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孤灯铁衣 第一卷孤灯铁衣第三章城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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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统七年,三月初七。
春信并未眷顾这片被血浸透的土地。寒风依旧如刀,刮在脸上生疼。天空是压抑的铅灰色,低垂欲坠,仿佛苍穹也无力背负这片土地的苦难,要将望安城彻底压垮。
这已是围城的第一百天。
城中景象,比城外更加触目惊心。昔日勉强栖身的屋舍大多坍塌,木料早已拆去做了守城器械或燃料,只余下断壁残垣,在寒风中瑟瑟发抖。街道上空无一人,唯有风卷着灰烬和雪沫打着旋。空气中弥漫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气味——那是焚烧后的焦糊、伤口溃烂的腥臭、以及无处不在的、绝望的死寂。
粮食?早已是传说中的东西。最后一点能啃的树皮草根都被搜刮殆尽。楚戈将最后半袋掺了沙土和炭灰的炒面,分给了那些年纪最小的童子军。孩子们狼吞虎咽,仿佛那是世间最美味的珍馐。而楚戈自己,默默地走到墙角,抓起一把冰冷的、昨夜燃烧后的灰烬,合着雪水,艰难地咽了下去,试图压下喉咙里火烧火燎的饥饿与干渴。
城外,叛藩与北狄的五万联军,如同环绕猎物的狼群,黑压压地连成一片,营帐漫山遍野,一眼望不到头。低沉的号角声此起彼伏,带着猫捉老鼠般的戏谑。攻城器械——巨大的冲车、如林的云梯、甚至还有几架笨重的投石车——被缓缓推到阵前。肃杀之气凝固了空气,连风声都仿佛被这可怕的威势逼停。
城墙之上,每一个还能动弹的人都站在了自己的位置上。他们面黄肌瘦,眼窝深陷,衣衫褴褛,手中的武器五花八门,残破不堪。没有人说话,一种近乎麻木的、接受命运的平静笼罩着所有人。一百天的煎熬,早已耗尽了最后的恐惧,只剩下疲惫的空洞和一丝不甘的余烬。
楚戈按剑而立,目光缓缓扫过每一张脸——那些跟随他出生入死、如今伤痕累累的老兵;那些本该在学堂读书、如今却手持比他们还高的长矛的少年;还有站在他身旁,官袍早已看不出颜色、脸上混杂着血污与坚毅的沈如晦。他的目光复杂,有锥心的愧疚,有难以割舍的牵挂,但最终,都化为一种焚尽一切的决绝。
他走到沈如晦身边,声音低哑干涩:“地图和军籍册……贴身藏好了?”
沈如晦重重点头,胸腔内那硬物硌得生疼。那本薄薄的册子和那张简陋的羊皮图,承载着三千亡魂的名姓和最后的希望,重逾泰山。
“保护好它们。”楚戈的声音压得更低,几乎成了气声,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托付,“还有……那些孩子。他们是……种子……”
沈如晦喉头剧烈滚动,千言万语堵在胸口,却一个字也吐不出,只能再次重重颔首。
就在这时——
“南门起火啦!!”一声凄厉到完全变调、撕裂肺腑的呐喊,如同惊雷,猛地炸碎了城头死寂的平静!
所有人骇然望去!只见城南方向,浓烟滚滚,火光冲天!那不是敌军火箭造成的火点,而是来自城内的大规模、有预谋的纵火!紧接着,更加恐怖的、里应外合的喊杀声和兵刃碰撞声从那个方向猛烈传来!
“内应!是那帮天杀的杂种开了城门!”瘸子张目眦欲裂,嘶声怒吼,声音里充满了被信任之人从背后捅刀的极致愤怒与绝望。
最后的壁垒,从内部崩塌了。最后的微光,瞬间被黑暗吞噬。
楚戈的脸色瞬间铁青,但他眼中却猛地爆射出骇人的光芒,那是一种摒弃所有生念、只为换取一线生机的疯狂!他猛地转身,翻身上了身边唯一一匹瘦得只剩骨架、却依旧倔强昂着头的老马。
“还能动的!跟我来!”他举起那柄布满缺口、却依旧寒光凛冽的长剑,声音如同濒死巨兽的咆哮,压过了一切混乱,“三百死士!随我逆冲敌阵!为身后人,杀开血路!!”
