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78章   加入书签
章节字数:284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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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雨停得突然,檐角最后一滴雨珠坠地时,我正弯腰去捡被风吹落的药筛。
    青石板上的水洼晃着微光,倒映出我发梢沾的水珠,倒像是把银河碎在了鬓边。
    ”啪嗒。”
    极轻的响动从门后传来。
    我直起身,目光扫过墙角那堆晒了半干的茅草——前日萧珩怕夜里凉,特意抱来铺在门后。
    此刻茅草凹下去一块,露出小满蜷成虾米的轮廓。
    他裹着我去年给他改的旧夹袄,怀里紧攥着什么,指节泛白。
    ”小满?”我放轻声音,蹲下来。
    他猛地抬头,眼底还带着被惊醒的慌乱,可看清是我后,又迅速抿紧了唇。
    借着窗棂漏进的月光,我这才看清他手里攥的是半截断箭——箭杆裂成两半,箭头还沾着木屑,分明是萧珩前日修弓时随手扔在柴房的废品。
    ”手疼吗?”我伸手去碰他攥箭的手指,指尖触到粗粝的木刺。
    他摇头,却没松开手,指缝里渗出的血珠滴在青石板上,像颗红透的野莓。
    我没硬掰,只从袖中摸出前日新削的木箭。
    这箭杆是用后山的青竹削的,我特意用砂纸磨了三遍,握在手里圆溜溜的,箭头包了软布。”萧大哥说,好猎手要趁手的家伙。”我把木箭递过去,”这截断箭。。。。。。”
    他忽然松开手,断箭”当啷”掉在地上。
    我捡起时,发现箭杆裂口里塞着片干枫叶——是上个月他跟萧珩去后山,特意捡来夹在医书里的。
    ”收着吧。”我把断箭放进他掌心,又覆上木箭,”旧的记来路,新的走远方。”
    他低头盯着两截箭,睫毛颤得像被风扫过的芦苇。
    我正要起身,他忽然拽住我的衣角,声音轻得像落在药叶上的露:”。。。。。。不扔。”
    我喉头发紧,摸了摸他发顶。
    这孩子自小跟着逃荒的队伍到青石坳,被狼叼了半条命才捡回来,向来沉默得像块石头。
    可此刻他后颈还沾着茅草屑,手指因为攥箭而发白,倒让我想起去年冬天,我在雪地里捡到的那只小狼崽——明明怕得发抖,偏要竖起尖刺装凶。
    ”不扔。”我应他,”等你能自己猎到第一只山鸡,咱们把这两截箭收进《共耕录》里。”
    他没说话,却悄悄把木箭往怀里拢了拢。
    第二日清晨,我在檐下晾昨晚被雨打湿的药包,一抬眼就看见小满蹲在院中央。
    他手里攥着根炭条,正低头在青石板上画着什么。
    石板上的水痕还没干,炭粉晕开,倒把痕迹衬得更清晰——是串脚印。
    我走近些,心跳忽然漏了一拍。
    那脚印的形状、步幅,甚至脚前掌着力更深的压痕,竟和萧珩昨夜巡园时留下的分毫不差。
    他画得极慢,每一笔都要停很久,像是在描摹刻进骨头里的印记。
    ”阿辞姐。”小穗不知何时凑过来,拽了拽我衣袖。
    她自从能说几个字后,总爱黏着我,此刻正歪头看小满的画,眼睛亮得像星子,”哥哥。。。。。。画爹爹?”
