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章糖纸前,风雪后   加入书签
章节字数:49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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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周五下午的放学铃声仿佛一道赦令,瞬间点燃了教学楼的沸腾。学生们如潮水般涌出,喧嚣声充斥着走廊。林絮妍不紧不慢地收拾着书包,眼角的余光捕捉到陈则旭迅速抓起那个洗得发白的帆布书包,单肩一挎,便第一个从后门消失了身影。
    他们心照不宣地将约定时间推迟了十分钟。这是那份“交易”生效后的第一次补习。
    实验楼后的露天平台安静得只剩下风声。夕阳将暖金色的光芒泼洒在水泥地上,几盆无人照料的花草在微风中轻轻摇曳,蔫头耷脑却透着几分倔强。角落里堆放的旧体操垫和生了锈的双杠,在斜晖里拖出长长的影子,空气里浮动着细小尘埃,如同跳跃的金色微粒。
    陈则旭已经等在那里。他斜倚着那副锈迹斑斑的双杠,低着头,用鞋尖无意识地碾着一颗小石子,眉头微蹙,流露出些许不耐。听到脚步声,他蓦地抬头,目光与林絮妍的相撞,又迅速弹开,像受惊的鸟,那份固有的戒备丝毫未减。
    “晚了。”
    他的声音依旧生硬,像块未经打磨的石头。
    “值日。”
    林絮妍言简意赅,走到双杠另一侧,放下书包。一阵微凉的秋风拂过,带来他身上一股很淡的气息——是最普通的皂角清香,干净又质朴,混合着一丝旧书页的微涩,意外地好闻。
    她拿出物理练习册,翻到折角的那页,指尖点向一道电磁感应综合题。
    “这里,第三种解法的受力分析没太明白。”
    陈则旭接过册子,指尖在她手背上掠过一瞬,两人都像触电般稍稍一顿。他垂下眼,额前细碎的黑发遮住了小半视线。
    “这里,”他的声调平稳了些,虽然依旧没什么温度,铅笔尖在草稿纸上利落地划出轨迹,“你忽略了洛伦兹力的方向随速度变化,切割磁感线的速度是变量,不能直接套用公式。”
    林絮妍凑近了些,那股干净的皂角清香愈发清晰。她看到他低垂的、随着讲解微微颤动的睫毛,以及校服领口处清晰凹陷的锁骨。他的思路犀利得像一把解剖刀,精准地剖开难题的筋络。偶尔她提出疑问,他会甩来一句“这还不明白?”,语气冲人,却总会换种更直白的方式再讲一遍。
    题讲完了,空气中的生硬似乎被知识的流动磨钝了一点棱角。林絮妍从书包侧袋摸出一盒薄荷糖,塑料盒发出轻微的响声。她倒出两粒乳白色的小糖片,自己含了一粒,另一粒静静躺在掌心,递向他。
    陈则旭的目光落在她白皙掌心里的那点白色上,愣了一刹,眼神里掠过熟悉的挣扎。拒绝别人的给予,几乎是维护他那脆弱自尊的本能反应。
    “提神。”
    林絮妍语气平淡无波,仿佛递过去的不是糖,而是一支笔或一块橡皮,“等下还要讲定语从句。”
    或许是这个过于实用的理由说服了他,或许是他喉咙真的有些干涩,他最终飞快地伸手,指尖带着一丝微凉的潮意,从她掌心拈走了那粒糖。
    “谢了。”声音含混不清,他迅速别过头去,把糖塞进嘴里,耳廓却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漫上一层薄红。
    轮到他拿出那张布满红叉的英语试卷时,林絮妍几乎要心生同情。她开始系统地梳理定语从句的关系词,声音平静,条理清晰。
