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孤灯铁衣  第一卷孤灯铁衣第一章残城   加入书签
章节字数:329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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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漠北的风,不是吹,是锉。它卷着亿万年累积的砂砾和冰晶,永无止境地打磨着这片苦寒之地的一切。
    望安城,就是被它锉了不知多少年的一块顽石,早已棱角尽失,形销骨立。
    城墙早已不是城墙。
    原本坚固的夯土被风沙一层层剥蚀,塌陷出巨大的豁口,像被巨兽啃噬过。
    残存的部分布满孔洞,勉强用乱石、朽木和冻土堵塞着,仿佛一个气息奄奄的老人身上胡乱打着的补丁。
    唯有西城门楼上那面旗帜,还在风中死死挺着——一面残破到几乎无法辨认的“楚”字旗,旗面被撕裂成缕,颜色褪尽,唯剩一抹历经血与沙浸染后沉淀下来的暗红,固执地宣告着这座城尚未彻底死去。
    楚戈按着腰间那柄缺口的长剑剑柄,立在旗下。
    他年仅二十七,面容轮廓却已被风沙雕琢得如同岩石般冷硬。
    两鬓竟已星星点点染了白霜,那不是岁月的馈赠,是三年孤守,一千多个日夜的煎熬、重压和绝望,一丝丝熬出来的痕迹。
    他的铁甲陈旧不堪,沾满污渍,早已看不出本来颜色,肩甲上一道深刻的刀痕诉说着某次险些致命的交锋。
    他目光沉沉地扫过城外那片一望无际、死寂荒凉的戈壁。
    那里除了枯草、碎石和永恒的风,什么都没有。
    但楚戈的每一个毛孔都仿佛能感受到,在那地平线之下,潜藏着无数贪婪而嗜血的眼睛,正等待着这座城最后一丝气力耗尽。
    “将军,该……该用饭了。”
    身后传来略显蹒跚的脚步声和一声小心翼翼的呼唤。
    是老何。他原是军中的火头军,三年前一场守城战,狄人的弯刀削去了他左臂肘部以下的部分,如今空荡荡的袖管打了个结,随着走动无力地晃荡。
    他用仅存的独臂,小心翼翼地端着一只边缘布满豁口的粗陶碗。碗里是黑乎乎、冒着极其微弱热气的糊状物,散发着一股难以言喻的复杂气味——主要是烧焦的麦麸和草根味,隐隐夹杂着一丝腥气,那是偶尔能捉到的沙鼠或地蜥的味道。
    楚戈转过身,没有立刻去接碗。
    他的目光越过老何,看向不远处垛口下蜷缩着的几个身影——那是几个面黄肌瘦、穿着极不合身破旧军袄的半大孩子,他们是“童子营”的最后一批,正努力把自己缩成一团,躲避着无孔不入的寒风。
    他们的眼神怯怯的,却又带着一丝雏鸟般的依赖,望着楚戈。
    “孩子们都分了吗?”楚戈的声音因长期缺水和高声指挥而异常沙哑,像砂纸摩擦着石头。
    “分……分了,”老何低声回道,浑浊的眼睛里满是愁苦,“每人……大半碗。”他顿了顿,声音更低了,“就是……就是小豆子又起烧了,咳得厉害,喂什么都吐,我就……我就给他留了点米汤底子温着……”
    楚戈沉默了一下。胃里因长年饥饿而熟悉的灼痛感再次升起。
    他把目光从孩子们身上收回,伸手将碗推回给老何:“我不饿,拿去给小豆子,让他多少抿一点,发发汗也是好的。”
    老何急了,独臂固执地举着碗,声音带着哽咽:“将军!您不吃怎么行!明天!明天狄人的马蹄子说不定就又到城下了!您得有力气!您要是倒了,这城……这城就真的完了!我们……我们怎么办啊!”
    老人的声音里混杂着恳求、恐惧,还有一种近乎绝望的坚持。楚戈在这里不仅仅是将军,更是这座孤城最后的精神支柱,他不能倒。
    楚戈看着老何眼中浑浊的泪光和深切的恐惧,心头像被什么东西狠狠攥了一下。
    他终是叹了口气,不再推辞,接过了碗。
    那糊糊入口粗糙剌喉,带着浓重的土腥和焦糊的苦涩味,但他面不改色,如同咀嚼蜡块般,几口吞咽下去。胃里有了点微不足道的暖意,却更反衬出巨大的空落和虚弱。
    就在这时——
    “呜——呜——呜——”
    低沉而凄厉的牛角号声,如同地狱传来的嘶嚎,骤然从远方传来,穿透呼啸的风声,清晰地、冰冷地撞在城头上每一个人的耳膜上。
    瞬间,城头上死寂的空气像被投入冰水的烙铁,炸开了!
    几个靠着垛口打盹的老兵猛地惊醒,几乎是本能地抓起了手边磨得发亮却依旧冰冷的武器。
    那些瘦弱的少年兵也慌忙站起身,脸上残存的一点血色瞬间褪得干干净净,紧张地望向城外,身体不受控制地微微发抖。
    楚戈脸色一沉,将空碗塞回老何手里,动作快得像一道闪电,声音斩钉截铁,压过了风声:“狄人来了!全员上城!准备迎敌!”
