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孤灯铁衣 第一卷孤灯铁衣第二章宣抚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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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下了三天三夜,丝毫没有停歇的迹象。天地间只剩下一种颜色——死寂的白。
寒风卷着雪沫,发出凄厉的呼啸,仿佛要将世间一切生机都彻底掩埋。
在这片白色的荒漠中,几个渺小的黑点正在艰难地移动。说是队伍,实则只剩下寥寥数人,且个个形销骨立,精神萎靡。
为首的,正是宣抚使沈如晦。
他裹着一件早已被雪水浸透、冰冷刺骨的官袍,那代表朝廷威严的绯色,此刻只剩污浊的暗红,破烂不堪地贴在身上,毫无体面可言。
出发时的数十人仪仗和护卫,如今死的死、逃的逃。一个认路的老向导,两个忠心却同样濒临极限的家仆,就是他全部的依仗。这一路行来,他仿佛不是行走在人世,而是踏过了冥府边缘。
路旁不时可见被雪半掩的森森白骨,有的保持着挣扎爬行的姿势,有的则被秃鹫和野狼啃食得干干净净,成为了这条死亡之路唯一的路标。荒废的村落如同巨大的墓碑,寂静地矗立在风雪中,没有炊烟,没有犬吠,甚至没有一丝活气。
“大人……前面,前面就是望安了。”老向导的声音在风雪中抖得不成样子,带着巨大的恐惧,“咱们……咱们真要进去吗?听说……听说那里三年前就……就……”后面的话他没敢说出口,但那意思不言而喻——三年前就该是座死城了,里面除了尸体和幽灵,还能有什么?
沈如晦清秀文雅的脸上满是疲惫与冻伤,嘴唇干裂发紫。他抬头望去,风雪迷蒙中,一座低矮、残破的黑色轮廓若隐若现。
那就是望安城?他祖籍所在,却从未踏足过的边陲孤城?敕书上轻描淡写的一句“宣慰边关”,背后的路程竟是如此地狱般的景象,那目的地的真实情况,他几乎不敢想象。
他深吸了一口冰冷的、带着死亡气息的空气,压下心中翻涌的惶惑与一种近乎绝望的悲凉,声音嘶哑却异常坚定:“皇命在身,岂能不至?走!”
越是靠近,越是死寂。城墙的破败远超想象,大片大片的坍塌,只用些乱石木头勉强堵塞,仿佛一个弥留之际病人潦草包扎的伤口。城楼上似乎有几个模糊的身影在晃动,却又看不真切,如同鬼魅。
终于,他们踉跄着走到了紧闭的、布满刀劈斧凿痕迹的城门下。
“城下何人?!”一个沙哑、警惕到了极致、几乎不像人声的嘶吼从城头上方传来,瞬间被狂风撕碎大半。
沈如晦示意手下止步,自己上前一步,运起胸腔里最后一丝气力,尽可能清晰地高喊:“在下宣抚使沈如晦!奉天子敕令,前来宣慰边关将士!望安城守将何在?请开门迎旨!”
他的声音在空旷的雪原上显得异常微弱。
城头上沉默了片刻,死一样的寂静。忽然,爆发出一阵压抑不住的、混杂着嘲讽、悲凉和某种极端情绪的怪笑声。
“朝廷?呵呵……哈哈哈……朝廷还记得有我们这号人?”
“宣慰?拿什么宣慰?空口白牙吗?是带来天兵天将了,还是带来粮食了?”
“怕是来看我们死没死绝,好回去报丧吧!”
嘈杂的议论声虽然被风声模糊,但那其中蚀骨的怨气和深入骨髓的绝望,沈如晦听得明明白白。他心中一刺,竟一时语塞,所有准备好的官样文章,在这座用血肉和白骨堆砌的孤城面前,都显得如此苍白可笑,甚至是一种侮辱。
就在这时——
“嗖——!”
