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7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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秧苗青了又黄,青黄相接时,休田七日的最后一天到了。
我蹲在院门口剥豌豆,萧珩在檐下编竹篓,竹篾刮过指节的沙沙声里,忽然听见山路上传来大刘嫂破锣似的嗓子:“苏大夫!苏大夫!”
抬头就见她跑得发鬓散乱,蓝布衫前襟沾着泥点子,手里攥着半截柴胡嫩茎,离着十步远就喊:“东坡二垄自己长柴胡了!我刚去看水圳,那垄地昨儿还光溜溜的,今儿晨露没干呢,芽儿就冒出来了!”
萧珩放下竹篓站起来,我手一抖,豌豆骨碌碌滚了一地。
大刘嫂喘着粗气扑过来,把那截茎秆塞我手里:“你瞧这叶儿!和去年你挑的最好的苗儿一个模子刻的!间距我拿草绳量了,寸寸不差!”
我捏着茎秆的手发颤。
柴胡叶背的绒毛还沾着晨露,叶脉走向清晰得像是拿墨线勾过——这确实是去年我挑出的“种株”特征,当时为了选它,我蹲在地里看了三天,连虫蛀的痕迹都记熟了。
“走。”萧珩已经把斗笠扣在我头上,顺手捞起我搁在廊下的药锄。
大刘嫂拽着我胳膊往东坡跑,沿途遇见扛着锄头的王伯、拎着竹篮的李婶,听说“地自己长药”,全都跟着往田垄赶。
东坡二垄的地堰上围了一圈人,我挤进去蹲下,指尖轻轻抚过新冒的芽尖。
七株柴胡苗整整齐齐排开,最边上那株的子叶微微卷着,和去年被夜露打湿的那株一模一样。
“这不是长出来的。”我喉咙发紧,“是地记着。”
“记着?”大刘嫂蹲下来扒拉土,“记啥?记咱们去年撒种时念叨的”好好长”?”
“记节气。”萧珩蹲在我旁边,指节叩了叩田埂,“去年今日,咱们是卯时三刻撒的种,日头刚爬过东山尖。”
“记力气。”王伯突然开口,“我去年翻这垄地,第三锄下去碰着块青石头,当时骂了句”狗日的”,后来搬开石头,底下潮土特别肥。”他蹲下来扒开苗根的土,露出块青石头角,“你瞧,石头还在这儿呢。”
人群里起了小声的抽气。
李婶突然抹起眼泪:“我家那口子走前,蹲这儿给柴胡苗浇水,说”等收了药,给娃扯身新褂子”……”她指着最中间那株苗,“这株叶儿宽,像他手掌。”
我喉咙发涩,抬头看萧珩。
他眼底也浮着层水光,伸手替我理了理被风吹乱的额发:“夜里我来守着,记记规律。”
从那天起,萧珩的竹篓里多了个油皮纸包的本子,封皮上歪歪扭扭写着“地语图”。
他天不亮就出门,月上梢头才回来,本子里画满了歪歪扭扭的田垄图,用红笔标着“晨起心静,辰时出芽”,用黑笔写“昨日张二家吵嘴,地皮僵了三日”。
“你瞧。”第七夜,他翻到最新一页,煤油灯下,墨迹还带着潮意,“轮值的大柱说他前夜替娘煎药,心里静得像潭水,今儿他管的南区就冒了五株防风。”他指尖划过另一行字,“二牛和媳妇拌嘴,说”种个破草能当饭吃”,北区的地黄芽就蔫了半宿。”
我摸着那些字迹,忽然想起小石头说过的梦——百草囊的金光织成网,网里有你我,有大刘嫂,有所有共耕的人。
原来这网不是罩着地,是地在织着我们的心思。
“苏大夫!”小石头抱着药情簿撞开院门,“我想把这册子改成《共耕录》!”他翻到被墨汁染过的那页,“你看,上次墨渍里渗出来的字,像地在听咱们说话。要是每户都记自己的心思,高兴的、委屈的、犯愁的,地是不是能听得更清楚?”
大刘嫂刚好来送新腌的酸豆角,闻言把菜坛子往石桌上一墩:“我要是写”今儿被二牛家的鸡啄了脚,气得想掀他鸡窝”,你也记?”
“记。”我接过小石头递来的笔,在扉页写下“共耕录”三个字,“药要听真话,地也一样。”
《共耕录》埋进生念园那天,青石坳的人都来了。
大刘嫂往土坑里撒了把野樱籽,李婶放了块她丈夫生前用的旧布,王伯添了撮他孙子的胎毛。
我捧着本子蹲下去,指尖触到龙眠土的刹那,忽然听见极轻的“嗡”声,像野蜂振翅。
当夜起风。
我和萧珩在檐下收晒的药草,忽然听见园里“咔”的一声。
举灯照去,去年那株雪莲竟抽出两根花茎,一朵雪白,一朵青碧,花瓣缓缓张开,像两页摊开的书。
“这是……”萧珩的声音发哑。
“地在回应。”我摸出腰间的百草囊,忽然发现囊口的绳结不知何时松开了。
伸手去探,却触到一片空。
从那日起,百草囊再没应过我。
起初我有些慌,翻出压箱底的旧医案,却见封页的山形金线微微发烫,指尖贴上去,竟能摸到若有若无的脉动——和那日药苗叶尖的露珠,和《共耕录》里渗出来的字迹,和雪莲绽放时的轻响,是同一种节奏。
“它归流了。”萧珩替我拢了拢被夜风吹乱的衣襟,“归到地里,归到咱们心里。”
梅雨季来得急。
我站在檐下看暴雨打落新抽的药叶,忽然听见“啪嗒”一声——《共耕录》被雨水打湿了一页。
刚要去收,眼前忽然腾起一团雾气,在半空凝成一行字:“地已识途,人可安心。”
“苏大夫!”萧珩的声音从背后传来,手里端着热茶,“看那儿!”
顺着他的手指望去,药园最深处的泥地里,一株九节人参正破士而出。
叶片上的雨珠顺着叶脉滚落,叶尖轻轻颤着,像是在招手。
风卷着雨丝扑进来,我伸手接住一滴雨,忽然听见门后角落传来极轻的响动。
转头望去,只看见青石板上积着水,映出我和萧珩的影子,叠在一起,像两株共生的药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