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82章   加入书签
章节字数:288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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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雪化得比往年都快,屋檐下的冰棱子还挂着半截,头场雨就裹着青草味扑了过来。
    我蹲在药田边捏了把软乎乎的湿土,指缝里渗出水来,凉丝丝的,倒像山泉水刚漫过手背。
    “阿辞姐!”小石头踩着泥跑过来,裤脚溅了星星点点的黄泥,“萧大哥说木料搬齐了,让你去看门框样式。”他手里还攥着半块黑炭,指节被染得乌青——准是刚才帮着画木料尺寸时蹭的。
    我抹了把他脸上的泥点,他倒先笑开了,露出缺颗门牙的豁口:“萧大哥说要四面开窗,我猜你肯定喜欢!”
    木料堆在药田东边,萧珩正弯腰搬最后一根松木。
    他额角沾着木屑,粗布短打被雨水浸得贴在背上,却还腾出一只手护着搭在肩头的木板,怕砸着脚边的药苗。
    见我过来,他直起腰,喉结动了动:“昨日去后山砍的,挑的都是向阳坡的树,木料燥得透。”说着用袖子擦了擦木头上的水,“你看这纹路——”他指尖划过一道淡金色的年轮,“像不像你那本《本草图谱》里画的银杏叶?”
    我伸手摸了摸,木纹温温的,带着松脂的清苦香。
    “四面开窗好。”我仰头看他被雨丝打湿的眉梢,“早上能晒到药架,傍晚能看见山尖的云。”他耳尖立刻红了,低头用斧头敲了敲木料:“门楣那块我留了,等干透了刻字。”
    搭木屋的活计是村里人帮着凑的。
    二婶子送了半筐新晒的茅草,说铺屋顶最经雨;王伯砍了后山的青竹,扎成竹架给我晾药材;连从前总说“外姓女不安分”的李阿婆,都颤巍巍端来一碗糖蒸酥酪,搁在木料堆上就走,只留一句“给小两口垫垫肚子”。
    小穗搬着小板凳坐在树底下,替我理着从百草囊里掏出来的旧麻绳。
    她的手指比从前灵活多了,前儿用针灸通了手太阴肺经,现在能稳稳打个活结。
    见我看她,她举着麻绳晃了晃,发顶的蓝布巾被雨丝浸得更深,像朵沾了水的牵牛花:“阿辞,我帮你系门帘好不好?”
    “好。”我蹲下来替她理了理被雨打湿的碎发,“等屋子搭好了,门帘要系成蝴蝶结,风一吹就扑棱扑棱的。”她眼睛亮起来,指尖轻轻碰了碰我腕上的银镯——那是萧珩用猎到的第一头野猪换的,说“女娃家该有个响器”。
    门楣刻字那天,小石头蹲在旁边看得入神。
    萧珩握着刻刀的手稳得像山,每一笔都吃得进木头里。
    “青石药庐”四个字落完,小石头歪着脑袋问:“不叫”苏家药堂”吗?我娘说药堂都得挂自家姓。”
    我摸了摸他沾着木屑的小脑袋:“这里不是谁的家。”我指了指围过来的二婶子、王伯,还有蹲在田埂上看热闹的孩子们,“是你采来的车前草能晾在这里,小穗熬的枇杷膏能存在这里,萧大哥猎伤了能来这里敷药——是大家的。”
    小石头似懂非懂,忽然指着我怀里的百草囊:“那这个呢?”囊口露出半截旧白袍的衣角,是我穿来时那件,洗得发白,袖口补了三块靛蓝的补丁。
    “这是阿辞姐的宝贝!”小穗立刻替我回答,眼睛亮晶晶的,“阿辞说上面有前世的药香。”
    “是要挂在屋里的。”我把白袍抖开,针脚细密的补丁在风里晃了晃,“等竹架搭好了,就挂在进门的地方。”萧珩忽然伸手替我理了理袍角:“我再去砍根老竹,要直溜的,挂着好看。”他转身时,我看见他后颈泛红——定是想起前日替我补袍子的事了。
    那天他捏着针半天扎不进布,最后把我逗得直笑,说“萧猎户的手该握猎刀,不是绣花针”,他倒认真了:“我娘子的衣裳,我得会补。”
    萧珩带着小满进山那日,天刚放晴。
    小满背着小竹篓跟在他身后,腰上别着萧珩送的骨哨,是用去年猎到的鹿腿骨磨的。
    我站在药庐门口喊:“日头毒了要歇!”萧珩回头应了声,小满却没回头,只用力挥了挥胳膊——这孩子,到底是更黏他的“萧大哥”些。
    他们回来时,小满的竹篓里多了一沓炭拓的纸。
    他蹲在堂屋地上铺开,水痕未干的纸页上全是梅花似的印记:“萧大哥说这是鹿蹄印。”他指尖点着一处叠痕,“这里有旧的,有新的,像……像山在记日记。”
    萧珩蹲下来,指节敲了敲最上面那张:“山老说”山记事”,我从前不信。”他声音低低的,“今儿看这泥地,旧印子压着新印子,三十年一轮,和《共耕录》里记的山祭日子分毫不差。”
    我翻出案头那本泛黄的《共耕录》——是赵公从祠堂翻出来的,记着青石坳百年来的物候。
    比对拓片时,小满凑过来看,发梢还沾着松针:“阿辞姐,山是不是在说话?”