    陈则旭听得比刚才物理题时更加专注,眉头却锁得更紧,脸上写满了面对“天书”般的困惑与烦躁,偶尔还会流露出一丝近乎乖觉的茫然。夕阳在他专注的侧脸上投下长长的睫毛阴影,柔和了那份惯有的锋利。
    “所以,which和where的关键区别,在于从句中缺少的是宾语还是地点状语……”
    林絮妍讲得口干舌燥,下意识地舔了下嘴唇,清凉的薄荷味蔓延开来。
    就在这时,平台下方传来几个男生喧哗的说笑声,正朝着实验楼这边靠近。
    陈则旭的身体瞬间绷紧,像一头警觉的鹿。几乎是本能反应,他猛地伸手,一把抓住林絮妍的手腕,将她利落地拽向双杠后方更隐蔽的阴影里。动作迅疾而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
    林絮妍猝不及防,低低惊呼一声,跌撞到他身前,额头险些碰着他的下巴。那股干净的皂角混合着阳光的味道猛地将她笼罩。她的手腕被他牢牢攥着,皮肤相贴处传来灼人的温度和急促的脉搏。
    楼下男生的笑闹声渐近,又在不远处拐了弯,逐渐远去。
    平台上重归寂静,只剩风吹过杂草的窸窣声,和她自己有些失序的心跳。
    陈则旭仿佛这才惊觉自己做了什么,像被烫到般猛地松开手,后退一步,急急拉开距离。他的表情变得极不自然,甚至刻意板起脸,用一层虚张声势的凶悍来掩盖方才的失控。
    “太吵了。”他粗声粗气地解释,眼神四处游移,就是不看她,“……免得被看见,平添麻烦。”
    林絮妍轻轻揉了揉被他握过的手腕,那里还残留着清晰的触感和温热。她没有戳破,只低声“嗯”了一下,心底却像被投下一颗小石子,荡开圈圈细微的涟漪。她低头整理了一下被拉皱的衣袖,重新拿起试卷。
    “继续吧。刚才讲到关系副词了。”
    补习结束时,暮色已温柔地四合,天边只剩下一抹渐变的绛紫色霞光,几颗早起的星星隐约闪烁。
    两人一前一后走下实验楼。陈则旭推着他那辆吱呀作响的旧自行车,链条发出规律而轻微的“咔哒”声。依照“交易”条款,他需确保她安全走到人流如织的主路。
    气氛陷入一种微妙的沉默,只余下脚步声与车轮声应和。舌尖的薄荷清凉感犹在,驱散了秋日傍晚的些许凉意。
    快到校门口时,林絮妍想起母亲的嘱咐,拐进了旁边的小街,要去文具店买素描纸。陈则旭推着车,默不作声地跟在几步之外。
    就在接近文具店时,她注意到陈则旭的脚步慢了下来,目光投向街角那间亮着暖黄灯光的“老孙废品回收站”。他的眼神变得有些复杂,是一种下意识的衡量与犹豫,似乎在掂量今天收集的瓶罐是否值得再去换那微不足道的几块钱。
    林絮妍也停下了脚步。这一次,他没有像上回在巷子里那样惊慌失措地发现她的注视。
    他极轻地吁了口气,那气息几乎消散在晚风里。然后,他转回头看向她,脸上依旧没什么明显的表情,但暮色似乎软化了他眼底那层坚硬的锐利。
    “你去买你的。”他声音低沉,却褪去了一些生硬,“我在这儿等。”
    这不再是最初那种充斥着屈辱与威胁的“交易”,也并非全然的和解,更像是一种疲惫后的默认,一种笨拙却悄然生长的守信,夹杂着一丝难以言说的、微妙的休战。
    林絮妍看了他一眼,点点头,转身推开文具店的玻璃门。门上模糊地映出身后的景象:暮色温柔,暖黄的灯光勾勒出少年倚着破旧自行车的剪影,他安静地等在那里,仿佛一幅被定格在秋夜、浸透着薄荷清涼与皂角微涩的油画。
    补习结束的暮色如同被打翻的砚台,浓重的墨蓝迅速吞噬着天际最后一丝暖光。两人一前一后走出校门,沉默在空气中蔓延,却不再是先前那种绷紧的对峙,反而像共守了一个秘密后生出些微妙的松弛。