他知道,这是赴死。是用自己的血肉之躯去撞击钢铁洪流。但他更知道,若不主动冲击,吸引并搅乱敌方主力的注意力,城内顷刻间便会化为齑粉,所有人,包括那些孩子,都将死无葬身之地!这自杀式的冲锋,是绝望中唯一能挤出的、最后的战术。
“将军!”老何哭喊着扑上来,想抓住马缰。
楚戈用剑鞘轻轻格开他枯瘦的手,目光最后扫过沈如晦,那眼神复杂到极致,有嘱托,有决别,有无法言说的沉重与期盼,最终化为简短的二字:“记得!”
然后,他再不回头,长剑向前一指,声裂苍穹:“杀——!”
城门在令人牙酸的摩擦声中轰然洞开!三百名抱着必死决心的士兵,跟着他们年轻的将军,如同扑火的飞蛾,又如同决堤的洪流,义无反顾地冲向了城外无边无际的、由刀枪组成的死亡森林!
沈如晦站在城头,眼睁睁看着那支微小的队伍,瞬间被黑色的潮水吞没!他的心像被瞬间掏空。但下一刻,那黑色的潮水中,竟顽强地撕开了一道血口!楚戈的身影在敌阵中左冲右突,长枪如龙,所向披靡!他像一尊燃烧的复仇之神,用生命最后的光和热,进行着最绚烂、也是最残酷的绝唱!
战斗从黄昏持续到深夜,又从深夜鏖战至天色微明的寅时。喊杀声、惨叫声、兵刃撞击声从未停歇。
沈如晦在城头拼死抵抗从南门涌入的敌军,剑已砍缺,手臂酸麻得几乎抬不起来,右肋的伤口再次崩裂,鲜血浸透衣衫。但他心中却时刻被城外那场惨烈的冲锋牵动着。
忽然,敌军后方传来一阵异常兴奋的骚动和震天的欢呼,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间从沈如晦的脊椎窜上头顶!
他冒险探出垛口,极目远眺——透过熹微的晨光和弥漫的硝烟,他看到了让他神魂俱裂的一幕!
远处泥泞的战场上,楚戈那匹老马终于力竭,悲鸣一声,陷在了冰冷的泥沼里!几乎就在同时,十数支、数十支长枪从四面八方同时刺出,狠狠地、毫无怜悯地贯入了他的胸膛!!
那一刻,沈如晦只觉得自己的世界彻底崩塌了!所有的声音都离他远去,只剩下一片死寂的嗡鸣。
楚戈的身影猛地一僵,他似乎想回头,再看一眼望安城,但最终,只是缓缓地、如同山岳倾塌般,从马背上重重栽落下去,瞬间被汹涌而上的敌兵淹没……
“将军!!!”城头上,残存的守军发出了撕心裂肺、绝望至极的哭嚎,最后的抵抗意志也随之彻底崩溃。
沈如晦眼前一黑,一口鲜血涌上喉头,又被他死死咽下。他知道,楚戈用命换来的时间,正在飞速流逝!
他像一头发疯的野兽,红着眼冲下城墙,向着楚戈倒下的方向拼杀过去!他不知道自己哪来的力气,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找到他!完成他最后的托付!
他在尸山血海中艰难跋涉,推开一具具冰冷或尚温的尸体,踩在粘稠湿滑的血泥里。终于,在一个泥泞的弹坑旁,他看到了那个熟悉的身影。
楚戈躺在那里,胸前的铠甲破碎不堪,几个可怕的创口狰狞外翻,暗红色的血液仍在缓缓渗出,身下的泥土地已被染成一片深褐。他的眼睛微微睁着,望着灰蒙蒙的天空,已经失去了所有神采,只有出的气,没有进的气。
沈如晦扑跪在他身边,双手颤抖着想捂住那些致命的伤口,却发现一切都是徒劳。滚烫的泪水混合着血污,从他脸上滑落,滴在楚戈冰冷的脸颊上。
楚戈似乎感觉到了他的到来,眼珠极其缓慢地转动了一下,视线艰难地、模糊地聚焦在他脸上。他已经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是用尽最后一丝微弱的力气,用目光示意了一下自己的怀里。
沈如晦颤抖着手,小心翼翼地从他冰冷僵硬、被血浸透的铠甲内衬里,摸出了那个用油布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小包。油布早已被血浸透,沉甸甸的,散发着浓重的铁锈味。
他打开油布,里面是那本边缘卷曲、浸满鲜血的《望安军籍册》,和那张绘制着逃生密道的羊皮地图。册子的封皮上,一个模糊的血指印,如同最灼热的烙印,烫伤了他的手心。
楚戈的目光死死盯着这两样东西,然后又看向沈如晦,充满了最后的、无声的、近乎哀求的嘱托。
沈如晦用力点头,泪水奔涌:“我明白!你放心!我一定带到!孩子们……我带走!”
