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84章   加入书签
章节字数:199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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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山老的粗布衣袖被风卷起一角,沾着的松脂香混着雪气钻进我鼻端。
    他没说话,只将一节黑黢黢的空心老竹伸过来,竹身布满虫蛀的小孔,像极了山岩上被水冲蚀的纹路。
    我伸手接竹时,指腹擦过他掌心的老茧——比萧珩的更厚,像裹了层风干的树皮。”三十年一醒,山要听心跳。”他嗓音哑得像松枝在火里噼啪响,说完便退后半步,鞋底在雪地上压出个浅印。
    竹节在掌心沁着冷意。
    我捏着两端轻轻摇晃,听见细碎的响动。
    凑到眼前看,才发现竹心塞着团破布,掀开时,一小撮灰白泥土簌簌落进我掌纹——那土带着股清冽的腥,是泉眼正中才有的”心土”,我上月替李阿婆找泉水时,在泉底摸过半块。
    喉头发紧。
    我忽然想起《共耕录》里那句被虫蛀了的残言:”山有窍,窍藏心,心听脉,脉连人。”原来所谓”医心者”,不是杀牲献祭,是让山听见人的脉动。
    山老的脚步声在身后响起,我转头时只看见他的背影融进雪雾,粗布衣裳的下摆扫过院角那丛未枯的艾草。
    怀里的竹节突然发烫,我攥紧它冲进药庐。
    案上的《药脉图》还摊着,新绘的地脉纹路在烛火下泛着暖黄。
    我翻出百草囊最底层的银针包——这是前世师父临终前塞给我的,油布包角磨得发亮。
    九节人参须被我用石杵碾成极细的粉,混着心土时,那土竟自动聚成个小团,像有生命在呼吸。
    ”这样够吗?”我低声问。
    烛芯”啪”地爆了个花,映得窗纸上萧珩的影子晃了晃——他不知何时站在门外,兽皮斗篷落满雪,正透过窗缝往屋里瞧。
    我把混好的药土重新塞进竹节,用蜡封好口时,指腹沾了层薄蜡。
    抬头正对上萧珩的眼,他睫毛上挂着雪粒,见我看他,便抬手比划:”我去守着泉洞,谁都不许靠近。”
    天刚放亮,院外就传来杂沓的脚步声。
    我撩开棉帘出去,正撞见府丞带着几个衙役往泉洞方向走,后面跟着扛着锄头的王伯、背着药篓的二婶,连张屠户都提着切肉刀,刀刃上还沾着没擦净的油星。
    ”苏大夫!”小石头从人缝里钻出来,鼻尖冻得通红,怀里抱着九只陶碗,”我和小穗、小满在泉洞摆了九碗药露,是山**、金银花、夏枯草。。。。。。”他掰着手指头数,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压低声音,”小穗说,这叫“九脉敬泉“。”
    府丞站在人群外围,青衫下摆沾了泥,看见我时张了张嘴,又闭上。
    我摸出怀里的纸包,是用桑皮纸裹的定魂散——前日整理医案时,他提过幼时见过祭童发热惊厥,我便翻出《温病条辨》里的方子,加了点空间里的朱砂。
    ”治你说的那症。”我把药包塞进他手里,”当年不是神要命,是缺医少药。”
    他指尖猛地一颤,纸包在掌心捏出褶皱。
    我看见他喉结动了动,像要说什么,最终只是用力攥紧纸包,指节发白。
    泉洞的风卷着雪粒往领口钻。
    萧珩站在洞口,弓弦拉得满圆,箭头对准每一个想往前凑的衙役。
    我拍了拍他手背,他转头看我,眼底像有团火:”我在这儿,你别怕。”
    洞内很黑,只有水滴声清晰得可怕。
    我摸出火折子点燃松明,石壁上的水痕泛着青,像血管里的血。
    割开掌心时,疼得倒抽冷气,血珠坠进泉眼的瞬间,我把竹节里的”脉引”倒了进去。
    ”嗡——”
    百草囊突然烫得惊人。
    那滴金色露珠从囊底窜出来,顺着我的手腕往上爬,像条温热的小蛇。
    它游过割开的伤口,随着血珠”叮”地落进泉水。
    泉底泛起微光,先是一点,接着成串,像有人在水下撒了把星星。
    我听见山在呼吸——那是地脉震颤的声音,从脚底漫上来,震得牙齿发酸。
    洞外突然起了雾,我透过洞口望去,药田的草叶上凝出露珠,连那株三年没开花的黄精,竟在雪里抽出了嫩绿的花穗。
    ”泉眼活了!”洞外传来王伯的喊。
    我抹了把脸上的水,分不清是汗还是泉雾。
    府丞挤进来时,官靴踩得水洼直响,他盯着翻涌的泉水,喉结动了动:”水。。。。。。清了。”
    我蹲下身,捧起一把泉水。
    真的清了,还带着股淡淡的药香,像泡过当归的水。
    府丞突然从袖中抽出一卷图纸,”哗啦”抖开在泉边——是他之前给我看的官渠图。”我改了。”他说,指尖点着图上的红笔标记,”渠水只引余流,不触泉眼。”
    他又摸出本《水利新法》,封皮磨得发旧,”你守山,我修渠。”
    我们在泉边握手时,他的手比我还凉,却握得极紧。”山若真有灵,”他松开手时低声说,”今日它选的,不是祭司,是医者。”
    出洞时,小穗像只小团子扑过来,眼泪把我衣襟烫出个湿印子。
    我笑着摸她头,忽然觉得肩上轻了——低头看百草囊,它还好好挂在腰上,可里面的东西像被晒过太阳,连最旧的那包艾草都暖融融的。
    ”山认主了!”
    山老的笑声从山顶传来。
    我抬头望,他站在最高的那块山石上,粗布衣裳被风吹得鼓起来,像面旗子。
    不等我喊他,他已转身隐进松林,只留下一串笑声撞在山壁上,荡出好远。
    夜里,我把百草囊挂在药庐梁上。
    它晃了晃,垂在那里,像件再寻常不过的家什。
    萧珩端着热姜汤进来,水汽模糊了他的眉眼。
    他把碗放在案上,轻轻握住我的手,掌心的温度透过割开的伤口传进来:”它现在,是咱们家的呼吸了。”
    雪化得早,第二日清晨,我推窗就看见药田泛青。
    阳光穿过屋檐,照在梁上的百草囊上。
    它安静地垂着,囊口的金丝在光里闪了闪,像在等我——等我打开它,等新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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