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孤灯铁衣 楔子灯海照孤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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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节字数:35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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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统十四年,上元夜。
帝国的都城长安,正沉浸在一片前所未有的、近乎癫狂的奢华光海之中。
朱雀大街,这座帝国威仪的象征,其宽阔足以容纳十六驾马车并驰,此刻却被人潮与灯彩彻底吞没。
万千盏形态各异的花灯争奇斗艳:精雕细琢、绘着仙娥瑞兽的琉璃宫灯;旋转不休、演绎着才子佳人传奇的走马灯;更有那耗费巨万、以竹木为骨、绸缎为肤,层层叠叠垒成一座光芒万丈小山的鳌山灯……它们将漆黑的夜空映照得恍如白昼,琉璃瓦、朱漆柱、汉白玉栏杆,反射着令人目眩神迷的光彩。
空气中弥漫着松脂燃烧的暖香、贵妇裙裾掠过的昂贵香粉、以及从沿街无数食摊飘来的油脂与蜜糖的甜腻气息,各种味道混杂在一起,笼罩着整个都城。
笛、琴、箫等等乐声从皇宫、从酒楼、从千家万户的窗棂中流淌出来,交织沸腾,最终汇成一片震耳欲聋的宏大喧腾,淹没了所有的窃窃私语,只剩下这帝国心脏强劲而欢愉的搏动声。
仕女们的环佩叮咚作响,才子们趁着酒意高声吟诵新得的诗句,孩童们举着晶莹的糖人、呼呼转动的风车在人群中奔跑笑闹,杂耍艺人引来阵阵喝彩与铜钱落地的叮当声……
人们沉醉在这无边无际的光明与热闹里,呼吸着这甜美温暖的空气,仿佛这繁华是天生地长,磐石无转移,永无尽头。
承天门,这座帝国权力的巅峰象征,今夜更是光芒万丈,如同九天神阙降临凡尘。
楼阁之上,明黄色的帷幔低垂,皇室贵胄、中枢重臣、得宠近侍济济一堂。来自天南海北的珍馐美馔如流水般呈上,琥珀色的琼浆玉液在夜光杯中荡漾,折射出璀璨灯火。
当今天子凭栏而立,身披玄色绣金蟠龙袍,头戴翼善冠,面容在下方万千灯火的映照下,显得疏朗而满足。
他微微眯起眼,俯瞰着脚下那片沸腾浩瀚的灯海与蚁群般涌动的人潮,一种掌控四海、泽被天下的自豪感油然而生。
这烈火烹油、鲜花着锦的极盛之世,是他治下的功绩,是他可以告慰祖宗的宏图。
“陛下,”礼部尚书趋前一步,声音洪亮而恭谨,巧妙地压过了楼下震天的喧嚣,“上元佳节,天佑吾皇,德被苍生,方有此普天同庆之盛景。按祖制,当遣一德行贵重、才思敏捷之使臣,赍陛下之厚恩,犒劳边关将士,宣天子之圣德,体恤戍边之苦,以示陛下虽处九重,心念万里,恩泽无所不至。”
这原是年年例行的程序,是盛世必要的点缀,是皇恩浩荡的仪式性延伸,如同这场盛宴一道固定精美的配菜。
天子心情颇佳,微微颔首,目光慵懒地扫过楼下那片令人心醉的欢乐海洋,随口道:“爱卿所言甚是。边关将士,餐风饮露,确是辛苦。此番,便遣……”
他略作沉吟,想着该点哪位机敏又懂事的臣工去走这趟既显恩宠、又能领略一番别样风物(尽管想必苦寒)的优差。这更像是一次镀金之旅,一份唾手可得的功劳。
然而,就在他目光游移,思忖人选之际,脑中忽地闪过一丝极细微的滞涩,像光滑的锦缎被一根看不见的丝线轻轻绊了一下。
记忆深处,似乎多年前某份来自西北的、不起眼的奏报角落里,曾提及一件事……一座城……
他微微蹙起眉头,努力在眼前这片歌舞升平的繁华记忆里,打捞那片早已沉底的、关于边陲的碎片。
那些奏报通常枯燥而琐碎,他很少亲自细览。
“朕似乎记得……”他声音不高,却让周围刻意营造的欢愉氛围为之一静,近侍与重臣们都侧耳倾听,“西北隅,临近狄境,是不是尚有一座边城?名曰……望安?”他转向身旁侍立的心腹老太监,语气带着一丝不确定的探询。
老太监闻言一愣,浑浊的眼睛努力地在记忆的故纸堆里翻检,随即躬身低语,声音带着宦官特有的柔顺与谨慎:“回大家,似乎……确有此地。然……然已久无奏报传来,驿路艰难,或是……或是军务调整?老奴依稀记得,上次见到有关此城的文书,怕是有……三四年了?”
“三四年?”天子眉梢一挑,似乎有些意外,但并未深想。
边关遥远,驿路艰难,偶有延误也是常事。或许那城早已因狄患侵扰或其它缘故迁移、裁撤了?
这等微末小事,通常不会呈报至他的御案前。他的注意力很快被楼下新升起的一组绚烂灯彩吸引过去。
“哦,想起来了。”片刻后,他像是终于记起一件无关紧要的旧物,语气重新变得轻松起来,“是有这么个地方。名字倒有些意思,望安,望长安而心安?既是慰边,自然各处都要顾及,方显朕之公允,雨露均沾。”
他目光在随侍的官员中随意扫过,像是要找一个最契合这趟“公允”之旅、又能将这份“雨露”恰到好处带过去的人选。最终,他的目光落在了队列后方一位青袍文官身上。此人身形颀长,面容清雅白皙,带着江南水乡浸润出的书卷气,在众多或谄媚或紧张的官员中,显得格外沉静,甚至有些疏离,与周遭的极度欢腾格格不入。
“那位卿家,”天子抬手虚指,语气温和,“朕观你气度沉静,卓尔不群,可是江南人士?”
