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83章   加入书签
章节字数:20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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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清晨醒来时,我指尖刚触到枕边的百草囊,便觉出异样。
    囊身比往日暖些,隔着粗布都能摸到里面那截枯了三年的黄精——原本干硬如柴的根须,此刻竟软了些,像被山风浸过一夜,透出丝若有若无的活气。
    我屏住呼吸解开囊口,黄精静静躺在当归丛里,深褐的表皮上凝着层薄露,不是水汽,倒像是从内里渗出来的。
    前世在秦岭采药时,曾见过濒死的老参遇着山灵水脉,会这般“回光”半日。
    可这囊是死物,怎会……
    窗外传来斧头劈木的响。
    我赶紧把黄精塞回原处,又从囊底摸出三小布包:雪莲种裹着晒暖的棉絮,血竭粉用蜡纸封得严,九节人参须装在铜罐里——这是昨晚就分好的,雪线封山前,得把最金贵的药种藏进药庐暗格。
    暗格在灶台第三块砖下,萧珩砌的时候特意留了指宽的缝,说“透气才不潮”。
    推开门,山风卷着松针香撞进来。
    萧珩正蹲在院角劈藤条,身后跟着小满和小石头。
    小满举着根比他还高的老藤,发梢沾着碎叶;小石头抱着半筐劈好的枝桠,鼻尖冻得通红。
    见我出来,萧珩放下斧头,掌心蹭了蹭粗布裤腿:“昨儿看泉洞外的野葛又长疯了,先清出条道。”
    “要下雪了。”我应了句,目光扫过他脚边的藤堆——全是缠在老松上的千年葛藤,根须里还沾着红土。
    往年这时候,猎户早收了猎具猫冬,他却偏要往深山钻。
    小满忽然拽了拽我衣角,手里攥着张炭笔拓的山形图:“阿姐你看,萧大哥在泉洞石壁刻的箭头,和你药谱上画的”药脉”一模一样!”他耳尖泛红,把图往怀里藏了藏,“我、我就拓了一张,没别的……”
    我接过图,山形轮廓歪歪扭扭,箭头却刻得极深,像要嵌进石头里。
    萧珩在旁擦汗,喉结动了动:“前儿听山老说,地脉眼通着泉脉。路通了,万一要用……”他没说完,小石头倒先喊起来:“萧大哥说要给药苗铺”地下路”!就像阿姐给小穗扎针,得找对穴位!”
    院外传来脆生生的背书声。
    我转头望去,小穗正站在药庐前的青石板上,手里举着块木板当黑板,身后围着七八个孩子。
    她声音还有些哑,吐字却清楚:“犀角解乎心热,羚羊清乎肺肝……”写到“守”字时,她特意加了三笔“寸”旁,粉笔头在板上刮出细响:“守住的守,寸步不离的守!”
    百草囊在怀里轻轻一颤。
    我摸了摸,囊底那截黄精的活气更明显了,像有条细虫在爬。
    小穗抬头看见我,眼睛亮起来:“阿姐,我教他们背《药性赋》好不好?等下雪了,我们就在屋里背,等开春……”
    “等开春,你们就是小药童了。”我走过去,从囊里取出铜制药碾。
    这碾子是前世师父送的,铜身被岁月磨得发亮。
    “来,阿姐教你碾当归。”我握着她的小手推碾轮,“药要磨得慢,人才能沉得住。”
    碾槽里飞出细白的粉,落在她沾着泥点的布裙上,像春雪落在灯影里。
    小石头扒着门框探头:“阿姐,我也想学!”“我也要!”孩子们闹成一团,小穗急得直摆手:“先背完半章!”
    远处忽然传来马蹄声。
    我抬头望村口,雪地里一道青影缓缓移动——是府丞的轿子?
    可轿夫没跟来,只有他一人踏雪而行,青衫下摆沾着泥,手里提个竹箱。
    “苏娘子。”他在药庐前站定,声音比山风还凉,“我知你厌官,但我必须来。”竹箱放在石桌上,“官渠图纸备好了,三日后动工。”他指节抵着箱盖,“非为夺泉,只为防万一。”
    我盯着他眼底的红血丝——这官儿怕是熬了几夜。
    “你见过山哭吗?”我忽然问。
    他一怔,顺着我手指的方向望山脊。
    雾里的山影模糊,可我看得见:泉若断,药田会干成裂帛,孩子们的水罐会空,李阿婆的祛寒药熬不成,王伯的腿伤要复发……“那才是山在哭。”我说。
    他沉默良久,掀开竹箱:“这是水文图,这是石匠名录。三日后,我等你一个答案。”青衫扫过石桌,带起片当归粉,飘进风里。
    当夜风雪骤起。
    萧珩裹着兽皮出门时,我往他怀里塞了个暖炉:“泉洞风大,别待太晚。”他嗯了声,指尖在我手背蹭了蹭,像怕碰碎什么。
    我守着灶火等他。
    小穗蜷在凳上打盹,手里还攥着药碾;小满把山形图压在枕头下,眉头皱得老紧;小石头抱着他的药锄,说要“给萧大哥守夜”。
    天快亮时,门被撞开。
    萧珩浑身是雪,怀里护着块青石板。
    “泉洞最深处的岩壁,”他哈着白气,“松动了块石头,我掰下来……”
    石片上的纹路让我倒抽冷气——天然的根脉状,和《共耕录》末页那半张残图严丝合缝!
    我翻出残图比对,手都在抖。
    “地脉眼……”
    “放囊里试试。”萧珩抹了把脸上的雪水。
    我把石片塞进百草囊,刹那间,囊壁热得烫人。
    那滴曾在囊里游走的金色露珠又出现了,缓缓渗入石纹,像活物在认路。
    我忽然明白。
    这囊不是仓库,是“记山”的本子。
    三年来,我撒下的每粒药籽,晒过的每味药材,甚至小穗晾在窗台上的金银花、二婶子灶边的陈皮——它们的生长环境、水分流向、根系深浅,早被囊默默记了去。
    那夜我重绘《药脉图》。
    新图上,青石坳的地下水流像人体经络,泉眼是“膻中”,药田是“足三里”,连萧珩新修的小径,都顺着“带脉”延伸。
    鸡叫头遍时,我听见院外有脚步声。
    雪停了,天刚泛白。
    我推开窗,看见药庐门前站着个人。
    他肩头落着未化的雪,粗布衣裳浸着松脂香——是山老。
    他没进屋,只站在新立的门框下,望着门楣上那道若隐若现的金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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