    我摸摸小穗的发,没说话。
    可心里明白——这孩子早把屋檐当屋梁了。
    他总在萧珩磨箭时蹲得极近,看萧珩补网时偷偷用草茎学打结,连走路的姿势都跟着萧珩的影子掰。
    从前我只当他是崇拜猎手,如今才懂,那是孩子在找自己的根。
    午后,我翻出压箱底的毛边纸,提笔拟收养书。
    笔尖悬在纸上,忽然想起里正昨日说的话:”无嗣之家,祠位难立,日后田产谁承?”他捋着胡子叹气,”不是我刁难,族里规矩。。。。。。”
    ”我不立祖祠。”我当时冷笑,”立医祠。
    生我者父母,养我者人心。”
    此刻墨水滴在纸上,晕开个小团。
    我重新蘸墨,一笔一划写:”苏辞、萧珩,共养小满、小穗,自此同食同住,同寒同暖,生死不负。”笔锋顿了顿,又补一句:”生养之恩,不计血脉;离叛之念,天打雷劈。”
    ”写好了?”萧珩不知何时站在身后。
    他手里还沾着木屑,是方才在劈柴房刻东西。
    我把纸递过去,他接过去时,指腹蹭过我手背——糙得像砂纸,却暖得烫人。
    ”我刻了牌位。”他转身从木柜里取出两块雕了一半的木块,”等孩子们大些,再往上刻名字。”木块边缘还带着刀削的毛刺,可轮廓已经分明,是两个并排的小牌位,底下刻着歪歪扭扭的”小””满””小””穗”。
    我眼眶发热,伸手摸那毛刺。
    萧珩突然抓住我的手,放在自己脸颊上。
    他胡茬扎得我发痒,声音哑得像被烟熏过:”我没读过书,可知道。。。。。。家不是牌位。
    是热炕头,是灶上的粥,是。。。。。。”他低头看我手里的收养书,”是有人等你回家。”
    入夜时,院中的旧桌摆好了。
    我提前扎了七盏纸灯,每盏灯面都写着愿——小满那盏是”愿踏山行远,识百兽踪”,小穗的是”愿开口说话,讲完一个春天”,剩下四盏分别写着”药不枯””灶不冷””灯不灭””人不散”。
    大刘嫂提着竹篮来的时候,篮子里飘着药香:”新蒸的茯苓糕,小穗爱吃甜的。”老铁匠扛着一对小锄头,锄头把上还缠着红布:”小满这孩子手巧,该有趁手的家伙。”李婶塞给我一包晒干的枣子:”给孩子们当零嘴。”连二牛家的小子都跑过来,往灯盏里添了把松脂:”我娘说,松脂火烧得久!”
    可赵公一直没来。
    灯油烧到一半时,小穗突然拽我衣袖,手指指向院门口。
    月光下,赵公拄着枣木拐杖站在那儿,肩上落着几点灯灰。
    他怀里捧着盏素纸灯,没有字,灯芯却燃着青石坳特有的松脂火,黄彤彤的,比普通灯烛亮得稳当。
    ”赵公。”我迎过去。
    他没说话,只把素纸灯挂在屋檐最外侧。
    松脂火”噼啪”响了两声,他才开口:”我活了七十岁,见过抱养的,过继的,可没见过你们这样。。。。。。”他咳嗽两声,又说,”这灯我刻了三夜,松脂掺了朱砂。
    火不灭,家就不散。”
    院外的风突然转了方向,七盏灯一起摇晃,光晕在墙上投出重叠的影子。
    小满不知何时站到萧珩身边,小穗紧紧攥着我的衣角。
    萧珩伸手揽住我肩膀,掌心的温度透过粗布衣裳渗进来。
    ”明日,我教你认脚印。”萧珩突然说,声音轻得像怕惊飞了鸟。
    小满猛地抬头,眼眶红得像要滴血。
    他张了张嘴,喉结动了又动,终于挤出个模糊的音:”爹。。。。。。”
    这声”爹”轻得像被风吹散的蒲公英,却让满院寂静。
    萧珩的手在我肩上抖了抖,低头看向小满时,眼尾的细纹里泛着水光。
    他蹲下来,把白天改好的猎装披在小满肩上:”针脚歪,别嫌弃。”
    ”不嫌弃。”小满吸了吸鼻子,手指揪住猎装的衣角,”比。。。。。。比草棚暖。”
    小穗在我怀里动了动,突然抬起头。
    她盯着我,嘴唇抿了又抿,终于从喉咙里挤出两个字:”阿。。。。。。阿辞。”
    ”哎!”我应得太急,声音都破了调。
    小穗扑进我怀里,小胳膊圈住我脖子,滚烫的眼泪渗进我衣领。
    我抱着她,抬头看见萧珩正帮小满系猎装的带子,两人的影子在墙上叠成一片,像两棵并肩的树。
    ”嗡——”
    床头的百草囊突然一震。
    我惊得抬头,看见一道极淡的金光从囊口溢出,转瞬没入院中泥土。
    檐下的药草无风自动,叶尖的露珠”簌簌”落进灯盏,像是在叩首。
    ”它。。。。。。”我摸向腰间的百草囊,却摸到囊壁上凸起的纹路——细密的,像根脉,又像四个人围坐的影子。
    我正要细看,纹路又隐了下去,只留一片温热。
    后半夜,我坐在灯下整理《共耕录》。
    小穗蜷在我脚边的蒲团上,小满抱着木箭在里屋睡得正香。
    窗外最后一盏灯熄灭前,火光晃了晃,映在墙上的影子——不是三个,是四个。
    我伸手摸了摸百草囊,轻声自语:”原来不是我们给了他们家。。。。。。是他们,让我们成了家。”
    风铃在檐下轻响,像是回应,又像在说:有些事,才刚刚开始。
    晨光初照时,我推窗看见萧珩蹲在院角。
    他膝上摊着张旧网,正低头修补。
    小满不知何时凑过去,蹲在他旁边,小脑袋跟着他的手转,像只等着学捉虫的小雀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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