楚戈似乎微微松了口气,眼神开始涣散。他用尽最后残存的一丝气力,手指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在沈如晦沾满血污的掌心,缓慢地、艰难地划了一下。
那不是一个完整的字,只是一个象征性的、代表“离开”的笔画。
写完这最后一笔,他眼中最后一点光芒彻底熄灭。手臂无力地垂落下去。
望安城最后的守将,楚戈,战死。时年二十七岁。
沈如晦发出一声压抑到极致的、如同孤狼丧偶般的哀嚎,但他不敢耽搁。他对着楚戈的遗体重重磕了三个头,额头上沾满了冰冷的血泥。然后将籍册和地图紧紧揣入怀中,猛地站起身。
身后,望安城已彻底陷入火海与混乱,狄人疯狂的欢呼、叛军的嚎叫、百姓凄厉的哭喊交织成地狱的乐章。城,彻底破了。
他血红着双眼,如同从血池地狱中爬出的修罗,凭借着一股意志,拼命杀向事先约定好的集结地——那处隐蔽的密道入口。三十六个半大的少年兵,在黑娃和其他几个老兵的拼死保护下,已经等在那里。他们个个脸上沾满血污和泪水,眼中充满了极致的恐惧、茫然和刻骨的仇恨。
“走!”沈如晦的声音嘶哑得几乎无法辨认,只有一个字,却带着不容置疑的、钢铁般的意志。
他最后回头,望了一眼那片燃烧的城池,以及楚戈倒下的方向。冲天的火光将他的脸庞映照得忽明忽暗,也将他眼中最后的软弱与温情彻底烧烬。
然后,他毅然决然地,带着三十六个孩子,钻进了黑暗、狭窄、散发着泥土和死亡气息的密道之中。
身后,是故土沦陷的冲天火光和一座城市的最终殉葬。
前方,是未知的、吞噬一切的黑暗与一条用承诺和鲜血铺就的、漫长无比的求生之路。
混乱中,无人注意到,一个倒在尸堆里的跛脚弩手——瘸子张,被同伴倾颓的身体覆盖,狄人补刀的弯刀堪堪从他耳侧划过,留下一条深可见骨的血槽,却未能取他性命。
当夜的杀戮与喧嚣渐渐平息,只剩下狄人胜利的呼啸和火焰燃烧的噼啪声。瘸子张从死寂的尸山血海中艰难地苏醒,剧烈的疼痛和失去将军的巨大悲恸几乎将他再次撕裂。
他拖着一条彻底废掉的伤腿,靠着惊人的意志,在深夜的废墟中爬行。他找到了几个同样侥幸存活的老兄弟,他们的眼神和瘸子张一样,充满了绝望与不甘。
“城破了…将军没了…”一个幸存的老兵喃喃道,声音里一片死寂。
瘸子张猛地抬起头,沾满血污的脸上,唯有那双眼睛燃烧着骇人的光芒,他嘶哑地低吼,像一头受伤的孤狼:“城还没亡!只要还有一个望安的老卒喘着气,这城就没亡!将军不在了,他的魂还在!从今天起,咱们就是地下的根!记住咱们看到的一切,活下去,把根扎下去,等到有一天…总有一天…”
他的话没有说完,但几个幸存者都明白了。希望如同鬼火,在绝对的黑暗中微弱地亮起。他们相互搀扶着,隐匿入更深的废墟和地道之中,如同沉入地底的种子,等待着或许永远不会到来的春天。
黑暗瞬间吞噬了他们的身影,也吞噬了望安城最后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