一声尖厉的破空之声撕裂风雪!一支鸣镝箭如同毒蛇般激射而来,精准无比地钉在沈如晦脚前不到半尺的雪地里!箭尾的镂空铁哨因剧烈的撞击仍在嗡嗡作响,震得人心头发麻,雪地被溅起一片白雾。
这是最直接的警告,也是最冷酷的询问。
沈如晦身后的老向导吓得瘫软在地,家仆也面无人色,死死攥着衣角。
沈如晦心脏狂跳,强迫自己站稳,再次抬头,用尽力气高喊:“敕书在此!绝非虚言!望安城的将士们,难道连天子使臣都不敢放进去吗?难道你们已经不再是王化的臣民了吗?”他试图用激将法。
短暂的死寂。
然后,是令人牙酸的沉重摩擦声。
那扇仿佛早已锈死的城门,终于裂开一条狭窄的缝隙,仅容一人侧身通过。一个身影,从门后的阴影里缓缓走了出来,站在漫天风雪中。
那人一身覆着厚厚冰霜的铁甲,几乎与风雪融为一体。满脸的风霜之色,胡子拉碴,唯有一双眼睛,亮得骇人,像雪地里濒死的孤狼,深邃、警惕、冰冷,却又燃烧着一种绝不屈服的坚韧火焰。他就那样站着,仿佛他就是这座城本身,破碎,冰冷,却岿然不动。
“我是楚戈。”他的声音和她的面容一样,带着被风沙和血火磨砺出的粗粝,没有任何多余的感情,“望安守将。”
沈如晦看着眼前这位几乎看不出年纪的守将,看着他身上那副饱经战火摧残、遍布刀痕箭孔的铠甲,看着他身后从门缝里透出来的、那些充满戒备和好奇的、面黄肌瘦的士兵的脸庞……巨大的冲击让他几乎窒息。这就是帝国的边军?这就是他要“宣慰”的对象?
他整理了一下身上破烂肮脏的官袍,上前一步,郑重地捧出那份用油布包裹了好几层、视若性命的敕书。
“楚将军,本官奉旨前来,慰问边关将士,陛下天恩……”他的话说到一半,却在对方那双仿佛能洞穿一切虚伪和矫饰的眼睛注视下,难以继续。那些华丽的辞藻,那些空洞的许诺,在此刻此地,显得如此荒谬绝伦。
他的喉结剧烈地滚动了一下,千言万语,最终只凝成了一句再实在不过、却也再残酷不过的问话,声音带着一丝连他自己都未察觉的颤抖:
“朝廷……朝廷遣我来问问诸位……尚能战否?”
楚戈看着他,脸上的肌肉似乎**了一下。忽然,他笑了起来,笑声在风雪中传开,带着几分苍凉,几分不羁,甚至还有几分疯狂,笑得肩甲上的冰霜都簌簌震落。
“城还在!”他止住笑,声音斩钉截铁,目光灼灼,如同两道实质的冰锥,死死钉在沈如晦脸上,“人未死!”
六个字,像六把沉重的铁锤,狠狠砸在沈如晦的心上,震得他神魂俱荡。
城门终于完全打开。沈如晦带着仅存的随从,踏入了这座传说中的孤城。
城内,是比城外更加令人心碎的破败。街道空旷,房屋大多倒塌,只有零星几处还冒着极其微弱的、仿佛随时会熄灭的烟。一些面黄肌瘦、眼神麻木呆滞的妇人和孩子,从残垣断壁后小心翼翼地探出头,如同受惊的鼷鼠。
所谓的“将士”,除了城头那些,更多的是一些缺胳膊少腿、倚着武器才能站稳的老兵,或是一些瘦得只剩一把骨头、却努力挺直腰板的半大孩子,他们手中的“武器”五花八门,锈蚀的刀剑、削尖的木棍、绑着石头的长杆……
楚戈将沈如晦引到一处还算完整的土屋,这里似乎是他的“将军府”。屋里没有任何像样的摆设,只有一张破桌,几条歪斜的木凳,角落里铺着些干草,就算是床铺。寒气从墙壁的裂缝中丝丝透入,比外面好不了多少。
“沈大人见笑了,”楚戈的语气平淡无波,听不出任何情绪,“望安城,就这个条件。能挡风,就算好住处了。”
夜里,楚戈竟然破例让人取来一小坛酒。酒液浑浊不堪,酸涩呛喉,喝下去像刀子在割喉咙,但在这苦寒之地,已是堪比琼浆玉液的奢侈品。
“这是最后一点了,”楚戈给沈如晦倒了一碗,火光跳跃下,他的侧脸轮廓分明,写满了无尽的疲惫与一种近乎非人的坚毅,“原本想着……城破的时候,和弟兄们一起喝。”
两人对坐无言,只是默默地喝着这灼喉的酸酒。火光映照下,沈如晦忽然注意到对面的墙壁上,密密麻麻刻满了无数道深深的划痕!从一人多高的地方开始,一路向下,层层叠叠,密密麻麻,直到接近墙角!那已经不是墙,而是一片令人毛骨悚然的碑林!