    他的命令像一块巨石投入死水,激起了最后的、绝望的涟漪。
    还能动的士兵大多是像老何一样带着各种伤残的老兵,以及那些瘦骨嶙峋的少年,迅速跑向自己的位置。他们的步伐因饥饿而虚浮,眼神却带着一种被磨砺到极致的、习惯性的决绝。
    他们知道,一旦城破,无人能活。
    楚戈大步走向谯楼最高处,手搭凉棚,极力远眺。
    只见地平线上,一道移动的黑线正在蠕动、变粗,逐渐变成一片汹涌而来的、令人窒息的潮水——那是北狄的骑兵!
    马蹄践踏着冻土,扬起的雪尘遮天蔽日,隆隆的蹄声甚至隐隐压过了风声。
    “人数……比上次多。”一个嘶哑的声音在旁边响起。
    是瘸子张,他原本是军中最出色的弩手,如今一条腿废了,只能靠着垛口,担任瞭望和指挥残余弩箭的任务。
    他眯着一只独眼(另一只也在战斗中失去了),眼神锐利如旧。
    楚戈没说话,只是握紧了剑柄,指节因用力而发出轻微的“咔”声,苍白无比。
    城下的狄人骑兵开始呼喝着绕城奔跑,箭矢零星地射上城头,带着挑衅的意味,“夺夺”地钉在木桩和土墙上。
    一个年轻的新兵吓得一哆嗦,脚下打滑,差点从城墙斜坡上滑下去,被旁边一个脸上带着狰狞刀疤的老兵一把拉住。
    “怕个球!”那老兵骂了一句,刀疤随着说话扭动,“脑袋掉了碗大个疤,十八年后又是一条好汉!别他妈给楚将军丢人!挺直了!看着下面!”
    楚戈走下谯楼,沿着城墙巡视。
    他拍了拍那个紧张得嘴唇发白、死死攥着长矛的小兵的肩膀,声音异常冷静:“握紧矛,眼睛盯着下面爬墙的,别抬头乱看。听命令行事。”
    他的声音不大,甚至有些沙哑,却奇异地带着一种能冻结恐慌的力量。小兵用力点头,深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气,指节泛白地死死攥住了手里的武器。
    狄人的第一波试探性进攻开始了。数十架简陋却实用的云梯搭上城墙,凶悍的狄兵口衔弯刀,如同壁虎般开始向上攀爬。
    “滚木!礌石!”楚戈的声音冷静地在城头响起,如同敲击冰冷的铁器。
    稀疏的滚木和石块被推下去,砸落几个敌人,发出沉闷的声响和凄厉的惨嚎。但更多的狄兵仍在向上涌。守城的器械早已消耗殆尽,这些反击杯水车薪。
    “金汁!快!”老何带着几个人,吃力地抬着一口散发着恶臭的大锅上来,里面是烧得滚烫的、用粪便和毒草熬制的可怕液体——这是守城最后也是最残酷的手段了。
    炽热恶臭的“金汁”倾泻而下,城下顿时响起一片非人的凄厉惨嚎,令人毛骨悚然。
    楚戈“锵”一声抽出那柄缺口的长剑,剑身在灰暗天光下反射出冰冷的寒芒,映出他毫无波澜的眼眸:“弓箭手,省着点箭,瞄准了射!其余人,随我守住垛口!把他们打下去!”
    战斗瞬间进入白热化。
    刀剑碰撞声、嘶吼声、惨叫声、利刃入肉声、重物坠落声……混杂在一起,谱成一曲残酷至极的死亡乐章。
    楚戈如同磐石,钉在城头最危险的位置,缺口的铁剑每一次挥出、格挡、突刺,都简洁高效,必然带起一蓬血花。
    他身边的士兵们看着将军浴血的身影,也爆发出最后的凶性,用瘦弱的身体、用牙齿、用同归于尽的决心顶了上去。
    一个狄兵嚎叫着跳上城垛,挥刀砍向楚戈侧面。楚戈侧身闪避,反手一剑,精准地刺穿对方咽喉。温热的血溅在他冰冷的脸颊上,他眨都不眨,顺势一脚将尸体踹下城去。
    战斗持续了约莫半个时辰,狄人的号角再次响起,攻城部队如同退潮般撤去,留下城下几十具尸体和零星哀嚎的伤兵。
    城墙上,守军也付出了代价。三人战死,十余人带伤。沉默笼罩着城头,只有粗重压抑的喘息和伤者压抑不住的呻吟。活下来的人默默地清理战场,将同袍的遗体抬下去,动作麻木而熟练。
    楚戈拄着剑,望着退去的狄人,眉头紧锁。这次的进攻依旧只是试探,但一次比一次凶猛。他们在消耗,在试探这座城的极限。
    他习惯性地走向谯楼角落,那里,城墙的**上,密密麻麻刻满了深浅不一的划痕。每一条刻痕,都代表着一个战死的兄弟。他从怀中摸出一把磨得极细的小刀,在那密密麻麻、层层叠叠的刻痕最下方,极其缓慢地、用力地,又刻下了三道。
    刀尖划过夯土,发出单调而刺耳的“沙沙”声。这声音,比战场上的厮杀更让人心悸。
    做完这一切,他疲惫地靠在冰冷的墙上,望着灰蒙蒙的、仿佛永远也不会放晴的天空,下意识地低声哼唱起来,那是一首父亲教给他的、早已不成调的旧曲,声音沙哑,破碎,瞬间就被北风吹得七零八落:
    “捐躯安社稷……白骨无人知……”
    歌声散入风里,飘不到三百里,更飘不到那座灯火辉煌、正在欢庆上元的长安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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