    一声轻微的腹鸣打破了寂静。林絮妍这才想起为了值日和补习,晚饭还没吃。她下意识地摸了摸口袋里的零钱。
    街对面,小吃街的灯火已次第亮起,各色食物香气混杂在晚风中飘来,其中最诱人的是一股浓郁鲜香的关东煮味道,从一家冒着腾腾热气的小推车传来,白雾在冷空气中盘旋上升,像一种温暖的召唤。
    林絮妍停下脚步,犹豫了一下,转头看向几步之外的陈则旭。他推着自行车,身影在渐深的夜色里被拉得细长,显得格外单薄。
    “我饿了,”
    她语气尽量平淡,指了指对面,
    “去吃碗关东煮吗?我请客。”
    陈则旭几乎是立刻就要拒绝,眉头习惯性地锁紧,那套“不需要施舍”的铠甲似乎瞬间就要披挂上身。但或许是因为刚才那粒薄荷糖微妙地融化了些许坚冰,或许是他空乏的肠胃抢先背叛了他——一声清晰的咕噜声从他那边传来。
    空气凝滞了一瞬,弥漫着淡淡的尴尬。陈则旭的耳根迅速充血,他猛地别开脸,下颌线绷得紧紧的。
    林絮妍压下唇角一丝几不可察的弧度,没有看他,只是率先朝马路对面走去。
    “快点,那家的萝卜卖得很快。”
    身后沉默了几秒,然后是自行车轮子滚过路面的细响。他跟了上来,依旧保持着几步的距离,像一道沉默的影子,但没有拒绝。
    小推车围着三两个学生,氤氲的热气混着昆布、鱼丸的咸香扑面而来,驱散了秋夜的寒凉。林絮妍要了萝卜、海带结、豆腐包和一枚福袋。她看向陈则旭,他正盯着锅里沉沉浮浮的食材,喉结轻微地滚动了一下。
    “你要什么?”她问。
    “……一样。”他声音有点干涩,目光飞快地从她脸上掠过,又迅速钉回那片温暖的水汽里。
    林絮妍对老板说:“两份一样的。”然后自然地付了钱。陈则旭站在一旁,手指蜷缩在校裤口袋里,骨节微微发白,最终什么也没说。
    他们没进店里,就站在小推车旁的街沿上吃。一次性纸杯很烫,里面清亮的汤冒着热气,食物煮得恰到好处。林絮妍小口吹着气,吃着软糯入味、几乎化开的萝卜。
    陈则旭吃得很沉默,但速度不慢,热汤让他苍白的脸颊泛起一丝难得的血色。两人之间话语寥寥,气氛却有种奇异的平和。街灯昏黄的光线柔和地勾勒出他低垂的眉眼,暂时洗刷了那些惯常的尖锐与戾气,显露出一点属于这个年纪少年的、原本干净的轮廓。
    “英语笔记,”林絮妍吃完最后一块吸饱汤汁的豆腐,开口,“我下周一整理好带给你。定语从句还有几种容易混淆的情况,我单独标出来。”
    “嗯。”陈则旭喝掉最后一口汤,纸杯被他捏得微微变形,“物理的那本拓展题集,第六页到十页的类型题,你下周三之前做完。”
    看,这就是他们之间独特的对话,所有的关切与在意,都被小心翼翼地包裹进生硬的知识点交换里。
    “好。”林絮妍点点头。
    放下纸杯,这短暂得如同偷来的、冒着热气的休憩时光宣告结束。晚风更添了几分凉意。陈则旭推起自行车:“走了。”
    他默不作声地履行着“保镖”的职责,跟在她身后几步之遥,像一道忠诚的影子,直到目送她走进那个灯火通明、保安严密的高档小区门口,才调转车头,用力一蹬,单车发出熟悉的吱呀声,载着他迅速没入通往相反方向的、黑黢黢的巷弄深处。
    与方才小吃街人间的温暖烟火气截然相反,陈则旭推开那扇吱呀作响、漆皮剥落如患了皮肤病的旧木门时,一股混合着劣质烟草、隔夜酒精、灰尘和食物腐败气息的浑浊热浪猛地将他吞噬。
    屋里昏暗得像一个巨大的垃圾箱内部,只有电视机屏幕闪烁的、变幻不定的荧光,映照着一个瘫在破旧沙发里的臃肿黑影。酒气和烟臭味浓烈得几乎令人作呕,粘稠地附着在每一寸空气里。
    “还知道滚回来?”
