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76章   加入书签
章节字数:216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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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指尖还沾着那滴晨露的凉意,萧珩的手已经覆上来,掌心的温度顺着指缝渗进骨头里:“先回屋喝碗热粥,商量轮值的事不差这一时。”他袖角还带着夜露打湿的草屑,声音却像山涧里泡过的青石,沉得让人安心。
    等天大亮时,我抱着药情簿去敲里正家门。
    门槛刚跨进去,大刘嫂的大嗓门就从院角炸起来:“苏大夫来立规矩?我头一个报名!昨儿夜里我家那口子还说,要把巡园的灯笼擦得比新娶媳妇的红烛还亮!”她裤脚沾着泥点,手里攥着半截麻绳——后来才知道是要给巡夜的人扎裤脚防蛇的。
    里正捋着花白胡子直点头:“前儿碎碗起誓的场面我可看着呢,五户一组,就按共耕盟的章程来。”他从柜里摸出块桐木板,“我让石头他爹刻了轮值表,就钉在村口老槐树上。”
    首夜轮值的名单贴出来时,大刘嫂拍着胸脯往自己名字上按了个泥手印:“我家狗蛋儿最会认星星,让他提灯照着,保准把药垄数得明明白白!”狗蛋儿才十岁,脖子上挂着个铜铃铛——大刘嫂说夜里走山路,铃铛响能吓走山猫子。
    月亮爬上东山时,我站在生念园篱笆外。
    大刘嫂的粗布裙角扫过药苗,狗蛋儿举着灯笼,火光在柴胡叶上跳成金点子。
    “苏大夫回屋吧!”她回头挥挥手,灯笼光把她脸上的笑纹照得更深,“有我盯着,虫儿都不敢啃片叶子。”
    第二日天刚放亮,大刘嫂就撞开我家院门,灯笼还挂在手腕上:“苏大夫!昨儿后半夜,那片柴胡叶子——”她比划着,手在胸前划出片萤火的弧度,“泛着微光,跟夏夜里的萤火虫似的,我揉了揉眼再看,又没了!”她额角还沾着草屑,声音里带着点发颤的兴奋。
    我翻出药情簿推到她跟前:“今晚巡园时,把你心里的念头写下来。”见她发愣,又补了句,“怕不怕,喜不喜欢,就写这个。”
    第二夜,大刘嫂的药情记录是歪歪扭扭的三个字:“有点怕”。
    她来交本子时耳朵通红:“狗蛋儿说我攥灯笼攥得太紧,手心里全是汗。”我没说话,只让她接着记。
    第三夜的记录变成:“不怕了,药苗沙沙响,像我家狗蛋儿背书。”
    再去看那片柴胡时,叶尖凝着的露珠里,真浮着细弱的金线。
    我蹲在垄间摸了摸叶片,凉丝丝的触感里带着点温热——像大刘嫂拍我肩膀时的温度。
    “是人心。”我抬头对萧珩说。
    他正蹲在旁边给新搭的瓜架绑藤条,手顿了顿:“前日张猎户家轮值,他媳妇跟人吵了架,夜里写”气闷”,今早那垄半夏叶子全卷了。”他从怀里摸出个小本子,封皮是粗布缝的,“我记了七日,心境平和的,药苗抽芽快半日;心躁的,根须都发蔫。”
    月光好的夜里,萧珩开始跟着巡园。
    他不爱说话,却会蹲在药垄边轻声念叨:“这株是你刚来那年种的,那会儿你蹲在雨里给它遮泥。”“山后的野莓熟了,等结籽儿我摘些来,你不是说能做蜜饯?”某夜他说累了,伸手按在土面上,“你听得懂?”
    土面轻轻颤了颤,像谁在底下点了点头。
    萧珩没说话,从怀里掏出个纸包——是我上次熬药剩下的残药渣。
    他小心埋进土里:“你养过他,我接着养。”
    这日小石头跑得满头大汗撞进来,裤脚沾着山外的泥:“阿禾姐姐托人带信!”他从怀里摸出个油纸包,里面是张皱巴巴的信笺,“她说山外药圃的安魂香能引蝶群,还治好了个聋哑孩子!”
    我展开信,墨迹还带着潮意:“药不言,人不语,唯有心静者,能听见。”末了画着朵歪歪扭扭的雪莲,是阿禾的笔迹。
    我把信拿到生念园中心焚化。
    灰烬刚飘起来,山风突然打了个旋儿,裹着火星子凝成个“安”字,悬在半空足有半盏茶时间,才慢慢散进药香里。
    钱串子是在山市被撞破的。
    大刘嫂去卖山菌,远远瞅见他猫在共耕长卷贴的墙根下,手里攥着浸了油的破布。
    “又是你这瘦脸贼!”她嗓子一扯,半条街的人都拎着锄头围过来。
    钱串子转身就跑,却“扑通”摔进排水沟——艾草根须缠在他脚踝上,像活了似的越挣越紧。
    里正拍着桌子骂:“早该防着你!前儿药苗被踩那回,准是你干的!”
    他跪在泥里哭嚎:“我就是被人指使的……”话没说完,大刘嫂的锄头“哐当”砸在他脚边:“指使你的人早被山风卷走了,现在就治你!”
    里正判他去药园除草三年。
    他爬过来拽我裤脚:“苏大夫,我改——”
    “地不罚你。”我蹲下来,指尖点了点他膝盖下的土,“它只记得。”
    当夜轮到小石头轮值。
    我去送热姜茶时,见他趴在药情簿上打盹,灯笼光在他脸上投出个暖融融的圈。
    走的时候替他掖了掖外衣,却碰倒了桌上的砚台,墨汁溅在空白页上,晕开团模糊的渍。
    第二日天没亮,小石头就来砸门,眼睛亮得像两颗星子:“苏大夫!你看!”他翻开药情簿,昨夜溅墨的地方,有行小字从墨渍里渗出来,笔迹清瘦得像松枝:“你听见了。”
    他抓着本子的手直抖:“我梦见百草囊了!它飘在半空,里面的金光变成细丝,钻进土里织成网,网里有你、萧大哥、大刘嫂……还有我!”他喉咙发紧,“然后有株雪莲升起来,叶子动的时候,我听见它说”共耕者,皆药魂”。”
    我摸着那行字,指尖碰到纸面的瞬间,仿佛有细弱的脉动顺着指腹传来——像极了那日药苗叶尖的露珠,凉丝丝的,像句没说完的话。
    春末插秧的日子近了。
    萧珩在院角磨犁耙,大刘嫂来借竹筐时说:“苏大夫,等插完秧,咱们休田七日成不?前儿我家那口子说,地也该歇口气。”
    我应下时,她眉开眼笑地往我怀里塞了把新摘的野樱:“那七日头天,我天不亮就来喊你——保准有你没见过的新鲜事!”
    她走后,我蹲在生念园里。
    风掠过药苗,新抽的叶尖轻轻摇晃,像在应和什么。
    远处传来萧珩唤我吃饭的声音,我拍了拍土站起身,却瞥见最边上那株黄芪,茎秆上不知何时冒出个嫩绿的芽苞——比往年早了整整七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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