏,雨水顺着刚硬的脸颊不断淌下,一双虎目因疲惫和急切而布满血丝,此刻却死死盯住了屋内的沈如晦,仿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大……大哥?!”声音嘶哑,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
    几乎是前后脚,另一个清瘦的身影也气喘吁吁地出现在门口,是同样冒雨赶来的石头。他扶着门框,脸色苍白,衣衫尽湿,看到屋内的沈如晦,眼中瞬间爆发出激动与如释重负的光芒。
    “将军!”石头的声音带着哽咽。
    沈如晦看着突然出现的两位生死兄弟,一直平静无波的脸上,终于露出一丝极淡的、真实的笑意。他放下手中的碗,目光扫过他们狼狈却无比熟悉的身影,缓缓点了点头。
    “来了就好。”千言万语,只化作这简单的三个字。
    黑娃大步上前,激动得似乎想给沈如晦一个拥抱,却又碍于身份,最终只是重重一拳捶在自己胸膛上,发出沉闷的响声:“大哥!真的是你!老马找到我,我就……我就……”他语无伦次,情绪激动。
    石头相对冷静些,但微红的眼眶也暴露了他内心的激荡。他迅速扫视了一眼屋内,注意到桌上那个未曾动过的、明显非同一般的茶杯,以及空气中尚未散去的、属于陌生人的淡淡熏香气味,神色立刻变得凝重:“将军,刚才是否有……”
    “朝廷的人。”沈如晦淡淡打断他,“来谈条件的。”
    他示意两人坐下,言简意赅地将钱喻之的来意和自己的条件说了一遍。
    黑娃一听就炸了:“朝廷那帮龟孙!还有脸来谈条件?当初怎么对咱们的?现在火烧屁股了知道来找咱们了?大哥,咱别搭理他们!”
    石头却沉吟片刻,缓缓道:“将军,朝廷此时来寻,虽是被迫,却也给了我们一个名正言顺介入江南乱局的机会。若能借此拿到粮饷和名义,或许……或许能更快平定叛乱,减少百姓伤亡。只是……朝廷的承诺,恐难尽信。”
    沈如晦目光扫过两位兄弟,眼中闪烁着深邃的光芒:“他们的承诺自然不可尽信。但我们需要的,也并非他们的真心。我们需要的,只是一个能让我们放手行事的名义和最初的资源。至于后续……”
    他没有说下去,但黑娃和石头都已明白。望安军魂,从不将希望完全寄托于他人。
    “石头,你立刻设法联系江南各地我们能找到的老兄弟,告诉他们,望安军,要做事了。”
    “黑娃,你负责整合力量,摸清赵擎天的底细和兵力分布,我们要用最短的时间,砸碎这颗毒瘤!”
    他的命令清晰果断,仿佛又回到了那个号令千军的统帅。身上那件沾着糖渍的粗布衣裳,丝毫无法掩盖他此刻散发出的凛冽气势。
    “是!”黑娃和石头同时起身,抱拳领命,声音斩钉截铁。多年的沉寂与压抑,在这一刻化为沸腾的战意。
    窗外,雨不知何时停了。一缕微光穿透云层,照亮了屋内三人坚毅的面庞。
    故人已至,风雨欲来。
    沉寂多年的利剑,即将出鞘。
    而这江南的棋局,也因他们的再度聚首,陡然增添了无尽的变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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