    黑影发出沙哑含混的嘟囔,像卡了痰,是陈则旭的父亲。他显然又输光了钱,坏情绪像脓液一样积攒着,亟待发泄。
    陈则旭唇线绷直,一言不发,像一道沉默的影子,径直走向自己那用几块旧木板勉强隔出的、毫无隐私可言的角落,只想放下沉重的书包。
    “钱呢?”男人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像一座不稳的肉山逼近他,浓重的、发酵般的酒臭几乎喷到他脸上,“这个月就他妈这么点?老子白养你了?是不是又自己藏起来了?啊?!”声音陡然拔高,像钝器刮过生锈的铁皮。
    “没了。”陈则旭声音低沉,压抑着某种即将满溢的情绪,每一个字都像从胸腔里硬挤出来的石头,“都给你了。”
    “放屁!”
    男人猛地推搡了他一把,力气大得惊人,让他踉跄着撞到身后的木板,
    “你以为老子不知道?天天死那么晚回来,指不定在外面干什么偷鸡摸狗的勾当自己快活去了!老子养条狗还知道摇尾巴,养你个废物有什么用?老子的手气全让你这丧门星哭没了!”
    不堪入耳的咒骂像粘稠的、肮脏的沥青,劈头盖脸地浇下来。陈则旭攥紧了拳头,手臂上的青筋虬起,指甲深深掐进掌心,但他只是死死咬着后槽牙,用沉默筑起一道摇摇欲坠的堤坝。这沉默却更像油,浇在了男人熊熊燃烧的怒火上。
    男人开始像一头暴怒的野兽,粗暴地抢夺他的书包,将里面的书本、试卷疯狂地扯出来,胡乱扔在地上,任其散落、被踩踏。那个洗刷得过分干净的可乐瓶滚落出来,撞在墙角,发出一声空洞而可怜的轻响。
    “这他妈什么破烂都往回捡!没出息的贱骨头!钱呢?!给老子掏出来!”男人看到那些几乎满分的试卷,怒火更炽,“考得好顶个屁用!能当钱花?能给老子还债?”
    他越骂越失控,最后竟直接揪住陈则旭的胳膊,像扔垃圾一样将他狠狠往门外搡:
    “滚!给老子滚出去!弄不到钱就别回来!看见你就晦气!”
    陈则旭被一股蛮力粗暴地推出了门外,后背重重撞在冰冷粗糙的墙壁上才稳住身形。紧接着,他的书包和几件单薄的衣服被胡乱扔了出来,散落一地,像被丢弃的垃圾。
    “砰——!”的一声巨响,那扇破门在他面前狠狠摔上,紧接着是里面插销落下的、冰冷刺耳的金属刮擦声。
    世界骤然被隔绝。狭小、肮脏的楼道里,只有声控灯投下一片昏黄得令人窒息的光晕,和他自己粗重压抑的、带着铁锈味的喘息声。他孤零零地站着,像被钉在耻辱柱上,看着散落一地的、代表着他全部尊严和希望的书本,以及那点寒酸的衣物。一种巨大的、冰凉的屈辱和绝望感,如同漆黑冰冷的海水,瞬间没顶而来,扼住了他的喉咙。他猛地抬脚,发狠地踹向旁边斑驳的墙壁,发出“咚”的一声闷响,震落了簌簌的灰泥。
    声控灯应声熄灭。
    彻底的、冰冷的黑暗将他彻底吞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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