那官员闻声出列,躬身行礼,动作一丝不苟,声音清朗温和:“回陛下,臣沈如晦,现任翰林院修撰,祖籍确在江南吴兴。”
“吴兴?好地方。”天子颔首,似乎更满意了,又随口问道,带着一丝闲谈的兴致,“人杰地灵之处。卿家族世代居于吴兴,可有亲族在边关戍守?若有,朕此番倒可成全一段佳话。”
沈如晦微微一怔,如实回答:“臣家族世代耕读于吴兴,并无亲族在边关戍守。只是……”他略一迟疑,想起族谱上遥远而模糊的一笔,“只是臣之曾祖,似原籍西北,具体何地已不可详考,族谱上仅模糊记载,似为……望安郡人,后因战乱南迁至吴兴。”
“望安?”天子眼中闪过一丝讶异,随即化为一种近乎戏谑的“缘法”之感,他抚掌轻笑,声音在乐声中显得格外清晰,“巧了!竟是如此缘法!沈卿,看来这趟差事,非你莫属了。此乃天意,使卿归乡宣恩,告慰先祖之地!”
他语气轻松,如同在安排一场风雅的诗会或游历:“便由你,为朕走这一趟望安。去看看,代朕问问那里的将士们,守土辛苦了!看看他们缺什么,少什么,回来报与朕知。”他甚至生出了一丝纯粹的好奇,“也替朕瞧瞧,你那曾祖之地,百年之后,如今是何光景了。想必风物与江南大不相同吧?”
“臣……”沈如晦心中莫名一紧。望安?那只是一个存在于族谱第一页冰冷而陌生的地名。他对它毫无印象,更无感情。那所谓的“曾祖之地”,于他而言,与史书上的任何一个古地名并无区别。但皇命如山,他只能压下那丝突如其来的微弱的不安,深深躬身,“臣,领旨谢恩。”
一名内侍手捧一个紫檀木盘,盘中放着一卷明黄色的敕书,恭敬地递到沈如晦面前。那敕书用金线绣着精致的云龙纹样,在四周辉煌灯火的映照下,闪烁着冰冷而高贵的光泽,卷轴沉重,但其上的文字,却轻飘飘的,仿佛没有一丝重量。
沈如晦双手接过。敕书的丝绸封面滑凉细腻,与他指尖的温度形成对比,那沉甸甸的分量,似乎更多来自于材质本身。
恰在此时,楼下爆发出更加震天动地的欢呼与惊叹!
最新一座、也是今夜最大最华丽、寓意着“万国来朝、四海宾服”的巨型灯组被同时点亮!
无数盏灯瞬间绽放出无以伦比的光芒,将承天门楼照得如同神宫仙阙,纤毫毕现,炫目至极。
所有人的目光都被那极致的绚烂所吸引,赞美声、惊叹声如潮水般涌起,将方才那关于边陲小城的短暂对话彻底淹没。
天子满意地笑着,被这极致的盛世华章所取悦,转身继续欣赏他的美景,再也无人多看那位手捧敕书、静立一旁的青袍官员一眼。
沈如晦默默退后几步,悄然融入身后炫目的光影边缘,如同投入浩渺灯海的一粒微尘。
他步下承天门那长长的铺着猩红地毯的台阶,重新融入楼下沸腾的、欢乐的人潮。
温暖中带着甜腻香气的浪潮包裹着他,他却感到一种奇异的隔离与冰凉。周围的灯海越明亮,喧嚣越鼎沸,他手中那卷敕书就越是冰凉、沉重。他下意识地握紧了它,指节微微泛白。
他抬起头,试图望向西北方向。
然而视线所及,只有层层叠叠、无边无际的璀璨灯火,将夜空烧出一个巨大的、温暖的、令人心安的虚假窟窿。
真正的西北,在那片令人迷醉的光明之外,是沉沉的、无边无际的、冷硬如铁的黑暗。
他仿佛能听到,在那片死寂的黑暗深处,风正卷着雪沫和砂砾,永无止境地呜咽着,吹过一座被彻底遗忘的孤城。
那城头,或许还立着一面旗。
旗早已残破不堪,被经年的风沙血火啃噬得只剩下一缕缕褴褛的布条,却依旧死死缠在旗杆上,依稀能辨出一抹历经无数次浸染沉淀下来的暗红,那是一个“楚”字。
它像一座沉默的墓碑,倔强地矗立在帝国的极北边,与长安城的万千盛世灯火,隔着一整个虚假的太平人间。
无人知晓,天子这心血来潮的随口一问,轻飘飘落下的一纸敕书,并非恩泽的雨露,而是一把生锈冰冷的钥匙。
它即将插入望安城那把被血锈、绝望和死亡封死的巨锁。
锁簧弹开的钝响,沉闷而残酷,绝不会传到这繁华的长安。
其后缓缓开启的,不是边关的捷报,不是一个盛世的荣耀注脚,而是一个被刻意遗忘的血肉磨坊,是一个时代华丽锦袍之下,早已腐烂化脓、深可见骨的狰狞伤口。
那一夜,长安的灯火彻夜未熄,欢歌笑语言犹在耳,仿佛真能直至永恒。
而遥远的西北,黑夜如墨,雪落无声。
只有风,永不停歇地呼啸着,吹过望安城头,吹过那面破碎的旗帜,发出呜咽般的哀鸣,诉说着一个无人倾听的故事。
作者闲话:
正文前的楔子。用极尽繁华的描写与后面望安城的破败进行对比。有点啰嗦但是想要把背景交代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