他下意识地站起身,走近那面墙。他的手指微微颤抖,抚过那些刻痕。每一道都那么深,那么用力,仿佛蕴含着无尽的悲怆、不甘与绝望。
“这是……?”沈如晦的声音干涩得厉害。
楚戈没有回头,依旧看着碗里浑浊的酒液,声音低沉得像是在自言自语:“生死簿。老何刻的。每死一个兄弟,他就来刻一道。”他顿了顿,补充道,声音里听不出任何波澜,“最开始刻在上面,现在……快刻到地上了。”
沈如晦的手像被烙铁烫到一样猛地缩回!他看着那满墙的、触目惊心的刻痕,只觉得一股巨大的、冰冷的悲恸和窒息感狠狠攫住了他的心脏,让他几乎无法呼吸!这哪里是墙,这分明是一座用血肉和白骨垒成的、沉默的丰碑!每一个名字,都曾是一个鲜活的生命!
酒未半,那凄厉得足以撕裂灵魂的号角声,再次毫无征兆地划破夜空,比白天的更加急促、更加骇人!
“狄人夜袭——!”门外传来声嘶力竭、变了调的呐喊。
楚戈猛地放下酒碗,眼中瞬间布满血丝,抓起手边的长枪就往外冲,只留下一句冰冷的命令:“上城!”
沈如晦几乎是不假思索,也抽出了自己那柄更多是装饰用的、镶着宝石的佩剑,跟着冲了出去!他是一名文官,何曾见过这等阵仗?城头上已经乱成一团,火光、箭矢、喊杀声、惨叫声混作一团。狄人借着夜色和风雪的掩护,竟然已经攻上了城头!
一个凶悍的狄兵嚎叫着挥刀向沈如晦砍来。沈如晦大脑一片空白,全靠本能举剑格挡。“铛!”一声巨响,他虎口崩裂,鲜血直流,佩剑几乎脱手,整个人被震得连连后退,重重撞在垛口上。
眼看第二刀就要劈下,将他斩为两段!一杆长枪毒蛇般探出,精准地格开了弯刀,随即顺势一递,狠狠刺穿了那名狄兵的咽喉!是楚戈!他一把将沈如晦拉到身后,声音嘶哑却不容置疑,带着战场特有的简洁:“跟紧我!别掉队!”
那一夜,沈如晦经历了人生中第一次真正的炼狱。他忘了害怕,忘了身份,只是机械地、笨拙地挥舞着剑,跟着那个如同修罗般在城头左冲右突、所向披靡的身影。温热的血溅在他脸上,腥咸刺鼻;凄厉的惨叫在他耳边回荡;他右肋一阵剧痛,被一记狼牙棒擦过,带走了一片皮肉,火辣辣的疼,但他竟麻木地继续战斗。
不知过了多久,仿佛一个世纪那么漫长,狄人终于再次退去。
城头暂时恢复了死寂,只剩下伤者压抑的呻吟和幸存者拉风箱般的喘息。楚戈和沈如晦背靠着背,滑坐在冰冷粘腻的城垛下,两人都是浑身浴血,疲惫欲死。
楚戈的左臂不自然地垂下,显然是在混战中折了。他喘着粗气,汗水和血水混在一起,从下颌不断滴落,在冰冷的甲片上冻结。
沉默了很久,只有风声呜咽。
楚戈忽然开口,声音嘶哑得几乎听不清,却像钝刀子一样割开沉重的空气:
“沈大人……”
“嗯?”沈如晦也累得不想动弹,从喉咙里挤出一点声音。
“若……若真有城破那一天……”楚戈的声音很低,却异常清晰,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肺腑里抠出来的,“替我……带孩子们走。能走一个是一个……给他们……留条活路。”
沈如晦猛地一震,彻底清醒过来。他转过头,看向楚戈的侧脸。火光摇曳下,这位年轻守将的脸上没有恐惧,没有哀求,只有一种深深的、几乎凝成实质的疲惫,以及一丝……不易察觉的、托付般的期待。
沈如晦没有立刻回答。他只是伸出沾满血污、雪泥和冷汗的手,用力地、重重地在楚戈完好的右肩上按了一下。
然后,他迎着楚戈的目光,郑重地、狠狠地点了点头。
无声的承诺,在两个浑身血污、背靠背坐在尸山血海与冰冷城墙之间的男人之间,于这绝望的孤城之上,悄然达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