    “是。”我摸着拓片上的纹路,像摸着山的脉搏,“它说该种当归了,说鹿群要来了,说泉眼要醒了。我们只是听懂了。”小满眼睛亮起来,忽然抓起炭笔在纸上画了只鹿,歪歪扭扭的,角上还沾着两片药叶。
    萧珩在旁边看着,嘴角慢慢翘起来。
    小穗的小黑板是用旧门板改的,挂在药庐前的老槐树上。
    她站在板凳上,粉笔头在黑板上划出沙沙的响:“这是”当归”。”她回头看我,眼神里带着点紧张,“阿辞,我们……能等回来吗?”
    我蹲下来,替她理了理被风吹乱的刘海。
    她喉结动了动,我知道她想起了被遗弃在山神庙的那夜——那时她只会发出咿呀的哭音,现在能完整说出一句话了。
    “能。”我握了握她的手,“只要你记得回家的路。”她用力点头,粉笔在“当归”两个字上重重描了两遍,墨点晕开,像两朵开在纸上的花。
    萧珩站在篱笆外,手里攥着串铜铃铛。
    我看见他踮脚去换屋檐下的旧风铃——那串是用竹管做的,声音细细的。
    他踩在石头上,伸长胳膊,铜铃在风里叮铃作响,比从前亮堂许多,能传到村东头的老井边。
    清明前一日,泉畔的碑立起来了。
    青石板上没刻神佛名号,只凿着“此水养人,此山护心”八个字,是赵公用朱砂描的。
    他站在碑前,没像往年那样跪,只拱了拱手:“老辈人糊涂,总想着求神。”他转头看我,眼里有泪光在闪,“现在才明白,神就是守着山的人,就是喝着泉水长大的娃。”
    孩子们在碑后种药苗,小石头举着锄头喊:“这是守泉的兵!”小穗蹲在旁边,把药苗根须理得整整齐齐:“要种得像兵阵,不能歪。”小满跑过来帮忙,手里还攥着半块没画完的鹿拓片。
    萧珩站在我身边,看着他们闹,忽然说:“像。”
    “像什么?”我问。
    “像我们刚搭木屋那会儿。”他笑了,“那时候小石头也这么闹,小穗也这么认真。”
    当晚我做了个梦。
    百草囊在月光下泛着暖光,慢慢沉进地里,囊口的绳子散开来,变成细细的根须,钻进泥土里。
    我跟着根须跑,看见二婶子家的灶台边挂着我送的陈皮,王伯的床头摆着我配的祛寒药,李阿婆的窗台上晾着小穗晒的金银花。
    根须绕着这些东西爬,最后缠成一张网,网眼里漏下的光,像极了药庐里的灯火。
    我惊醒时,天刚蒙蒙亮。
    百草囊搁在枕边,我摸了摸里面的黄芪——竟带着晒过日头的暖。
    取出时,一片银杏叶似的木渣掉出来,是“青石药庐”门楣上掉的。
    我捏着木渣笑,听见外屋有动静。
    推开门,萧珩正蹲在院子里。
    他面前立着道新门框,用的是老屋拆下的梁木,木纹里还能看见从前的烟火气。
    小满站在他旁边,举着块木牌,上面刻着“苏萧小满”四个字,笔画歪歪扭扭,准是他自己刻的。
    “做什么门?”我走过去。
    萧珩抬头,耳尖又红了。
    他搓了搓手,声音轻得像落在药叶上的雨:“以后……回来的地方。”
    我忽然觉得百草囊在怀里轻轻一颤。
    低头看时,一道金丝从囊口钻出来,绕着门框缠了三圈,慢慢隐进木纹里。
    风掀起门框上的布帘,露出后面暖黄的灯火——是小穗夜里没熄的灯,是我晾着的旧白袍,是萧珩新磨的猎刀,是小满没画完的鹿拓片。
    我伸手握住萧珩的手,他的手粗糙却暖,像握着整座山的春天。
    “嗯。”我说,“回家了。”
    那夜门框立起后,我再未梦见百草囊沉入地底。反而清晨醒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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